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永别了，渡边

1940.2.1.

下午三点，上海港。

汽笛长鸣，此起彼伏，船只来往，繁忙的港口一如战前那样的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只不过，现在这里的轮船装卸的货物，与战前可是大不相同：这不，又有三千名日本补充兵到港，这些稚气未脱的十八九岁的日本年轻人，嘻嘻哈哈的在船上吵嚷着，等到他们所乘坐的大船的缆绳终于真的挂在了岸边柱子上的时候，他们才忽然明白，这一次自己真的要上战场了，于是几乎所有人的表情瞬间就变得异常严肃，他们已经突然间意识到，他们到中国来很容易，想要从中国走出去，怕就很难了，他们当中的很大一部分，恐怕都要住在一个陶瓮当中，回到日本去了，那个什么他妈的“靖国神社”，才是这些孩子们永远的家……

与此同时，二号码头边的一座大型货轮正在装载货物，但是他们今天装载的“货物”，却并不是普通的货物，而是人。

多达四千名中国劳工，与对面大船上的日本士兵们同样的嘻嘻哈哈，他们背着简单的行李，满怀着对日本人所许诺的“高工资”，“管饭能吃肉”，“发衣服”的美好生活的向往，将登上这艘船，驶向冰天雪地当中的中国东北。

日本人告诉他们是到那地方去修路：公路和铁路，还有挖掘排水沟，活儿并不累，而且就在城市边上，到了星期天可以进城逛一逛，可是实际上，他们将要前往中苏边境上，去修筑和加固以海拉尔要塞和东宁要塞.虎头要塞为核心的一系列混凝土堡垒，在东北的严寒和每天十七个小时而且吃不饱穿不暖的劳动当中，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将会被活活折磨致死。

而出面诱拐这些中国劳工的汉奸，原来是青帮龙头季青云，而现在换成了新的龙头张虎林，张虎林继承了季青云的买卖不说，而且变本加厉，做得更加无底线了。

过去，季青云还有些事情不敢去做，而这个张虎林，毫无底线，只要能赚钱，就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情，比如这四千劳工去东北，只是一个前奏，日本人和张虎林还策划了更大的行动规模，将要诱拐.绑架一万两千名劳工，陆续都要走上去东北的不归之路，有了这些劳工，关东军的十七座要塞就将会很快大功告成了。

前几个月里，季青云囤积的大量玉米，也被张虎林出售给了日本人，然后与季大公子，坐地分赃，大赚了一笔。

不止如此，南方地区大量的大米，棉纱，桐油……各种各样的物资，都被张铁林一船一船的卖给日本，他还连同了南洋的一些无耻商人，以各种各样的空头公司的名义，替日本人从南洋购入了大量的橡胶，石油，废金属……

这些货物，不会出现在日本的外贸统计单上，不会引起美国英国的重视和警惕，所以的确是帮助了日本人很大的忙，

看来这个张虎林卖国起来，比过去的李青云，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军统原本还以为他能够好一点，哪知道，在利益面前，这个张虎林，恐怕连祖宗都不会认的。

最近，张虎林以所谓“体育项目”的名义，又从英国进口了三千多辆最好的自行车，还有大量的配件。

这些自行车，在转交给日本人之后，日本人将对它们进行进一步的改造，然后便组建日本的第一支“自行车快速部队”，这种部队，在中国坑坑洼洼的道路上，当然没有用武之地，可是将来如果用在新加坡.马来亚这些地方，可就大不相同了：在这些地方，英国人进行了长期的建设，修建了大量的平坦的高等级公路，日本的自行车部队到了这样的道路上，结合少量的汽车和摩托车，就能实现步兵部队的快速前进，英国人做梦也想不到，正是他们自己制造的这些所谓的“民用自行车“，将来将成为打击他们自己的利器，

另外一个码头上，渡边乘坐的轮船“三野丸”号也开始迎接客人了，回国的日本人大包小包，里面都装着掠夺自中国的“战利品”，慢慢的沿着舷梯走上高高的甲板，这些趾高气扬的平民陆续登上船之后，一百多个日本士兵和军医，用血迹斑斑的担架，抬着身上缠满纱布的伤兵，艰难的走上轮船，很多伤兵的嘴里面塞着毛巾，尽管他们由于剧烈的疼痛，脸上满满都是汗水，脸部的肌肉也在抽搐着，但是他们的上司，是绝对不会允许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嚎叫出声的，尤其是在那三千名即将开赴战场的补充兵来说，他们这样的老兵就是榜样，为天皇陛下效忠即便被炮弹炸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区区伤痕，更是绝对不能当成一回事儿的。

由于渡边是“不光彩的”回国，所以今天来码头送他的，并没有什么高官显贵，影佐将军没有来，伪政权的高官们没有来，七十六号的两位主任也没有来，来的，只有渡边的表哥和直接上司梅村中佐，还有就是渡边的一些朋友们了。

长野楠子红着眼圈，将那个小箱子交给了渡边，其他的人也给渡边带来了各种各样的礼物，渡边一个人是说什么也携带不了的。

还好梅村中佐足够照顾渡边，派了两个日军随行护送，其实梅村也是在担心，自己的这个豪门表弟受了点儿委屈，想不过来，会在中途自杀，如果那样的话，他这个表哥可就不称职了，他就会受到两大家族的谴责的。

渡边收下了小箱子，看着楠子，双眼当中都是浓浓的情意，他轻声说道：“楠子小姐，谢谢你对我的照顾，希望今后你有闲暇的时候能够回日本，我会用家乡的寿司来欢迎你的。”

“好的，渡边君，我一定会的。渡边君，我祝你一路顺风。”楠子轻声抽泣，然后擦了擦自己的眼泪，侯东来只是奇怪，渡边的眼圈也不由自主的红了，为什么魔鬼，也会有人类的感情？

渡边又转向了立林，向立林少佐勉强笑道：“立林君，我听说，你马上要晋升中佐了，这个消息确实吗？”

立林苦笑道：“不错，我的确将晋升中佐，可惜的是，我也要被调往工兵部队，前往宜昌枣阳前线。你是知道我的，为天皇效力作战，我当然十分情愿，可是现在他们却让我去做工兵，我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立林说得不错，让一个屡建战功的步兵军官，宪兵军官改行去做工兵军官，这种事情在日本军队当中并不多见，如果出现了这样的情形，军界也可以理解为：这个人已经失宠了。

渡边当然知道这样的潜规则，但他不能再给立林添乱了，便忽然有些慷慨激昂的说道：“立林君，我认为你的看法是狭隘的！！你要知道，工兵也能参加作战，而且宜昌地区地形复杂，支那军队又埋设了大量的地雷，工兵部队会大有用武之地的，这正是你建功立业的好机会，我希望你能放弃这些细枝末节的计较，为天皇陛下尽忠竭力，请一定不要辱没你肩膀上的军衔，拜托了！！”

事到如今，渡边这个死硬的军国分子，仍然在为他们的天皇和侵略摇旗呐喊，如此看来，侯东来杀他，是一点儿也没有错的。

立林受到了渡边这一番慷慨激昂的鼓励，居然一个立正，庄重的向渡边行了个军礼！！

渡边连忙还礼，按照日本军界的规矩，上级几乎从不向活着的下级主动敬礼，此刻立林向渡边敬礼，显然是在表达特别的感谢，看来，渡边的一番话对同样是死硬的军国主义分子的立林的触动很大，立林现在已经决心，自己要在工兵军官的位置上，继续为天皇陛下誓死效忠了。

侯东来在旁边说道：“渡边，立林，你们两个果然是英雄气度，醉卧沙场，一搏生死，皇军有你们这样的杰出军官，一定会取得最终的胜利的！！”

梅村回过头看着侯东来，对他给日本军人的恭维话，并不当真，宜昌之战，日军兵力十分有限，而且据他所知，日本海军和关东军，先后拒绝了冈村宁次的调兵调武器的要求，所以即便冈村宁次手里掌握着中国军队第五战区的所有密码，但用区区这点兵力，要取得什么突破性的重大战果，简直就是在开玩笑！！

梅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战争的局势感到悲观，中国实在是太大了，中国人的抵抗意志，也实在是太坚强了，这些都远远出乎梅村和所有日本军人的预料，他们都隐隐约约已经感到，这场战争将会遥遥无期，最终的胜利者会是谁，还真不一定呢。

冈村宁次得不到上层的支持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天皇和一些大贵族都对他颇有怨言：1937年卢沟桥事变之后，正是以冈村宁次和东条英机为代表的将领们疯狂叫喊，三个月灭亡中国，日本大本营才做出了大规模战争的抉择，如今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消耗战，这些人是要负责的，阿南次长回国之后，要说服天皇，跳过首相和陆相直接裁决，将宜昌攻略转变成一场决战，难度实在是太大了，天皇必然要考虑一个很严重的后果：这样的越级战略决策，如果成功，不会使天皇的威望更高；可是万一失败，天皇的威望，可就大受影响了……

梅村忽然走过去，拍了拍渡边的肩膀道：“表弟，这受了点儿委屈，影佐将军和我都会记住的；你回国去休息一段时间，将来这里还需要你回来的！”

听了他这一番显然是代表影佐将军的表态，渡边用力的向梅村点了点头，冷笑道：“表哥你放心，我早晚会回来的！！”

看来这个渡边这次受了点委屈，却是心有不甘，为了家族的荣誉和自己的面子，他回到日本之后，一定会想尽办法，尽快返回上海，而且还要担任更重要的职务，他这一次回日本，根本不是去休息了，而是去上下钻营，一雪前耻，可惜，此时的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他身边的这个“好友”侯东来，已经给他下了催命符，这个血债累累的日本刽子手渡边，不会再有回到中国的机会了……

此刻侯东来心中暗笑，你这个杀害无数中国人的刽子手，如果能回得来，我就改姓你的姓！！

侯东来心里边这样嘲笑渡边，脸上却是非常的阴郁哀伤，他接着梅村走过去，也是一样拍了拍渡边的肩膀，然后突然扭过身去，用手绢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再转过头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有了笑容：“渡边，我没有别的什么送行的话，你回到日本以后，可千万别忘了给我邮一些日本好吃的特产呀！！”

“你这个混蛋，光想着吃！！”渡边大笑道，然后用力的握住了侯东来的手，语气当中有些呜咽：“东来，我虽然受了点委屈，被迫回到日本，可是我希望你不要对和平大业失去信心，你要更加勤奋的工作，弥补我的遗憾！”

“渡边你放心，我会更加勤恳的！在梅村中佐手下工作，一定要干出个样来，我们已经是一个整体，我的荣誉，就是你的荣誉！”侯东来眼含热泪，看着渡边，脸上却带着笑，有什么表情，能比这种含泪的微笑，更能打动人心的呢？于是侯东来站在一群日本特务当中，却成功的打动了他们所有人，做特务，跟做演员是一个道理，侯东来也许真的需要考虑一下，有一天革命胜利了，而他还没有死的话，他可以改行做演员的。

“好，各位，该到了别离的时候了，为了中日和平大业，为了大东亚的和平繁荣，诸君，请我们各自努力吧！！天皇陛下万岁！！”渡边高声喊道，慷慨激昂的声音引起了旁边两艘船上，无数的日本新兵和中国劳工的注意，日本新兵以为这个人如此激动，是不是要切腹自尽呢？！而中国劳工认为这个日本鬼子如此激动，是不是疯了？！

渡边自以为潇洒的进行了一番离别感言，然后无比郑重的向众人敬了个军礼，带着两个日本宪兵，走向了自己的船只，他表哥派两个宪兵服侍他，而渡边却不这样看，他认为梅村派这两个人来跟着他，等于是来“押送”他的。

这一艘日本客船的豪华舱，已经为他准备了一个专属房间，渡边这样的小小大尉军官，居然享受了平常将军们才能享受的待遇，日本豪族的影响力，果然可见一斑了。

众人没有等到船起锚，便纷纷离开，这是最新的保安规矩，船只起锚出发之前，送行的人们必须离开码头，以防止有人趁乱袭击日本客船和货船，日本人的谨小慎微，可以说达到了让人难以相信的地步，但他们还是做不到万无一失，比如侯东来这样的王牌间谍，此刻就堂而皇之的在日本人群当中，向渡边挥手告别，这一别，便是永别！！

……

梅村特意让侯东来和他同乘一辆车，侯东来自然知道他别有深意，便尽量显得随意的跟他上了车，南子本来想跟侯东来同车而返，再恩爱一番，见到侯东来被梅村截了胡，只能无奈的笑了笑，坐上自己的豪华专车，不理众人，扬长而去。

果然在他上了车之后，车子启动后不久，梅村就对侯东来说：“东来，所有的吗啡交易暂时停止，不知道是哪个方面泄露了消息，陆军省很快就会派人来查这件事，所以我们必须采取预防性措施。”

“我明白，中佐先生，”侯东来笑道：“立林少佐，不，应该是立林中佐了，他被调往前线，也是预防性措施之一吧？”

“你呀，你真是太聪明了！”梅村微笑道：“渡边回国了，你就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今后有好多事情你都要担任起来！王锦元那里，你也要告诉他，我们三个要协调好口径，对所有的事情矢口否认，就没有任何证据，陆军省下来人，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在从上面找找人，这件事情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长官，我担心的不是我们这边，我们大家的友谊十分坚固，没有任何问题。”侯东来道：“我担心的是，长野家族那一边，毕竟吗啡是他们的工厂生产的，我们必须要确保他们那一边不出纰漏。”

“你呀，你对长野楠子小姐还是太太不了解了！其实她早就把这件事情解决了，陆军省查不出任何吗啡的生产记录，而且长野家族的势力实在太大，就是所谓的那种”大到不能倒“的大企业，陆军省不会因为这一点儿吗啡，得罪这样的军工生产大户的。换句话说，陆军省调查组，是在指控我们倒卖一批，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吗啡，能把我们怎么样？”梅村微笑道：“更何况，调查组的人也懂得利害轻重，他们知道我们和渡边家族的势力，也不敢把事情做绝的。”

日本人做的买卖，到了现在，已经大约卖出了几十万支吗啡，而且有相当数量流入了新四军和国军手中，所以日本陆军省才会坐不住派人下来调查，可在梅村嘴里，却被称为“一点儿”，侯东来心里暗笑，你这样说话，自己信吗？！

“既然上面要下来调查，那么长官，丁夫人的鸦片生意也还在继续进行着，要不要也停一下？”侯东来看着梅村，轻声问道。

日本人的吗啡生意，实际上是搭了丁夫人鸦片买卖的顺风车，现在日本陆军省派人过来调查，很有可能会触及到丁夫人的鸦片生意，日本人的翻脸无情，侯东来太了解了，一旦日本人觉得丁主任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就会毫不犹豫的以此为由，干掉丁主任夫妇，走私鸦片，好大的一个帽子呀。

“不能停，停了就是向上面表示，我们已经从上面得到了消息，那么他们就会把我们在上面的内线也查出来，这就得不偿失了。我梅村，不是一个连累朋友的人。”梅村微笑道。

侯东来心中暗笑，这个狡猾的梅村，自己停了吗啡买卖，却在鼓励丁夫人继续进行鸦片买卖，这是摆明了要让丁夫人，做一个挡箭牌替罪羊，出头的椽子，总之就是这样一类的“凯子”，到时候丁夫人的死活，就看日本人的心情了。

他还天真的认为自己看不出他的意图，这个梅村的智力，简直是弱爆了，而上面这一次对他们痛下杀手，就说明了日本人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同样在进行着激烈的派系斗争，现在梅村明显的处于劣势，渡边和立林的遭遇，已经说明了一切。

大上海，梅机关，特高课……这些名字的油水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足以让日本人自相残杀，这就是这件事情的本质。

而梅村的靠山影佐将军，据说，也将担任汪精卫政权的最高军事顾问，将会常驻南京；换句话说，梅机关将来，很可能会更换长官，到那时，梅村就彻底罩不住了。

于是就在这一刹那之间，侯东来决定“改换门庭”，不管来查梅村的是谁，他都要主动和他接触，把梅村搞掉，更重要的是，保护住自己，否则一旦日本方面调查力度加大，梅村很可能将自己杀人灭口，这个人绝对做得出来，因为他是“专业的”，他刚才的那一番什么“给与重任”的话，都等于是在放屁。

而且对日本方面来说，死掉一个中国人，对他们根本算不上什么损失，没有了侯东来，还可以有侯西来.侯南来.侯北来，这年头，大上海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汉奸，其中有不少人，还是特别有智力有才能的汉奸，只要日本人随便扔出几根骨头，立刻就能招来一大群无耻的狗的。

现在的问题是：他们会派什么人来调查梅村的案件呢？

侯东来想起了一个人，就是中西先生，看来，必须跟他，进行紧急联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