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日本高层的内斗

1940.1.22.

晚十点。

武汉，日本支那派遣军第十一军司令部。

此时司令部大楼的大多数房间都是漆黑一片，少数房间还亮着灯，尤其是顶楼，上面的灯光特别强烈，与别的楼层不同，顶楼的每一扇窗户，都装着特制的钢条栅栏，每个栅栏上面，都装着锋利的倒刺，没有人能够抓住这种东西的，因为这些倒刺，可以很轻易的刺穿人的手掌。

这座司令部大楼，原来是国民政府的机关大楼，武汉大会战几个月的大血战之后，日军占领武汉，然后便迅速调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对这座大楼进行了修缮和改造，成为第十一军的司令部大楼。

日本高层之所以对第十一军如此重视，因为他们是现在中国战场上，日本大本营手里唯一的一支机动兵力，中国实在是太大了，日本的八十万大军，此时遍布在半个中国，就如同向满满都是水的大锅里撒了一把米，没有什么鸟用处的。

日本人做不到灭亡中国，只能寄希望与第十一军能够不断的重创中国军队，威胁重庆，迫使重庆政权重新坐到谈判桌前，接受日本人提出的种种苛刻条件，而重庆政府的态度是，谈判没有问题，问题是日军必须无条件退出中国，这是日本人所绝对不能接受的。

这座大楼经过了特别的加固，加装了大量的钢筋混凝土外墙，等于给整座大楼，套上了一件沉重的厚厚的钢铁外套。据说，这座大楼现在能够抗御重磅航空炸弹的轰击，不仅地面建筑如此大兴土木，日本人还扩大了这座大楼原本就存在的地下库房，把它建设成了严密的地下指挥中心，以便在受到空袭的时候，能够继续指挥这一支庞大的军事力量。

当然，现在的重庆方面，空军力量极为薄弱，中国空军只能勉强进行保卫重庆领空的防空作战，还没有能力对武汉进行如此严重的空袭，偶尔的骚扰，还是能够做到的。

但是日本人认为，将来，不排除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因为苏联人，英国人，甚至美国人，现在已经向重庆方面越来越多的提供各种作战物资了，苏联支援航空队的轰炸机，也多次光顾武汉上空，他们最远的航程，甚至远达台湾，所以不得不防。

在这座大楼的最高一层，此时有两个大房间正亮着灯光，司令部的人都知道，最近几个月，每个夜晚，这两个房间的灯光都彻夜明亮，为了顶楼正在进行的工作，甚至为他们准备了专门的柴油发电机，这对于珍惜石油如同血液的日本人来说，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但这些人却不知道，身处顶楼的那些人们，到底在做些什么，因为他们自从进入顶楼之后，就从来没有下来过。

不错，两个月时间已经过去了，顶楼里的人们，就像与世隔绝一般，从未下来过，即便其中曾经有人生病，司令部的军医也是被蒙着眼睛带上楼去的，然后在顶楼的一个陌生房间当中，给一个感冒的参谋军官进行了治疗，然后就被立刻蒙上眼睛，带下了楼。

军医也不是一无所获：他听到了好像从不停歇的滴滴答答的自动电报接收机慢慢吐出纸条的声音，还有好多个信号机突然收到电讯讯号时候发出的嗡鸣声音，仅此而已。

而在他身处顶楼，给那个参谋军官进行治疗的时间内，除了他和那个患者讨论病情之外，整个顶楼，竟然再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永不停歇的机器的声音，医生感到了震撼，这是何等严格的保密程度！！

医生来回都经过了三道钢制栅栏门，沉重的栅栏门开启和关闭都很麻烦，警卫身上的枪支和手榴弹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声音，医生实在不明白，在这座严密警卫的大楼里面，怎么可能会遇到使用手榴弹的情况？！

但他很懂规矩，什么也没有问，也幸亏他什么也没有问，否则，他就会因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沉重的代价，至少被单独禁闭三个月，这种滋味，可不是好受的。

今天这两间绝密的屋子，却又多了一个客人，而且他是在签署了“保密承诺书”之后才进入的，几道钢铁栅栏门依次打开，在重重警卫之下，这个人才进入了房间，不过这个人的身份高贵，不需要蒙着眼睛进来。

本来以这个人的级别，他是根本不用签署这类文件的，但日军第十一军司令官冈村宁次中将的牛脾气上来了，你不签字，首相来了也不能进入。

于是那个人只能笑了笑，有些尴尬的签了字，在经过了重重关卡，进入了房间之后，他忽然拍了拍冈村宁次的肩膀，笑道：“关东军有刺刀东条，支那派遣军有老兄你，你们真是日本陆军的绝配！如果再加上我的老同学，那个蛮不讲理的山下奉文，你们三个牛脾气的家伙在一块打桥牌的话，不知会是什么场面？也许一场比赛打下来，我只能进去给你们收尸了。”

听了这个并不好笑的笑话，冈村宁次大笑，道：“看你说的，好像你自己脾气就那么温顺一样，阿南君，欢迎参观我的秘密基地。”

冈村宁次接下来，拿起了桌子上的一沓文件，递给了他的客人，日本陆军省次长，陆军中将阿南唯己，风头正劲的陆军之星，天皇陛下眼中的红人，这一次他奉命来视察第十一军。

阿南中将是日本陆军当中出了名的笨蛋，陆军大学，他考了四次才考上，但他能够连考四次，就说明了另外一件事情，他的背景实在有够强硬。

笨蛋总是有好运相伴，阿南这个人，个子很高，仪表堂堂，站在个子矮小的日本人堆里面显得鹤立鸡群，这让他后来，竟然成了天皇的侍从武官，很得天皇的欣赏。

仿佛这还不够一样，阿南的父亲，是日本一代军神乃木希典的老朋友，阿南同学擅长剑道，得到了乃木希典的称赞，这让笨蛋阿南声名远播，加分不少。

做了天皇的侍从武官之后，阿南充分发挥了自己笨蛋的本色，对任何事情都不发表意见，却因此而得到了侍从武官长铃木贯太郎的赏识，这成了日本军界的一件奇葩事情：海军名将铃木贯太郎居然赏识一个陆军小子，阿南后来节节高升，常常在喝醉之后对人说，铃木是他唯一敬佩的海军将领，也不知道如果让海军将领们知道了之后，会不会找他打架。

1936年，二二六兵变发生，笨蛋阿南踩了狗屎运，他当时是一所军校的校长（由于他是出了名的笨蛋，所以没有长官会傻到派他去战场带兵作战，只能担任这样的职务，也真不知道，这样的笨蛋校长，能教出什么样的学生），对自己的学生发表严厉的讲话，禁止任何人参与兵变，如此坚定的立场，让天皇十分高兴，事变结束后，阿南在陆军省平步青云，是少有的没有战功却能连连升官的奇葩，他还经常出入皇宫，和天皇陛下品品茶，但他从来不与天皇讨论政治，这让天皇和他的长官们都很满意。

笨蛋好处多，阿南就是最鲜明的一个例子，相比之下，天资何等聪明，曾经受到了天皇颁发奖章，却是草根出身的冈村宁次，却向来都是“卖力不讨好”的角色，这就是日本军界的潜规则，如此腐败的日本高层，却要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世界大战，击败美英等众多强国，建立一个庞大的东方帝国，也真是痴人说梦了。

阿南手中拿着文件，认真的阅读着，脸色慢慢变了，叹息道：“冈村，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违反了好几项陆军条例，我可以命令宪兵直接逮捕你，送到东京最高军事法庭，然后将你送上绞刑架。”

“为天皇陛下尽忠，七生报国，死而后已。”冈村宁次镇定自若，微笑道：“只要我们的战争能够取得胜利，我冈村个人，随时都可以献出生命。”

“可是如果那样的话，你的死，将是很不名誉的！！”阿南大声喝道，日本军官，从来视荣誉为生命，或者说，荣誉高于他们的生命，他们随时都可以为天皇去死，但被送上绞刑架，却是他们认为最耻辱的死法，所以几乎所有犯了事儿的高级将领，都会选择切腹自杀。

“那是你的看法！！”冈村宁次冷笑着，紧紧盯住阿南，道：“我不会切腹自杀，我将在法庭上讲明白我自己的所作所为，历史会记住我的名字，会给我以最高的荣誉！！”

阿南默然，他这个笨蛋，显然在费尽力气的思考着冈村的思路，显然，这位高人的境界，是他不能理解的，可他，偏偏却是冈村宁次的长官，这也真是有够讽刺的。

良久，阿南将军，似乎终于想明白了，才慢慢说道：“冈村君，我什么都明白了，你手里的这些情报，一定是上海梅机关的影佐向你提供的，他也真是胆大包天了。你们，你们就如此不信任大本营的保密能力吗？！”

“哼，就连影佐自己身边，都潜伏了日本共产党的间谍，上个月刚刚被送上绞刑架，现在我们还能轻信谁？！”冈村宁次冷笑道：“没有人比你更明白，东京大本营里面严重的官僚主义，循规蹈矩的什么他妈的情报审查程序，会让这样绝密的情报至少经过一百个人的手和眼睛。只要其中有一个人是潜伏的日本共产党间谍，或者有哪个笨蛋不经意之间向外泄露一点点消息，那么我们的工作，也就一点点价值都没有了，整个重庆攻略战役，也就失去了制胜先机，所以我宁可上绞架，也绝对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那你又何必让我知道？！！”阿南中将的脾气也上来了，突然向冈村怒吼道，他是笨蛋，却是一个有脾气的笨蛋，还是一个擅长打架的笨蛋，动不动就打架的阿南，和嗜赌如命的山本五十六一道，闻名于整个日本军界。

实际上，日本军界本身，就是有各种各样的怪胎所组成的，这样的人，想要打赢世界大战，谁给他们的自信呢？！

阿南中将突然发火，冈村宁次的参谋长和十几个电讯人员，都吓得鸦雀无声，大人物之间的争吵，让他们这些小人物无所适从。

“阿南君，因为我知道，你的看法和我一样，都希望尽早结束支那战争，毕其功于一役，战争这样毫无意义的拖延下去，会耽误帝国的整体战略进程。”冈村宁次勉强平和了自己的情绪，道：“所以我需要得到你的支持，需要你回到东京，去说服陆军大臣，首相，甚至天皇陛下。”

“冈村，你真的以为凭你的第十一军，就能攻破重庆？！”阿南冷笑道：“你最多只有七个师团的兵力，还不能尽数出动，因为你有两个至关重要的战略支撑点需要保护：南昌和武汉，这都是不能有任何疏忽的防御要点；我问你，你拿什么去突破中国方面的百万大军，直捣重庆？！”

“阿南君！！我比你更知道这一点，我的兵力当然不够，远远不够，但事情也许没有你想的那么糟，因为我对面的支那军队人数虽多，却都是装备简陋的乌合之众。你看看刚刚收到的这份电报：支那军的张自忠将军，在电报里清楚的说道，他的第三十三集团军下属的每个军，都只有十几门火炮，口径也都很小，炮弹也没有多少，他们的轻重机枪，故障率也是相当的高，如此装备落后的过时部队，皇军扫荡起来，不过如砍瓜切菜一般。”冈村宁次的目光当中闪烁着兴奋的神采：“而各支支那地方军队，厌战情绪越来越严重，以至于蒋某人的中央军，现在不得不分散兵力，与地方军队进行混编，实际上是在监督他们。所以我们只要发动凶猛.凌厉而迅速的进攻，快速突进，绕过一些次要的战术目标，快速攻破宜昌和石牌镇，重庆，是根本守不住的。”

“你太天真了，冈村君！！我们做不到快速突进，我们的汽车很少，也没有德国人那样庞大的装甲集团，而且有装甲集团也没什么作用，中国人的破公路，每一条都年久失修，下一点雨就满满都是泥坑，汽车都会陷进坑里；而我们士兵的胶底鞋，平均走一公里就得脱下来，刮掉上面的烂泥……”阿南做为陆军省次长，掌握的情况甚多，当然也不是真正的无能之辈，前线的情况，他很是了解的，列举起来，“如数家珍”。

“不，我已经想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如果我们能够征集各个方向的汽车，尤其是关东军和本土的汽车，总数达到三千辆，同时调集大量工兵部队，跟随部队前进，随时用钢板铺路，就一定能够克服泥水道路，做到快速突击。”冈村宁次紧皱眉头，道：“还有海军，他们现在在支那已经没有什么用武之地，至少能够提供五百辆汽车，结合空运，我……”

“冈村君！！让我跟你说句实话:海军的事情，你就不要想了，想也白想。”阿南长叹一声，道：“你不在东京，哪里知道陆海军的罅隙有多么严重：一月份还没有结束，新内阁成立没有几天，陆军省和海军省，已经发生了三次大规模冲突，就在三天前，海军扣留了陆军一千吨刚从美国运过来的优质机油，他们竟然出动了金刚级战舰，将运油的船只，直接劫持到了海军的单冠湾，这些家伙，哪里是海军，简直是海盗！！”

“可是海军在上海，闲置着大量的汽车，还有海军陆战队的几千名士兵，每天都在日租界里面晒太阳，这可都是我最急需的宝贵战争资源！！！”冈村宁次的眼睛都红了：“我知道，海军正在进行武器革新，他们从军舰上卸下来的大量‘过时’的轻型舰炮和防空机枪，高射炮，稍加改造，就是陆军最好的支援火力武器，尤其是高射机枪，火力强大，射程很远，简直可以用作火炮，只要两挺，就能支援一个步兵大队进行攻占城墙的作战……”

“不可能，真的不可能。”阿南长叹一声，道：“冈村君，我知道，你刚才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但是你不知道的是，所有这些物资，都已经被海军省封存了，他们说是要用来培训海军新兵。陆军省已经交涉过多次，但是海军方面，甚至连答复，都懒得答复……”

“我一直认为，只有支那人才会内斗得这么厉害，可是我们，竟然也是这样，这样的情形，会让前线官兵寒心的……”一向以镇静自若著称的冈村宁次，竟然也流出了两滴眼泪，他如此伤心，也是情有可原的。

“冈村君，你也知道，米内首相，是强硬的海军派，他处处给海军做靠山，有了他撑腰，海军省方面，当然更加肆无忌惮了。”阿南咬牙切齿，道：“前两天，我见到了联合舰队司令官山本五十六，那家伙居然反对我们和德国意大利结盟，他告诉我，米内首相私下里曾经说过‘帝国海军本来就不是用来对付美国海军的，对付德国意大利海军还差不多’，你看，他们海军，还会说人话吗？！”

冈村宁次脸色铁青，身体都在不停的颤抖，他实在没有想到，现在日本国内，陆海军的争斗已经到了这样的层次，堂堂首相，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让人寒心。

“冈村，近卫先生，一直在秘密进行联络活动，得到了广泛的支持，特别是陆军。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米内首相很快就会下台的。”阿南果然是笨蛋，这样机密的事情，他居然无所顾忌的在冈村宁次这样的“圈外人”面前直接讲出来，身边还有很多的小人物，冈村宁次心中长叹，怎么国内的政坛，腐败到了这个样子？！

“也就是说，米内首相是指望不上了，陆军大臣，我估计也不会支持我的意见，所以，阿南君，我需要你拿出非凡的勇气，依靠你和天皇陛下的亲密关系，向他直接进言，取得天皇陛下的御准。我需要调集刚才说的征战物资，我还需要从关东军和山西等地，调过来至少四个师团，甲种师团不给我，乙种师团也可以。再给我一些坦克，调不过来一百辆，五十辆，四十辆也可以呀，哪怕是以前张作霖留下来的雷诺26，只要是坦克，能动起来的，我都要。”冈村宁次现在，几乎在用一种近似于祈求的声音，向阿南说道，他的眼睛里面，似乎有泪水在动，却坚持着，没有掉下来：“有了这些力量，我一定能打下重庆，迫使蒋某人投降，盖世奇功，帝国兴衰，都在您一个人身上！！！阿南君，拜托了！！”

他竟然不顾礼节，戴着军帽就向阿南深深鞠躬，他的参谋长更是已经泪流满面，和身边暂时闲着的几个电讯人员，一同不顾礼节，齐齐向阿南鞠躬！！！

他们手中掌握着第五战区的最高级密码，中国军的一举一动他们都知道，他们认为，只要得到了足够的兵力，拿下重庆，简直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他们为此辛苦了两个月，现在就看阿南这个笨蛋，能不能做成如此大事了。

如此重要的事情，居然落到了一个笨蛋的肩膀上，也真是可笑可叹的很。

阿南连忙还礼，拉住了冈村宁次的手，情绪激动的说道：“冈村，有你这样的话，我还能说什么？！我拼上被天皇陛下斥责，永远退出军界，甚至剖腹谢罪的风险，也要为你把话说上去！！”

冈村宁次此刻已经满脸泪水，紧紧拉住了阿南的手，这一刻，在中国战场上威风八面的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原来竟然是这样的无力和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