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中日文学恳谈会（三）

1940.1.8.

上午十点。

日本东京，浅草寺。

寒风停止，阳光普照，这样的天气出来游览，的确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所以今天日本方面，专门组织参加“中日文学恳谈会”的中方人员，来此地参观-------会议的日程很简单，甚至可以说简直是没有日程：每天下午三点开会，说一些冠冕堂皇或者厚颜无耻的套话，等到新闻媒体的关注程度下降的时候，就自然而然的结束，日本人，本来花费重金请这些人前来，就是为了“演戏”的。至于他们开会谈论的内容，鬼才感兴趣呢。

侯东来漫步在这座屡经重建的古寺当中，不禁感慨良多：日本长达千年的诸侯混战，造成了国家发展长期的停滞不前，却也造就了日本人疯狂的战斗精神-------以武立国固然让他们雄踞亚洲，得到列强的尊重，却也让他们走上了一条只能靠战争夺取生存机会的狭隘的不归之路-------他们似乎忘记了，战争，并没有永恒的赢家，他们这样的孤注一掷，如果赢了固然能够创立所谓“万世基业”“扬国威于四方”，可是一旦输了，这个小小的岛国，就要万劫不复。

江户初期，战国时代的最后一位胜利者德川家康再一次重建了浅草寺，使它变成一座大寺院，德川家族的幕府统治，变得稳定而长远，很多人认为，这是沾了这座寺庙的光-------谁知道呢，要说德川家康做的孽也不算少，比如处斩了石田三成，逼迫丰臣秀吉的儿子切腹自杀------修一座寺庙，也算是赎罪吧。

参加“中日文学恳谈会”的各位中国“文学家们”，昨晚得到了每人五千日元的“特别感谢费”，所以今天他们的兴致格外的高-------当汉奸，原来可以这样的滋润！

要知道，这五千日元可是“纯利润”，他们在日本的衣食住行一切开支，都是由那几个“不知名的”“爱国”财团提供的--------侯东来却知道，这不过是东京市政府应付记者胡说八道罢了，真正掏钱的，是日本外务省和陆军省------除了自己昨天发表的那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讲，会议闭幕的时候，还要发表一篇日本人早就拟好的“宣言”，这才是日本人的真正目的。

众人走过寺院长长的铺石参拜神道，进入了供着观音像的正殿，众人各怀心腹事，不可对人言，参拜了观音菩萨，都相继跪拜，口中念念有词，却又含糊不清-------也不知他们都向菩萨请求了什么，更不知大慈大悲的菩萨此时看着这群汉奸，又有何感想。

出了正殿，众人在寺院当中游览，兴之所至，左顾右盼-------日本寺庙与中国寺庙相比，显得精致，而且更为洁净-------异乎寻常的洁净，连寺庙回廊里面的柱子和栏杆，都擦拭的一尘不染。

寺院当中的草地中央，堆积着厚厚的雪堆，这是僧人们辛辛苦苦，将寺中各处的积雪清扫运送到此的--------春天的时候积雪融化，无论是这片草地，还是附近的寺院僧人们精心打理的花圃和菜地，都可以得到充分的滋养，日本人缜密而坚韧的民族性格，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雪堆附近，布满了来此参观游玩的日本少年儿童制造的“雕刻作品”，而侯东来细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地面上的造型，除了少量的小动物，神话人物之外，竟然大多数，都是什么大炮，飞机，战列舰，航空母舰，日本战刀……

看来，军国主义的病毒，已经深深进入了每一个日本少年的头脑，这些少年，也许两三年之内，就会被送进军校，送到战场，成为大日本帝国雄心勃勃的战车的一颗毫无价值的螺丝钉，随着一颗子弹或者炮弹，就稀里糊涂的死在中国，苏联，东南亚……

这是这个时代的悲剧，也是所有日本人的悲剧。

侯东来轻声的自言自语道：“怎么没有坦克呢？看来，日本人对于装甲部队的作用，还是太轻视了------也许是因为，他们舍不得消耗过多的钢铁和石油吧……”

“侯君，你一个人走在后面，就是为了看这些小孩子玩意儿呢？”刘兰成微笑着走到侯东来身边，他又换了一套崭新的西装，而身上的羊毛短大衣，是来自法国的名牌，更是不会少于三千元法币的-------原来风流才子，却是要靠些“行头”来助兴的，否则即便你才华如太白，恐怕也难以得到美人垂青的。

侯东来知道，刘兰成这个人很有些钱财：他兼着好几家报纸杂志的撰稿人，还是汉奸大报《中华新闻》的主编，同时还是伪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的“高级顾问”，还是汪精卫的演讲稿“审核人”……

事务如此繁杂，他还能抽出时间来泡妞，这才真的叫很有本事呢。

他的身边，现在就有一位美丽的日本女士，两人手挽着手，显得很是亲密。

“刘先生，怎么，这位是……”侯东来看着刘兰成，笑道------其实刘兰成和这个女人的关系，当然已经是“一目了然”了。

“侯先生，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日本房东，一枝女士。”刘兰成的眼神很是暧昧，侯东来立刻就明白，两人的关系了，当然已经达到了“论房”的层次了------不服不行，刘兰成到了东京仅仅两天，就成功的勾引了女房东------难怪他要甩开“大部队”，自己住在一枝开办的家庭旅馆里面（一枝的丈夫正在中国东北经商，红杏出墙，也实在在所难免），原来是别有所图呀。

“一枝女士，你好。”侯东来礼貌的向一枝点了点头，他不得不承认，刘兰成很会选择女人，这个一枝女士，年纪大约三十岁，保养得很好，好像一朵娇艳而成熟的花，现在经过了来自中国的风流才子的悉心浇灌，更显得精神抖擞娇艳欲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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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东来和这一对露水夫妻交谈了一会儿，不多时候，手里拿着两根红签的程文芝走了过来（出来游览，自然要带着她的），笑道：“东来，我给咱们两个人都求了签-------都是上上签呢。”

刘兰成笑道：“果然是吉人有天象，程小姐，我听说这个寺庙的签，一向很灵验呢------那边有解签的，你们不如……”

“不用了，将两支签收藏就可以了，君子问凶不问吉。”侯东来笑道，然后便拉着程文芝的手，笑道：“在这古寺净地，如果过分醉心功名利禄，却是对神佛最大的不敬-----刘先生，我们走吧！！”

一番话说的刘兰成好大的不服气，脸上堆着笑，心里面却在嘲讽着侯东来：你猪鼻子插大葱装什么装，好像自己是一个“竹林七贤”一样的人物似的，其实你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吗？！

你简直就是一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仗着有日本人给你撑腰，写了几篇文理不通的狗屁时评文章，就敢来参加专业作家的文学恳谈会--------谁给你的勇气呢？！

两对男女结伴而行，渐渐的，两个女士聊到了一块，她们用日语热活的交流着，不时传出一阵阵的笑声，再次证明了某个名人的论断：女人都是自来熟，她们互相成为好友，几秒钟就够了。

侯东来和刘兰成走在她们前面，观赏着冬日寺庙的美景，慢慢开始聊天------虽然他们都不喜欢对方，都觉得对方更为无耻，这也真是有趣得很。

“侯先生，关于筹办《新语丝》杂志的事情，贵七十六号方面，准备得怎么样了？”果然不出所料，刘兰成开始切入正题了，侯东来看得出来，他似乎对这个杂志，并不够热心------这又是为什么呢？

侯东来还没有摸到他的底牌，便没有过多的猜测，笑道：“刘先生，我们就等着你开金口呢！！杂志的筹备很顺利，前天在札幌，我接到了丁主任的电报，他告诉我，杂志社的办公室和一应设备，都已准备停当，工作人员也已经达到了半数，现在就等着你这位大主编御驾亲临了。”

“果然是七十六号，你们的办事效率，实在让人叹为观止！如果新政府的各部门都能像你们这样雷厉风行，何愁和平大业不成？！”刘兰成讲了一大堆没用的废话，然后微笑道：“东来，我听说这杂志，是丁主任亲自一手操办的？”

侯东来心中一震-------这个人好狡猾！！

这个问题看似没有任何毛病，甚至听上去有那么几分恭维丁主任的意思，称赞他事必躬亲，实际上呢，却包藏着刘兰成万分谨慎的心思-------“丁主任亲自一手操办”的另外一个意思，就是在说，对于这份杂志的创办，李主任很不高兴-------事实也的确如此：七十六号里面，丁李两个魔头争权夺利的斗争，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不，他们刚刚联手击退了试图猛龙过江的周佛海，就又开始内斗了。

侯东来明白，刘兰成这是在拐弯抹角的跟他表示，自己加入了这个杂志，就等于得罪了李主任-------竟然隐隐约约吗，有一点“婉拒”的意味。

侯东来哪里会不懂他的这点小心眼，笑道：“刘先生，你恐怕是听错消息了，丁主任哪有这么多的闲工夫？这件事情的过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了：丁主任和李主任商量之后，杂志的事务，就都交给了我们的一个老兄弟，叫赖明春的，这个人是丁李两位主任共同的朋友，资格很老，也曾经混过文艺圈，你应该认识的。他年近五十，不想再继续打打杀杀了，凭着跟两位主任的深厚交情，就让他做了杂志社的社长，也算享享清福了！至于我呢，就以七十六号交际处处长的身份，兼任了副社长，管管杂事，给你们跑跑腿------如果你有什么特别有名的朋友，也可以随时过来，多一个副社长，副总编辑，我就可以直接安排的。------对了，刘先生，我忘了告诉你，我们杂志社的大部分运行费用，都是由日本梅机关特别提供的，比那些自负盈亏的杂志来说，薪资水准，至少高了一倍有余呢。”

刘兰成听了侯东来的这一番话，眼神微微一怔，果然是高手------这就是他对侯东来的评价，因为这个人实在太聪明了。看来这个年轻人能够迅速崛起，绝非偶然，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来形容此人，也绝不为过。

侯东来刚才说的一番话，看似絮絮叨叨，实际上却厉害无比，侯东来说了三个意思：第一，这本重要的杂志，是丁李两个人共同创办的，外界的传闻不实；第二，这本书的出资人，是日本人，你别想玩儿什么“不肯屈尊”的把戏，七十六号和梅机关，哪一个你看像是什么善男信女？！你害怕李主任不敢加入，那么丁主任，就是好惹的吗？！第三，杂志社的社长赖明春只不过是一个摆设罢了，真正说话算数的人，是我侯东来------你必须换一种方式，跟我说话，否则，小心我给你好看--------我是流氓我怕谁？！

刘兰成笑道：“原来如此呀，这些朋友们，道听途说，以讹传讹，害人不浅！！东来，你放心，回到上海之后，我们就再见面，好好商量一下，争取在春节之后，杂志社就正式开始运转------你看怎么样？”

他果然换了一种对侯东来说话的口气，看得出来，侯东来这个西装革履的“大流氓”，对他还是很有威慑力的-------没人敢得罪七十六号，更何况，眼前这个年轻人，身后还站着饿狼一般的日本特务机关，自己就更是得罪不起了。

侯东来微笑道：“这事儿就这样定了！”

他向刘兰成显示了自己“拍板”的资格，这就足够了。

刘兰成眼珠一转，笑道：“东来，你果然是少年英雄，难怪锦元兄总是在我面前夸奖你，汪夫人也说过你很多好话的！”

侯东来心中暗笑，刘兰成这是认识到了自己的实力之后，开始跟自己拉关系套近乎了，他便笑道：“我和锦元兄亲如兄弟（这话倒真是不假，革命同志当然亲如兄弟了），他对我一向照顾有加的------刘先生，昨天我才知道，原来汪先生的演讲稿，都是由你老兄操刀把关的，说你是新政府里面的第一号笔杆子，怕是没有人敢反对吧？”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侯东来将这么大一个高帽子给刘兰成戴上，登时让他心花怒放，脸上却依然带着“谦逊”的微笑：“东来，你这是在笑话我了……”

一场交易，就这样“愉快的”达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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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芝两人走了过来，笑道：“东来，你们聊得这样热烈，都谈些什么呀？”

“聊了些文学上的事情，”侯东来笑道：“跟刘先生交谈，胜读十年书-------真是相见恨晚呀！！”

“哪里哪里，侯先生，日后大家就是同事，朝夕相处，互相学习嘛！！”刘兰成看着程文芝，眼珠一转，忽然不知从哪里取出来一个镶着钻石的黄金胸针，笑道：“程小姐，鄙人没有出席你和侯先生的订婚仪式，深以为憾-------些小礼物，务请笑纳！！”

“刘先生太客气了，如此贵重的礼物……”程文芝有些吃惊，这些汉奸也真是太有钱了，出手竟然如此阔绰------当然，她很明白，这也是刘兰成在通过自己，巴结讨好自己的姑父丁主任------自己和他又不熟。

“你就收下吧。”侯东来微笑道：“文芝，据我所知，现在刘先生还是孤身一人，等到他找到完美的伴侣，我们再送一份珍贵的礼物也不迟呀。”

听他说出这话，刘兰成脸上勉强维持着笑容------侯东来的话表明，七十六号的人，显然已经调查过自己了，这些个混蛋！！

众人正在说笑，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喊他们：“刘先生，侯先生，过来连诗了，输的人要请客的！！”

侯东来苦笑，这些个没心没肺的文人，国难如此，他们还真有这样的兴致，此时方知，当年大明朝灭亡，一半是因为那些死太监贪官污吏，一半是因为这些无耻的文人。

半个小时之后，众人嬉笑当中，一首连诗终于成形：“文星访古寺，墨客拜宗禅。

东来皆冠冕，西去尽得缘。

衣带尺可渡，孤帆借风悬。

且息戈与干，共酌庆丰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