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刺丁案（一）

1940.2.9.凌晨一点。

七十六号，小会议室。

“用两部公用电话进行情报联络，这个办法好，很新颖，很保密，也不需要更多的资金投入，实在是个天才的应用！”李主任放下了手中厚厚的一沓照片，看着新任情报处长元修身，微笑道：“不过修身，仅靠这点证据是远远不够的；这件事非同小可，我需要你保证情报的绝对准确性。”

元修身现在已经彻底站到了李主任这一边，自然是尽心尽力，况且他这个新任情报处长，必须要干出个样来，才能在七十六号这个至关重要的位置上站稳脚跟的，更何况前任情报处长冯南山实在太过出色，他就必须加倍努力了。

不过他也知道，干情报这一行，简直就是典型的“出头的椽子先烂”，工作杰出的冯南山，现在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自己也得悠着点儿，有些事儿，还真不能做绝的；更何况，元修身和“那一边”的联系从来没有断过，前一阵子和军统的郑副局长，也就是他的老师合作做了些小买卖，也是获利颇丰的。

元修身便点头，坚决的说道：“报告主任，除了我们拍到的这些照片，证明了邓小姐和那个男人，多次在同一时间，同一条马路上相距不远的两部公用电话同时打电话之外，这里还有很多资料，尤其是电话公司的通讯记录，证明了两人是彼此打电话的；我们后来安装了录音设备，录下了大年三十上午，最近一份两人通话的录音，我们综合这些资料，可以认定这两个人，绝对是中统的特工，正在策划某一项重要的行动。”

“录音？两个人都谈了什么？”李主任微笑道。

“他们打了招呼之后，那个男的，只说了四个字‘会祥珠宝’，就挂了电话。”元修身道：“我的人立刻对这个地方进行了远程监控，我们经过秘密调查，惊讶的发现，这家珠宝行的老板和员工，这几天都被安排回了老家，老板还从一个香港商人那里，收到了一笔没来由的汇款，换句话说，这家珠宝行，现在已经换了主人；我们还拍到了珠宝行里面新的‘老板’和‘员工’几个人的照片，经过辨认，我们认出这个所谓的‘老板’，竟然是中统特工林东，原来在中统总部警卫处工作，是陈先生的贴身侍卫。”

“连他都出动了，那么这绝对是一次大行动，而邓小姐参与此案，那么目标便自然只有一个，便是我们的丁主任了。”李主任又重新拿起桌上的照片，仔细的翻看着，忽然，他大笑起来：“也亏他们想得出来！！中统这帮怂货，连个像样的行动人员都找不出来，还要从外面高价雇人来做，干脆他妈的解散算了！！”

他抽出了其中一张照片，指着照片上的一个中年人笑道：“你们不认识这个人，我却知道，这个人便是大上海很有名气的赏金杀手刘一枪。连他都出动了，看来中统这一回决心很大呀。”

“那么，主任，我们要不要通知丁公馆？”元修身小心翼翼的问道：“事情太大，丁主任的级别太高，而且涉及的我方情报人员太多，如果以后日本人知道我们知情不报的话，那可就……”

“修身，你是个老好人，可是却不懂政治。”李主任冷笑道：“你想想，如果我们现在就告诉了老丁，他就会直接派人去那里抓人，抓到人还好说，抓不到人呢？你别忘了，中统这些人，可都是好手，他们极有可能及时撤退。如果抓不到人，我们就是挑拨他的家庭关系，所谓‘疏不间亲’，这样的名声传扬出去，我们还能混吗？陈公博正等着抓我们的小辫子，这件事情一出，行了，我们很可能就得从七十六号滚蛋了。”

“那邓小姐呢？”元修身似乎并不服气，虽然他脸上挂着谦恭的笑容：“我们手里，可是有她和那个男人用公用电话互相联络的证据，就算她的同伙能够跑调，她可是跑不掉的。”

“这也算证据吗？！”李主任笑了：“你的这些照片呀，录音呀，只能证明邓小姐和这个男人时常联系，却并不能证明邓小姐就是中统特工，到时候，邓小姐大不了不要面子，承认自己和这个男人有不正当的关系，打算去那间珠宝行买珠宝，便推得一干二净了。不过你这样一来，就等于将丁主任的家丑张扬开来，丁主任不但不会感谢你，反而会恨透了你。”

“主任，我没有别的意思，”元修身红了脸，努力辩解道：“我只是担心，日本人……”

“如果老丁这一次劫数难逃，那么日本人就没有别的选择，除了我李某人之外，他们找不出第二个能够领导七十六号的领导人。”李主任自信的微笑道：“而且你的那些情报人员，在老丁被干掉之后，谁还会对一个死人表忠心呢？他们一定会守口如瓶的。”

元修身不得不点头称是，李主任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他要静静的看着丁主任被中统伏击击毙，然后再收拾残局，说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元修身自然不敢再继续说什么了。

李主任看了看在座的其他几个人，笑道：“所以明天，不，今天上午，我们就只要看热闹就可以了，姓丁的完美谢幕，死在美人手中，也不枉了他这一生！阿四！”

吴阿四坐在一边，此时他的上下眼皮，都快粘到一块了，被李主任一声大喝，吓得一跳，口水都喷了出来：“啊？！主任，什么事儿？”

“阿四，这个时间让你来开会，确实有些难为你。”李主任阴阳怪气的说道：“但事情紧急，也不得不如此了。到了早上，你调派最可靠.身手最好的五十个弟兄，分别守住那条街道的出入口，那个什么他妈的‘会祥珠宝’里面枪声一响，你们立刻占据有利地形，和修身的人一道，乱枪射击，中统的人，有多少杀多少，一个活口都不能留，尤其是那个什么他妈的刘一枪，必须打死。”

“是，主任，你放心好了，我带上两挺机关枪，跑不了他们的。”吴阿四笑道：“不过主任，大过年的，那条街上行人很多，打起来……”

“这个年头，人命如草，大家各安天命吧。”李主任的双眼，闪着恶狼一般的寒光，他冷冷说道：“如果有不相干的人被流弹打死的话，那也只能怪他们的命数短浅了，谁让他们这个时间，走进了这个地点呢？这却是谁也怪不得的。”

“阿四哥，你不用担心，只管开火好了。”督察处长陈大川微笑道：“就算打死了几个闲人，也都按照老规矩，安在中统的人身上，没有我们什么事儿的。”

吴阿四怒从心头起，恨不得立刻冲过去，狠狠的扇这个不知深浅的小白脸几个耳光，你他妈的才来七十六号几天，轮到你给我讲什么“老规矩”吗？！

难道你比老子更懂得大上海吗？！小赤佬！

那条街道，珠宝行很多，都是所谓“日进斗金”的地方，这地方的来往者，有几个是平民老百姓？

打死了他们，不说别的，仅仅上海的报纸，便会连篇累牍的大肆报道，这件事情的影响，绝对不会在蓝梦舞厅大屠杀之下，你说“没事儿”就没事儿吗？！

可是吴阿四还是忍了下来，这个姓陈的，是李主任的妹夫，自然是李主任的绝对心腹，自己再怎么给李主任卖命，也比不上人家私下里轻描淡写的几句谗言，人家毕竟是“皇亲国戚”，自己还是少招惹的好，如果哪一天真的有什么尖锐的利益冲突，那就怪不得吴阿四心狠手毒了，不动手则已，动手，就让这个姓陈的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可是有一件事情吴阿四不能不上心：李主任下了这么大的决心，让他守住两个路口，反复强调干掉中统的所有杀手，实际上，却是在暗示吴阿四，如果丁主任能够侥幸从那件珠宝店里面逃出来的话，自己也要将他干掉，最多算是“误杀”。

吴阿四跟别的人不同，他的根基在青帮，所以很多事情，别人会毫不犹豫的执行李主任的命令，可是他却要瞻前顾后，考虑再三。

这件事情，本来他一无所知，现在突然把他拉进来，让他守住路口，滥杀无辜，这摆明了是个苦差事，成功了，无非是杀了几个中统卖命的小喽啰，算不得什么大功劳；可是如果造成很多无辜市民的死亡，甚而至于打死了逃命的丁主任，那么方方面面，都会将矛头指向他吴阿四，这不是摆明了让他背黑锅吗？！

此事一出，别人不说，程慧敏那个女魔头，还有侯东来这个小魔王，叶伯言这个老狐狸，哪一个会放过他？！

吴阿四不敢拒绝李主任的命令，却暗下决心，绝对不会把事情做绝，别说丁主任逃命的时候不会痛下杀手，便是对中统的人，也一样会“手下留情”的，至于丁主任会不会被中统的人干掉，那就真的不干他的事儿了……

李主任又转向了陈大川，看着自己的妹夫，笑道：“大川，你的人去监视一个地方，便是邓小姐的公寓，那是丁主任给她买的房子，距离案发现场很近，丁主任如果逃出了追杀，一定会进行报复，但他不会让邓小姐呆在自己身边，一是为了保护邓小姐，二呢，他也不想让邓小姐知道自己的那些卑鄙勾当，他会在第一时间将邓小姐送到那所公寓里，然后自己去找叶伯言或者袁克让，调动人马，进行反击。”

“主任，你的意思是，让我抓了邓小姐？”陈大川微笑道，公开场合，他永远也不会说出“大哥”这个词，他很懂规矩。

“我让你等。”李主任冷笑道：“邓小姐为中统做过好几桩大案了，也算是有功之臣，更何况她如此美貌，重庆的高官们，垂涎与她的肯定不少，所以不论行动成功与否，中统方面必然会安排她撤出上海，我们刚才预料丁主任会送她回自己公寓，中统方面也是如此判断的，所以行动地点才会如此靠近她的公寓。”

“所以中统的人，会去接应邓小姐？”陈大川微笑道：“到那时候，就是我动手之时？”

“你这个人，确实聪明，不过有一点你还远远不如阿四。”李主任微笑道：“你没有必要把自己的聪明显露出来，这一点阿四就比你高明的太多了。”

陈大川点头，笑道：“的确，我跟吴总队长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吴阿四哈哈大笑，心里面却骂了眼前这两个人十八代祖宗，妈的，拼死拼活得罪人的事儿，都让我去做，而“抓获中统王牌间谍”的功劳却交给了自己的人，给我一顶“深藏不露”“聪明绝顶”的高帽子，就他妈的糊弄过去了，你当我傻吗？！

妈的，你们两个王八蛋，中统怎么不打死你们呢？！

这倒真是吴阿四的真实想法，他是青帮的老油条，跟着谁都能混的风生水起，姓李的如果被干掉，他很快就能成为姓丁的面前的红人，强大的青帮势力，就是他的后盾。

李主任忽然又办起了面孔，道：“各位，今天我们商量的事情，办成也可以，办不成我也不会怪你们，毕竟我们不是主角。但有一句话我必须要说，如果你们有谁敢向姓丁的通风报信，那么我保证，这个人吃不到今年的元宵！！”

几个心腹手下顿时不再嬉笑，一个个不寒而栗，毕竟，他们是在跟一个魔鬼打交道……

--------

与此同时，‘会祥珠宝’。

这是一间并不很大的店面，却在这条“珠宝一条街”上面有些名声，原因就在于，他的每一样金银制品，都是店家的老师傅亲手制作的，上面的图案，灵活多变，临时选定，甚至可以让有些美术功底的顾客亲自描画，所以这家珠宝行出品的东西，尤其是镯子，没有一个的图案是重样的，在人前出现，分外有面子。

这在上海上层人物的圈子里，也是很流行的，夫人小姐们常常把玩着对方新奇图案的金镯子，回家后便吵着闹着，让自己的丈夫或者父亲给买新的。

正因为这家店如此的特别，所以邓小姐选定到这家店里面来买龙凤镯子，便也是顺理成章，不会引起丁主任和程慧敏怀疑的。

邓小姐和丁主任的来往也有些时间了，但中统方面很有耐心，一直等到现在，就是在等这个平常难遇的机会：过年。

按照规矩，珠宝楼过年期间虽然不能停业，但制造珠宝的“头牌”大师傅自然会享受特殊的待遇，他是要回家过年的，元宵节之后才会回来，这便是珠宝这一行的潜规则。

也正是有了这个规矩，中统方面的特工，才有机会冒充会祥珠宝行的师傅和伙计，按照行话，叫做“盯台”，也就是过年期间临时站台，接受订单的意思，否则以七十六号的见多识广，耳目众多，这里突然换了人，那边很快就会知道的。

行动队长林东背景很深，他是陈立夫先生的贴身侍卫出身，此次行动，如果成功，那么他的仕途，自然是一帆风顺了，所以这个险，值得冒。

店面后屋，中统行动队的夜宵正在进行。桌上放着几个小菜，烤鸡，烧鹅，还有一瓶红酒，行动在即，不喝烈酒，这是行动的规矩，这顿饭，也可能是他们的“最后的晚餐”。

林东端起了酒杯，笑道：“弟兄们，刘先生，咱们干了这一杯，估计下一次我们端起酒杯的时候，就得等回到重庆了----到时候，重庆的老杨家火锅，兄弟请客！！”

众人一笑，都喝了酒，一个中年男人微笑道：“林长官，你们行动完毕，回到重庆立功受奖，只是苦了我老刘，即便是我逃回了香港，也得隐姓埋名，守在家里面不敢出门的。”

谁能想到，这个“中年油腻大叔”，竟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赏金杀手刘一枪，原来杀手，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神秘莫测，个个器宇不凡，目空一切，他们更多的时候，要将自己隐瞒在人群当中，越普通越好，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够更好的完成任务；也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他们能够活得更久。

林东笑道：“刘先生，您是这一行的翘楚，又是爱国人士，跟着兄弟们回重庆吧，我带你去见陈先生，以你的本事，一定能给你安排个好差事！！”

刘一枪微笑，这个传说中的冷血杀手，一点也不可怕，只因为见识过他可怕一面的人，估计都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他就像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大叔，平和的微笑道：“谢谢你林长官！我如果年轻十岁的话，也会跟你们一道，上战场杀倭寇去，不过现在，我有两个老婆，四个孩子，一大家子人，都靠着我过生活，哪里能够甩手就走呢？再说，你们也知道，我过去……”

他有些尴尬的笑道，林东大笑，道：“我知道，你过去杀了好几个国民政府的高级官员，有一两个，还跟蒋宋孔陈几大家族有些关系，你怕去重庆的话，他们会给你好看，对不对？”

“你果然是聪明人，林长官，你要知道，”刘一枪微笑道：“在这里，我是一个你们高价聘请的杀手，到了重庆那边，我便是一个没什么作用的老家伙，还是好多大人物的仇人，这样亏本的买卖，我是不会做的。”

“好啦，那我就不强求了，你在哪里，也是我们的朋友。”林东笑道：“刘大哥，上午的行动，我们必须拼死一搏，不惜一切代价，绝不能让姓丁的活着回去。”

“没错，这个人是国人皆曰可杀的杀人魔王，杀了他，便是为人间除害了。”刘一枪笑道：“林长官，你只管放心，上午动手的时候，有他没我，有我，就没他。”

“痛快！”林东又端起了酒杯：“来，刘大哥，为你这句话，干一杯！！”

众人又喝了一杯，林东道：“行动的时候，我们身上都不能带枪，姓丁的手下，都是老干家，眼睛狠毒，如果我们带枪，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刘大哥，你就扮成制造金器的老师傅，在柜台里面，你的枪……”

“我的枪你不用担心，我自然会放置好的；我担心的是你们。”刘一枪微笑道：“据我判断，除了丁先生和那个女人，至少还会有三到四个保镖跟着一同进店里来，同时马路上，他们还有至少一辆车，四个保镖在车里；丁先生的防弹轿车，也一定不会熄火，只要他逃出了门店，立刻就能上车逃跑，所以留给我们的行动时间，大约只有三十秒钟，也许更短，我们必须在这几十秒钟的时间里，干掉丁先生和他的四个保镖，你的你的两个同伴，必须徒手做到，你们……”

“我们有这个本事，刘大哥，你只管放心。”林东微笑道：“能跟你这样的高手搭戏，我们绝对不会是一般演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