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可怜的周阿姨

1940.1.30.

凌晨六点，沪西早市，大上海这样的早市很多，却各有特点，比如沪西沪西这里的早市，就是以新鲜的鸡鸭家禽著称的，而陈公博公馆非常讲究，鸡鸭鱼肉蔬菜水果，竟然都是从不同的早市分别采购的，至于老爷太太公子小姐们早餐时候喝的牛奶，吃的面包果酱火腿和鸡蛋，都是由专门的外国洋行提供的-----这在大上海是非常时髦和讲面子的事情，这种事情，本书的前文已经描述过了。

天刚蒙蒙亮，人们就已经早起，辛苦人挣一点儿辛苦钱，这就是这个年代人们的唯一奢望。

中国人一般不喜欢去冒险，所以即便是在被称为“冒险家的乐园”的大上海，不敢冒险的普通老百姓， 还是占大多数的，并不是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跟当年的杜老板一样，从一个街边的水果小贩，一路打打杀杀，阴谋算计，混成著名的上海三大亨的。

战乱年月，这些普通的老百姓只是希望自己能够过平凡安稳的日子，每日粗茶淡饭，却能平安度日便好；而不是像那些来来往往的风云人物一般，平日里花天酒地，风光无限，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颗子弹，打得脑浆迸裂，甚至尸骨无存，要么就变成苏州河和黄浦江里面的浮尸，肿胀得像一个个巨大的气球。

昨天上午在去往杭州的公路上，发生了一场大屠杀，这个消息现在在上海已经传遍了，现场目击者众多，人人都在用自己的的语言，绘声绘色的描绘着那一场可怕而短促的枪战，虽然不能与几年之前，松沪抗战那样的大场面相提并论，可是却已经足够震动人们的心了，那现场蜿蜒流转的鲜血，可是实打实的……

快到过年了，早市分外热闹，人流如织，好像这些人都不睡觉一般-----上海人吃的不多，却很是挑剔，买三四块排骨，却往往要贯穿整个早市，对每一家卖猪肉的进行“大众点评”，顺便说一句，这里的早市上卖猪肉，都是用“两”来计算的（各位亲爱的读者，在你们的家乡，见过买“几两猪肉”的吗？）。

人流之中，陈公博公馆的周阿姨提着菜篮子，悠然的走在早市的鸡鸭禽类摊子中间，她神态高傲，衣服整洁，脚上穿着一双陈夫人赏赐的矮跟皮鞋，宰相门房五品官，宰相家里的阿姨，自然也非同凡响了。

此时的周阿姨，就好像一个巡视自己军队的将军，高傲的逡巡这马路两边鳞次栉比的鸡鸭摊，所过之处，鸡鸣鸭叫，大鹅呜咽，每一只禽类，都好像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它们激烈的抗议着，想要逃过早上这一刀，但却实在是徒劳，正如这个时代千千万万的人类一样，它们的结局早已经注定了……

“阿姨，浦东公鸡蛮好的呀，鸡汤香喷喷的……”

“阿姨，鸭子油水好足的，烤着吃炖着吃都好香的呀，配上玫瑰花，好香的玫瑰鸭子呀……”

“阿姨，黄浦江边池塘里面养大的大鹅，肉嫩口感好的啦，大鹅炖山芋，冬天大补的呀……”

“阿姨，看看我的鸭子，分量足足的，一炖一大锅呀……”

无数小贩争先恐后的向这位穿着整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阿姨的中年女人热情的招呼着，最近几个月以来，他们经常在早市上看到这位阿姨，这位阿姨买东西有一个好处，就是从不还价，也不看你的斤两，正是每个摊贩都喜欢的对象；但这位阿姨的眼光也很是专业挑剔，常常要走完整个早市，才会最终选定自己的目标，被她选中的小贩，就好像皇宫里被皇帝翻了牌子的妃嫔一样兴奋而且骄傲。

“阿姨，一看你就是广东人，我这里的本地柴鸡，最适合煲汤的呀……”一个小贩忽然向周阿姨招呼道，虽然他竭力将自己的潮州口音硬生生的改成上海“口味”，但仍然瞒不过周阿姨聪明的耳朵，周阿姨停下了脚步，看着这个热情的小贩-----所有的小贩都很热情，只不过这一个与众不同，他是自己的广东老乡。

周阿姨看着小贩，脸上高傲的表情瞬间变成了亲切，她立刻盯住这个小贩，笑道：“小伙子，你怎么知道我是广东人？”

“毛海就早阳（我是潮州人）！”小贩大声说道，这一声在陌生的他乡传来的家乡话，让周阿姨立刻倍感亲切，这种感觉，简直胜过了她今早出门之前喝的那一碗红枣粘米粥！！

周阿姨不再高傲的巡视自己的“军队”，竟然和小贩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起来，引得周围的好多人都侧目而视，一脸懵懂，因为他们实在听不懂这两个潮州人到底在讲什么，只是看到两个人的脸色越来越愉快，到后来干脆开起玩笑来。一阵愉快的闲聊之后，周阿姨便买了小伙子两只鸡，一只鸭，而且说什么也不要小伙子找钱，两个人依依不舍的告别，而且不用听懂他们奇特的语言就能分析出来，两个人已经约好，明天还要在这里见面的。

中国人的老乡观念，简直可以跟欧洲的意大利人相提并论，而且越是离家遥远，这种观念就越是强烈，无论你是广东人，还是东北人，几乎每个中国人，都是如此。

周阿姨也没想到今天早上会他乡遇故知，心情分外的高兴，走起路来，都格外的有力了，本来她还想和那个小伙子多聊聊的，可是时间紧迫，她需要尽快赶回去，将鸡鸭交给公馆里面的大厨-----无论是广东菜，还是潮州菜，都很费时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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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周阿姨刚刚走出了早市，要到路边找一辆起早的黄包车的时候，一旁的小巷里，突然冲出了四五个又瘦又黑的男人，一个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却都穿着崭新的衣服，手中挥舞着砍刀和斧头，向着周阿姨就砍！！

周阿姨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声惊叫之后，第一时间就吓得呆若木鸡，竟然不知道逃跑，只是扔下了手里的菜篮子，呆呆的站在当场！！

为什么竟然有人要砍杀自己？！这个问题，她到死也没有弄明白。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第一把砍刀就已经无情的砍在了她的肩膀上，一股鲜血，飞溅而出！！

这一刹那，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的肩胛骨被刀砍断的那一声脆响！！

强烈的疼痛，终于让可怜的周阿姨反应过来，她惨叫哭喊起来，终于想起来逃跑了！！

可问题是，面对着一帮男人的砍杀，她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女，又能跑出多远呢？！

一把斧子，已经从后面狠狠的抛投了过来，竟然一下子便砸在了她的后背上！！

周阿姨惨叫一声，踉跄倒地，那四五个心狠手毒的家伙，凶猛的扑了过来，围住在地上苦苦哀求的周阿姨，乱刀乱斧，一阵乱砍，周阿姨的惨叫声，传出了好远，这实在是人世间最可怕最可怜最可气的声音了！！

周围卖菜的和卖菜的人群如同波开浪裂，豕突狼奔，纷纷逃跑，惨呼躲闪！！这是上海滩黑帮之间经常上演的砍人事件，各种各样的人物都被砍杀过，上海滩的老百姓，几乎每个上海人都曾经目睹过，可是今天的情形怎么这样奇怪，凶手竟然要砍杀一个来买菜的阿姨？！

这是为什么呀？！

这是什么世道呀！！！

周阿姨的惨叫声慢慢趋于平静，她已经被砍了五十多刀，身体的骨骼和筋脉几乎都已经被砍断了，而且造成了严重失血，实在没有什么被救活的可能了；五个凶手则个个满身是血，看到周阿姨确实已经快不行了，便互相看了一眼，撒腿就要跑！！

就在这时，一声大喊，忽然从早市的深处传来！！

在众围观人群的惊呼当中，一个年轻人已经如同古代的战将一般，举着一根猪肉摊上挂猪肉的铁杆，向杀手们猛冲过来，五个呆头呆脑的杀手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有一个被他一铁杆子打在脸上，打翻在地！！

原来这个小伙子，正是刚才与周阿姨亲切交谈的那个小贩，当他终于得知被砍的人正是自己刚刚结识的老乡之后，怒发冲冠，抢了隔壁一件“兵器”之后，就猛冲了过来-----可惜他来晚了。

小贩狂怒的骂着什么（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听不懂，潮州话本来就没有几个人听得懂，更何况现在小伙子的语速是平常时候说话的三四倍），疯狂舞动着自己的“兵器”，一场新的搏斗又开始了。

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这个年轻人身体强壮，又有如此强悍的“兵器”在手，神勇无敌，打得他的四个对手连连后退，然后又有几个小贩义愤填膺，纷纷手持各种武器，加入了战团，围住了四个傻乎乎的“杀手”，一顿痛打！！

既然有人已经带了头，于是参战的小贩和群众越来越多，人人愤怒异常，武器也五花八门，冬瓜和白菜，都变成了趁手的暗器，等到凄厉的警察哨声响起，租界那些无用的警察们赶到现场的时候，五个杀手都已经被打倒在地，一个个满身是血，砍刀斧头都已经被打掉了，他们只知道用双手护住自己的头，这就说明，这些人打架实在没有什么天分，挨打却很有经验。

周围的群众愤怒的呼喊着，不肯接受这些王八蛋的“投降”，仍然不断的继续拳打脚踢，五个杀手都已经奄奄一息了，他们躺在地上，在他们中央那一大滩血泊之中，躺着可怜的周阿姨……

租界的警长手拿着左轮手枪，看着地上这一群奇怪的人，愤怒异常的说道：“这都是些什么人？怎么会干出砍杀无辜妇女这样龌龊的事情？！去查一查，让他们的帮会家法处置！！”

滥杀无辜可是犯了江湖大忌，警长这样处理，也是上海滩的规矩，如果帮会不管，对于这样不负责任乱砍一气的小混混，就会被扔进监狱，由监狱里的犯人们负责调教，可能等不到上法庭，就已经死在监狱里面了。

警察旁边的一个老警察看着地上的五个人，却忽然说道：“警长，我可以肯定，这五个人绝对不是混帮会的。”

“你怎么知道？”警长的眉毛一挑，道：“你认得他们？！”

“我怎么会认识这种人？！警长，我仔细看了看，这些人都没有穿内裤的，他们的外衣虽然是新的，却都是初秋时候穿的衣服，大冬天的，谁会这样穿衣服？！”老警察笑道：“所以我判断，这些人都是‘豆芽菜’，被人临时雇佣过来砍人的。”

“来人，扒开他们的衣服裤子，我要亲自看看！！”警长忽然下达了这个奇特的命令，几个警察立刻走过去，扒开了这五个男人的衣服，然后不约而同的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实在是太臭了！！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厚厚的脏泥，简直是臭不可闻，可能已经有一两年没有洗澡了！！

五个杀手个个身受重伤，躺在地上任人摆布，在无数围观群众的惊呼当中，在无数女人的尖叫和骂声当中，五个人都已经变得赤裸，警长已经确认，这些人真的没有穿内裤，很明显，这五个杀手，真的都是“豆芽菜”，这些人渣，为了几块钱，杀人放火，是很正常的事情。

警长皱眉道：“这五个人显然是被人指使前来杀人的，可是他们为什么要砍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妇女呢？！”

众警察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还没等他们做出进一步的推理，远处一个年轻警察疯了也似的跑了过来，向警长惊呼道：“报告长官，可不得了啦！！远处的鱼市场，菜市场，还有那边的水果摊，都发生了砍人事件，已经砍死四五个买菜的啦！！”

警长大惊失色，自言自语道：“赶紧查这些死者的身份，我看，这是一次有组织的谋杀事件……”

他说的等于是废话，哪有那么多的偶然事件，都是为了砍杀买菜的人？！

可是为什么呢？！警长还是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