第二百二十四章 刺丁案（三）：愚蠢的搅局者

1940.2.9.

上午九点半。宝庆街。

七十六号情报处长元修身藏身于一座楼房的楼顶之上，手中拿着望远镜，身边是两个经验丰富的狙击手。

在元修身的视野里，丁主任的两辆汽车已经鱼贯而来，由远及近，两辆豪华汽车的优质漆面，反射着强烈的阳光，街边行走的人们纷纷避让，他们知道，这肯定是上海滩哪一位达官贵人的汽车，自己是惹不起的。

元修身的望远镜，又开始在街面上扫描，他忽然发现，李主任计划当中的主角吴阿四并没有现身，这个狡猾的野猪！！

吴阿四的手下，却已经占据了街道两头，还有一些适合隐蔽开火的门面角落之中，元修身看得出来，这些人都是身手很好的老手，但是数量却并不很多。

更重要的是，吴阿四信誓旦旦，向李主任保证的，“两挺机关枪封锁街道”的承诺更是等于放屁，他的所有手下，都只是携带了轻武器。

元修身忽然明白，狡猾的吴阿四并不想做一个彻底的“坏人”，他将丁主任的命运，交给了丁主任自己：如果丁主任有本事走出那一家珠宝行，那么他就不会火上浇油，毕竟，干掉丁主任，也就等于捅了马蜂窝，丁系人马，又是好惹的吗？！

既然唱主角的老大都这样敷衍了事，那么元修身自然也不会充什么大头，他随即便给自己的手下下达了命令：“一会儿打起来之后，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枪。”

对于这样的命令，他的手下自然没有不执行的道理，这也很好理解：长官命令他们向子弹暴雨里面冲自然是不情愿的，可是长官命令他们躲着子弹，那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会祥珠宝。

这是一间不大的门面，却装修得十分雅致，尤其是门前两侧悬挂的正宗南洋红木对联，显然是名家所撰所书：“

入我门来，宝气珠光腾异彩；

出侯府去，金钗翠钿斗新妆。”

这幅对联，表明了这家金店的主营业务：珠宝首饰，尤其是年轻女士的珠宝首饰，而且口气很大，显然在业内已经有了相当的名声，否则，这样霸气侧漏的对联，早就被同行砸了。

因为现在只有九点多钟，所以客人并不很多，毕竟春节期间，人们都起得很晚。

此时店面里面，有四个中统的秘密行动人员：刘一枪扮演手工师傅，正在工作台前，非常熟练的处理几个翻新的金镯子，看他的动作，没有人会相信，他不是这一行的老师傅，而是一个让人谈而色变的金牌杀手。

做杀手这一行，最重要的本事，便是扮什么像什么，杀人不难，但悄无声息的接近目标，却实在是很难。

此时的刘一枪，戴着口罩和一副老花眼镜，两只手上沾满了油泥，在工作台上忙忙碌碌，手法熟练而又专业，专业到他用的修理首饰的专用小锤子，每一下轻轻的敲击，无论是声响的大小，还是节奏，都跟从业几十年的老师傅几无差别！！

林东扮演前台经理，他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热情而专业的招待着客人，作为一个浙江人，现在他却一口纯正的上海话，很显然，他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中统的特工训练水平，不见得就比军统差多少。

而他的两个手下，则扮演金店的伙计，这个年头，上海的首饰店大量雇佣男员工，而且多为青帮成员，原因也很简单：这是乱世，抢劫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娇柔的女服务员，简直是毫无用处。

两个手下，都是有丰富经验的专业特工，身手也很好，他们担负的任务也很艰巨：他们将从丁主任随身保镖的手里，抢夺他们的手枪，然后协助刘一枪，干掉丁主任。

这个任务简直就是虎口拔牙，危险至极，但他们根本就没有考虑自己的生死，为了这个国家，他们早已经立下了誓言。

街面之上，还有两个中统兄弟，他们装扮成行人，他们的大衣里面，藏着两支MP28，四支手枪，六颗手雷，他们将担负狙击丁主任停在店外面汽车上面人员的任务，更重要的是，如果丁主任在店面里面没有被击毙，他们将进行最后一击。

由于上次陈公子谋杀丁主任，因为陶文明的出卖而惨败，所以这一次，中通高层极为谨慎，所有的行动人员都是严格挑选，绝无叛变可能的，而高价请来刘一枪，就是为了绝对成功，中统高层相信，刘一枪一个人就抵得上十个中统特工了。

说实话，中统这一次行动，实在有些过于小心谨慎了，他们对刘一枪这个高手的信任，也的确有些过大了，投入的人手实在太少，这简直是一次疯狂的冒险！！

丁主任的两辆汽车停在了会祥珠宝的门口，丁主任嘴上跟程慧敏说，两家珠宝行都要去，但是既然邓小姐说了想来这里，丁主任毫不犹豫，就下令直接开车到了这里----邓小姐简直就是他的心头肉，他几乎不可能拒绝她的任何要求，处在恋爱当中的男人，简直也是低智商的动物……

两辆汽车停下来之后，却只有第二辆汽车的车门打开，下车的却是丁茂，他和另外三个保镖下了车，两人一对，手插进大衣兜中，以完美的实战队形，走进了金店。

这便是所谓的“探风”，大人物出现之前，保镖先要观察场地是否有问题，这是必须要走的“程序”。

其实这样例行公事的工作，纯属扯淡，像这样有本事在特定地点刺杀大人物的行动，一定已经预先掌握了大人物的行踪，执行这样艰巨任务的特工，自然绝对不会是心虚的菜鸟，几个保镖观察一下，他们就会露馅吗？！

林东立刻走到了丁茂的面前，连连点头哈腰，热情的笑道：“先生，侬来了？一看您就是大场面的人物，小店蓬荜生辉-----咖啡，咖啡！！”

“哈，不用了，没想到你们卖珠宝首饰的，也学人家用咖啡招待客人！”丁茂微笑，观察着林东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

“哈，先生说笑了。实不相瞒，我们这一行，管这个叫做‘随水’，”林东微笑道：“什么样风格的贵客大人物进来，我们就按照什么样的风格进行招待伺候，我一看您这西装皮鞋的档次，便知道您是新派人物，喝咖啡吃牛排的大佬，我要是给您端上来一杯龙井，不是要惹您生气吗？”

“好，算你会说话！”丁茂细致的观察过后，已经确认林东身上没有带枪，他相信自己的眼光，这是吃饭保命的本事，自然是练得炉火纯青，出不得半点错的。

丁茂便从口袋里，随手摸出一张一百元的法币，若无其事的递给林东。

出乎意料，林东却没有接，反而有些尴尬的笑道：“先生，您一定是贵人多忘事，干我们这一行，有个规矩，叫做‘金店不接金’，我们不能收小费的----不过我谢谢您的心意了！！”

他给丁茂深深一鞠躬！！

丁茂很满意，这正是他想要的答案。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考察项目”----如果林东这个“前台经理”，连金店行里面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接了那张钞票的话，丁茂就会紧跟着闪电般掏出枪来，打烂林东这个“假货”的脸！！

丁茂的三个手下，也向他先后点了点头，他们已经确认，金店里面的伙计和客人，都没有带枪，那个忙碌当中的老师傅的所有动作，也都十分专业，绝对不是“演员”。

倒是那几个男女客人，显然都是在大上海历练过的，着实很有眼力价，一看四个保镖模样的健壮男子控制了门脸，便知道一定有大人物“御驾”“微服私访”到此了，自己这样的凡俗小民，当然是不能惊了“龙驾”的，于是不约而同，纷纷放下了手里正在品头论足的各样首饰，一对一对，离开了门脸。

林东的确是一个好特工，关键时刻，他的演技得到了大爆发，只见他盯着先后离开的客人，想说话，看了看丁茂，又突然闭上了嘴，满眼焦急，紧张的表情，着实生动到了极点。

到了这一刻，丁茂已经彻底确定无疑，林东就是“如假包换”的金店前台，便忽然拍了拍林东的肩膀，林东似乎大吃一惊，一个趔趄，差点没趴在地上，好不尴尬滑稽！！

丁茂大笑，道：“兄弟，我们老板一会儿进来买东西，你放心，这些客人的损失，我们都会给你补上的！！”

“原来如此！！”林东笑道，忽然，紧跟着低声向丁茂说道：“这位先生，初次见面，无以为敬。这样吧，今晚上，劳您大驾，再来小店一趟，小店虽然卑鄙，五个点的车马，还是拿的出手的。不，我给您六个点，六六大顺！！”

金店给大户人家的管事送回扣，这是约定俗成的潜规则，这位“前台经理”却打破“五个点”的行规，破例给丁茂六个点的回扣，显然是意识到这位管事的靠山很不一般，格外给面子。

见到了好处，丁茂不由得大笑，拍了拍林东的肩膀，笑道：“你这么会办事，没混成老板，也真是屈才了！！”

林东这一手用的真妙，他的恭维巴结，消除了丁茂的最后一点戒心，利欲熏心的丁茂，在确认门店“毫无问题”之后，便亲自走到门外，向丁主任的汽车摆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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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分钟之后，丁主任挽着邓小姐的手，两个人毫不避忌的手拉手走进了门面，丁主任个子矮，又相对肥胖，而邓小姐本来就身材高挑，又穿着高跟鞋，比丁主任还要高出一头，两个人年龄又相差这许多，让任何一个人来评论，都会是三个字的评语：“不般配”。

但是这个年头，大佬身边美女环绕的事情太多了，绝大多数，都是典型的“美女配野兽”；真正的俊男美女，郎才女貌那样般配的，又有几个？！

见到了今天行动的目标如愿出现，林东没有半分惊慌，他的脸上，立刻出现了极度谄媚的表情，他笑着向丁主任连连鞠躬道：“贵人登门，小店蓬荜生辉！！其实您老根本不必亲自来此，只要打个电话，小的们早就带着家什，去贵公馆听吩咐了！”

这一番恭维，让丁主任十分满意，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好话，没有人不爱听的。

丁主任笑道：“经理先生，‘金店不收金’，这规矩我懂，我就不给你赏钱了。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到你店里来转转，随便买些东西----小邓，我们来看看，你喜欢什么，我们就买，怎么着，也得对得起这位热情的老板呀！”

林东连连鞠躬，笑道：“这位先生，小的可不敢称什么‘老板’，本店的老板是我二叔，我们苏北人，家里辈分很严的！”

丁主任点头，林东的话，已经巧妙的又解决了丁主任心里的一个疑团：为什么林东如此年轻，就能经营一个金店？要知道，宝庆街的金店，一多半都是苏北人开的，而苏北人，很少有如此年纪，就能做老板的。

丁主任放下心来，和邓小姐两个人来到硕大的玻璃柜台之前，仔细的观看着里面陈设的各式各样的金首饰，而龙凤镯子，自然是他们关注的重点。

林东却很懂规矩，只是和丁茂亦步亦趋的跟着两个人，只要客人不发问，他一句话也不说。

这正是有眼力价的老板.伙计对待客人的高超手段，他们招待客人，可是非常讲究方法的：对于那些“很一般的”客人，他们反而会十分殷勤主动，恨不能将对方当亲爹看待，简直肉麻到极点了。

其实，这是因为他们担心这些囊中羞涩的客人看到这些珠宝首饰的昂贵价格，望而却步，对于这些人，他们介绍的更多的是一些相对低价的首饰，在他们无比肉麻的恭维之下，客人自然而然会掏出钱来的。

尤其是那些被他们戴上了“先生，一看您就是洋行里面坐大办公房的经理呀”.“先生，一看您就是做官的大人物，市政府里面哪一座衙门高就呀”等等高帽子的男人，是绝对不肯在自己的女伴面前失了面子的，慷慨掏钱，自然是不在话下。

可是对于那些有身份的客人，他们就是另外一个方法了：能少说话，就少说话，脚步殷勤，随叫随到，咖啡好茶，随时伺候，如果让推荐，毫不犹豫推荐最贵的，其他价值档次的珠宝首饰，提都不提，他们就是要让客人感到，店家是真的认同自己的社会地位，自己来这里消费，已经给足了店家面子。

丁主任这样的老上海，自然对这一套了然于胸，林东的表现，让他很是满意，邓小姐忽然指着柜台里的一双镶嵌着红宝石的龙凤镯子笑道：“这个样子，我好喜欢！！”

丁主任笑道：“你喜欢，就试着戴一戴呀！”

他转过头看着林东，林东一笑，连连点头，道：“先生，请恕我多嘴：您的太太，在上海滩的贵妇人群当中，那可真得说是‘万里挑一’，她看上眼的，自然便是最好的，太太，请您试戴一下，多给小店，提些意见！！”

说话之间，他就从柜台里面，取出了一个大的展示盒，里面的十几对龙凤镯子，都是店里所谓“镇店”的东西，每一双，价格都在三万元左右，这可是寻常人家，想也不敢想的东西。

即便是丁主任这样的老特工，也没有观察到，就在林东将装满龙凤镯子的那个盒子放在柜台柜面上的一刹那，忽然给了邓小姐一个眼神！！

邓小姐是何等聪明，立刻会意，微笑着取出了自己“看中的”那一双镯子，轻巧的套上了自己的手腕，对着丁主任笑道：“你来看看，好看吗？”

丁主任笑道：“我是首饰白痴，只要你看中的，那便是好的！”

邓小姐微笑道：“你倒是省心！你看看，对着太阳光，红宝石就格外的好看，还有这花纹，你知道吗，这叫做罗马纹……”

此刻的邓小姐，依偎在丁主任身边，手中举着一个镯子，让他帮着查看。

她的目的，在于让那一边的“老师傅”刘一枪，能够悄无声息不被察觉的掏出枪来，从背后一枪击毙丁主任！

此刻丁主任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到了镯子上，丁茂和三个保镖的目光，也都不知不觉之间，跟着转移到了镯子本身上来，此时，正是刘一枪出手的最好机会！！

忽然，两个身穿大衣的男人来到了首饰店外面，隔着厚厚的玻璃窗，正在“饶有兴致”的观看着橱窗里面悬挂的各种精美的珠宝首饰！！

丁主任的目光，很快便转移到了这两个男人身上，而且不由得大吃一惊！！

两个男人来看首饰，本身已经足够奇怪，而且又是在这个时间，这根本就说不通！！

还有，此刻阳光照在玻璃橱窗上，厚厚的橱窗玻璃，就相当于某种凸面镜，强烈的反射着阳光，实在刺眼得很，有几个正常人，会这样看橱窗的？！

而且这两个人身上的大衣，很不合身，过分的宽松，里面，难道隐藏着什么？！

枪，一定是枪！！

丁主任又瞥了一眼身边的邓小姐，长期的特工生涯，让他在这一刹那间，疑窦丛生：即便是他这个“首饰白痴”，也能看出这双镯子成色虽然很好，但实在是俗不可耐，邓小姐这样时髦的摩登女郎，衣服，鞋子，从来都是时尚的很，竟然会喜欢这样的镯子，这，难道不反常吗？！

林东和刘一枪也都发现了窗外的那两个陌生男子，这两个猪头，并不是他们的人！！

这两个猪头，其实是吴阿四的人，他们埋伏在这里，吴阿四却没有亲自督战，他的手下，其实并不知道所有事情的底细，只知道打响之后，过来帮忙，击毙所有的中统行动人员。

可是丁主任和他的女人，进了店面半天，也没有任何动静，这让负责指挥的一个队长，也是吴阿四的小兄弟顿生怀疑，是不是丁主任，在店面里面已经被对方用刀，悄无声息的干掉了？！

这些地痞流氓出身的猪头到底有多蠢，接下来就得到了证明：这位队长先生，居然派自己的两个所谓“得力手下”，走到店面之前，观察里面的动静！！

这两个愚蠢的搅局者，打乱了中统的计划，林东和刘一枪，不约而同，暂缓了行动，他们的经验何等丰富，早就看出，两个“偷窥者”，身上都带着枪！！

与此同时，楼顶上的元修身也大惊失色，他已经认了出来，这两个人，是吴阿四的手下，这两个猪头，到底要干什么？！

身边的狙击手轻声问道：“处长，这两个人有问题，我们动不动手？”

“他们是吴阿四的人，不要开枪。”元修身恨声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他们还能再蠢一点吗？！”

刘一枪和林东犹豫了片刻，实际上，他们已经错过了谋杀丁主任的最好机会！！

因为就在他们犹豫的这一刹那之间，丁主任却悄悄的拉了拉丁茂的袖子，这是两个人约定了无数次的信号：危险！！

丁茂大惊！！

橱窗外的两个猪头，看了好几十秒钟，确认店面里面没有发生任何搏斗之后，转过身来，向他们的队长方向走去！！

他们刚刚离开，丁茂便笑道：“既然太太已经相中了这一对镯子，就买了吧，多少钱？！”

“法币三万元，当然，如果您用日元或者美元付款的话，我们还有优惠……”林东微笑道。

“那好，就用日元付款。”丁茂微笑道，把手伸向了自己的西装口袋！！

枪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