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雨夜的决断

1939.12.30.

晚七点，公共租界，三教街。

“信有”茶楼，二楼包间。

桌上的小碳炉，让房间很是温暖，上面的水壶冒着蒸汽，桌子上放着各种食物，看得出来，这是一次很温馨的聚会------实际上却不是，这间屋子的男人们，正在等待着一次很重要的行动。

陈醉，李大群，苏季路，还有四个精心挑选出来的手下，都在这间房间里，楼下，还有两个放风的军统特工，今夜，他们即将发起又一次震动中国的行动。

窗外，淅淅沥沥的冷雨正在笼罩偌大的上海滩，看这样子，今夜的雨将要越下越大了------陈醉现在必须做出决断，是否终止行动：下雨天，街上的行人必然稀少，他们这些身强力壮的年轻男人，成群结队的出现在街上，几乎一定会吸引街头租界警察的注意。

一旦遇到盘查，就会发现他们身上的武器，一旦发现武器，双方交火就不可避免，一旦杀死租界警察------外交纠纷就免不了，麻烦就大了。

可是，今晚是杀死目标的最好机会-----卢宗定长期生活在国外，每年的新年夜，他一定在家，高朋满座，喝酒打牌，一直要到新年到来，燃放烟花，这是潜入他的公馆，进行刺杀的最好机会。

再要寻找这样的机会，恐怕很难了，更何况，一进入1940年，汪精卫集团随时都有可能发表“新政府”成员的名单，一旦卢宗定不再担任“外交部长”的职务，那么干掉他的政治影响，就会大大下降------干掉一个伪政府的文化部长，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这样的“闲职”，即使被干掉一百个，也抵不上一个能够轰动世界的“维新政府外交部长遇刺案”。

还有，金声伯已经策反了两个卢宗定家里面的保镖，与他一同行动，如果今晚不行动的话，时间一长，难免不会走露消息，那样的话，轻则金声伯几个人会被干掉，严重的话，对方来一个“请君入瓮”，军统行动队就将遭受一次中统行刺丁主任这样的惨败……

陈醉拿起了桌上的一个包子，慢条斯理的吃起来，其他众人，可没有他这样的镇静，人人心事重重，桌子上的小笼包和大包子，还有水晶蒸饺，几乎都没有被动过------他们都是老手，知道这件事情的难处。

陈醉笑道：“你们都不饿吗？不吃东西，一会儿怎么干活？------遇到点变化，就如此心事重重，还像个男人吗？-----都吃！”

众人这才纷纷动筷子，吃了起来------大家看到陈醉如此震惊自若，他们的心，才慢慢的静了下来------越是大战，情况越是复杂，就越要求，行动者保持无比的冷静。

等他们不声不响的吃完了饭，才刚刚七点四十分左右，门口忽然传来了熟悉的敲门声，暗号“三四三”-------这是自己人，但所有的人，还是握住了口袋里的手枪，有的，居然直接握住了手雷，这东西在不想被俘的特工手里，的确是个玉石俱焚的好东西-----尤其是将手雷在从楼梯上扔下去，蹦跳滚动之间突然爆炸，对人员的杀伤是可怕的，比手枪子弹管用的多。

有人去开了门，进来的是第一行动队的小高，军统临澧特训班的高材生，苏季路的手下。

他一进来，就直接走到陈醉面前：“长官，出了点意外情况：运送打字机的黄包车，被租界警察在两条街前面拦住了，我们的兄弟被抓了-----我们没有擅自开枪。”

众人大惊失色------不利的事情都赶到一块了：下雨了，现在重武器又没有了，行动，还怎么进行？！

“没有开枪，这就对了。”陈醉脸上居然还有微笑，道：“一开枪，各处的租界警察就会蜂拥出动，今晚的行动就不得不取消了；至于一个兄弟被租界警察抓了，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苦了这位兄弟，他要被租界裁判所判处一年徒刑了。”

“长官，既然我们的重武器被查了，行动还有必要……”苏季路忧心忡忡，原计划，是大家端着打字机，从后门冲进卢宗定的豪宅，大开杀戒，不给对方任何还击的机会。

“重武器被查了，行动就得取消------苏季路，这就是你在军统这么多年，练出来的本事吗？”陈醉冷笑，道：“我们回到重庆以后，你就这么跟戴局长解释吗？”

“卑职不敢！”苏季路脸红如火，实在觉得丢人丢到家了------其实，他只不过是说出了此刻大家共同的想法而已，只靠几支手枪，就想打进卢宗定的公馆，这样的想法，简直跟自己找死差不多。

陈醉微笑道：“各位弟兄，有重武器，我们要行动，没有重武器，我们也要行动-------这是我们的使命。抗战时期，物力维艰，总部却把我们送到这里，吃香喝辣，锦衣华服，风流快活，难道就是为了让我们临阵退缩的吗？！------想想赵森烈士，他在万军之中敢取上将之首，他能做的，我们也要做到------我们必须随时用我们的命，来报答国家。”

众人默默的点头，陈醉的话，可以说是简单直白，但却说的实在在理------这个苦难的国家，的确需要它的人民，有一些“亡命之徒”的精神------如果事事都按正常逻辑来考虑，有足够的把握才去做的话，那么干脆什么行动，也不要搞了。

又传来敲门声！！

还是熟悉的三四三的暗号，众人再次条件反射一般掏出了枪。

门开了，金声伯走了进来，笑道：“长官，我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你说的太好了------我也认为，今晚必须行动。因为隔壁的日本警察培训学校放了三天新年假，今天是第一天。按照以往日本学校放假的习惯，大部分日本人都出外寻欢作乐，喝得烂醉，而且几乎都要十一点钟以后，才能回来，也就是说，那间学校现在几乎是空的，我们这边行动，他们难以马上干预-------所以今晚咱们的逃跑机会，是最大的。”

陈醉点头，道：“就这样定了。我决定：我和金声伯，李大群，还有你们三个兄弟，我们六个人，再加上金声伯和他的两个兄弟，九个人，九支枪，进入卢公馆，把事情搞定；苏季路，你带着几个人，担任外围接应；小高，你们的三辆汽车，停在预定位置，接应我们上车。”

“长官，你是最高领导，不应该露面的。”苏季路道：“还是我领队，进入公馆吧。”

“这次不行，我必须确保行动成功，并且需要随机应变。”陈醉笑道：“老苏，我刚才说话有些刻薄，你不要往心里去……”

“长官，咱们是生死弟兄，几句话算什么？”苏季路有些尴尬的笑道：“何况你也没说错，我这个人的确有些优柔寡断的。”

“各位兄弟，行动结束之后，我们就将立刻乘坐早就准备好的英国轮船，取道香港，返回重庆，回到重庆之后，”陈醉笑道：“格老子的，杀猪过年，火锅天天有！！”

众人都笑了------特工也是人，谁不想和亲人团聚，享受着天伦之乐呢？！

陈醉起身，第一个走出了房间，众人纷纷跟随，却并没有形成一个浩浩荡荡的阵容，而是非常默契的，三人一组，互相隔开距离，抽着香烟，互相说笑着，在小雨当中，直扑行动目标------卢公馆！！

好像老天爷也在同情他们，此时的雨，忽然变小了-----毛毛细雨，减轻了他们不少的心理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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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卢公馆此时张灯结彩，音乐声，人们的欢笑声传了出来，与隔壁的日本警察培训学校如出一辙------新年了，人们都很高兴，都在欢庆。

在这个乱世当中，在这个遍地都是死亡杀机的年代，在这个什么都说不准的年头，又多活了一年，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的确值得好好庆祝一番的。

金声伯走在最前面，陈醉，李大群紧随其后，离他们十几步远，另外三个精干的军统行动队员走在后面，也在用轻微的“酒鬼”步伐走路，他们每个人，都喝了一点点酒，不是为了壮胆，而是为了制造身上的酒气，以便瞒过租界警察老练的眼睛-----不过，租界的华人警察遇到军统中统“办事”，常常是睁一眼闭一眼的，除了防止惹上麻烦，他们心里面，也是存在着黑白是非的。

军统队员们轻微的“酒鬼步伐”，却是上海滩男人晚上最常见的“舞姿”，租界内外，各条大街小巷，到了晚上，到处都是这种扭着“秧歌”，一脸傻笑的男人，他们满身酒气，目光呆滞，口中胡言乱语，千万不要接近他们------因为你如果一不小心，就会被他们吐得满身都是。

众人正在小心翼翼的接近卢公馆，侦查的时候觉得并不远的距离，此时却感觉格外的漫长------也可以说，简直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问题是，究竟是谁生谁死？！

突然，从路边的一个小巷子里，拐出来两个租界华人警察！！

他们都穿着雨衣，腰间佩戴着左轮手枪！

陈醉的一只手，忽然在身后摆了摆，这是在提醒，后面的人不要轻举妄动。

金声伯不等陈醉授意，忽然向两个警官挥了挥手，笑道：“这不是陈长官，牛长官吗？”

他走上前去，主动掏出了香烟：“这下雨天的，怎么还要出来巡逻呀？”

“是金先生呀，你们这是……”陈警官接了烟卷，又主动给金声伯点燃了，眼光却扫过了陈醉和李大群，警察的锐利眼光，可不是一根烟卷就能糊弄过去的。

“这几位是卢先生的客人，我将他们接进家里来。”金声伯笑道：“这不是，过新年了吗，喝喝酒，打打牌，热闹热闹。”

“这，这两位先生，怎么连雨伞也不打呢？”陈警官不是笨蛋，他的眼神当中已经出现了些许怀疑-----陈醉和李大群的西装都是“老徐记”出品的昂贵服装，没有一个上海男人，愿意将这样的西装暴露在雨里面的。

气氛显得十分诡异------这两个警察，果然不好对付！！

“库利亚都，马卡库亚，思路马库依麻古！！”陈醉忽然一瞪眼，向金声伯大声喊道。

金声伯眼珠一转，立刻连连鞠躬，回过头来，又向两位警官苦笑道：“实不相瞒，这几位都是我们老爷的日本客人，身份，都是保密的。汽车不便开过来，雨伞上又都是所在企业和机构的标识，也不能打，所以只能冒雨走过来------这不，已经骂上了！！”

陈警官放眼看去，果然，一前一后两拨六个男人，个个都是西装笔挺，一看就是沾着“洋气儿”的精壮男人（这也是为什么，陈醉在挑选行动队员的时候，所有的人选都必须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城市家庭出身的原因，在上海滩人们老辣的眼睛里，满身土气可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你穿着昂贵的西装，喝着上等红酒，也一样会穿帮）------是日本人不会有假的，这可得罪不起，便笑道：“好啦，好啦，各位快走，快走------金先生，职责所在，不要见怪呀！！”

“咱们谁跟谁呢，怪什么怪呀，走啦！！”金声伯笑道，又连连给一边的陈醉两个人点头哈腰，做足了汉奸的姿态，现在上海黑白两道，没有不怕日本人的，不论你是租界里面，还是外面。

于是一行人又出发了，两个警察也拐进了另外一条巷子，对后面赶来的苏季路小组视而不见------肯定又是那个王八蛋外交部长请的东洋客人，没必要再盘查了，大过年的，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

就这样，有惊无险，金声伯三人终于走到了卢公馆的后门，金声伯早就告诉陈醉，他的两个兄弟，被他安排在了后门，接应他们进入公馆。

那两个保镖正站在门口，一见金声伯带着他们过来，立刻点头道：“金大哥，这几位……”

“这就是我们的长官，话不能多说，陈长官，你就布置任务吧！”金声伯压低了声音。

“两位兄弟，现在公馆里面的情况是怎么样的？”陈醉看着这两个保镖，观察着他们的每一个表情-----一旦发觉是陷阱，他立刻就会开枪击毙这两个人，还有金声伯。

“长官，今晚上新年聚会，老爷-----不，姓卢的在一楼餐厅里面刚吃完晚饭，正和几个狐朋狗友打麻将，那几个人身上都没有带枪。”一个保镖向陈醉介绍到：“卢公子在二楼小电影厅里放电影，里面有他的六七个狐朋狗友，身上也都没有武器-----二楼值班室有两个保镖，都是姓卢的死党，肯拼命的。他们手里各有一支匣子枪，院子里的六个保镖现在都在饭厅里面吃晚饭，今晚上加菜，他们都喝酒呢，各自都有武器，都是短枪；前门口四个保镖，正在值班，两个短枪，两个长枪。”

听了如此详细的情况介绍，陈醉的眉头不由一皱，道：“这么算起来的话，二楼两个人，院子里四个吃饭的，四个看前门的，对方居然是分散的-----真要打起来的话，对方这就是典型的三面夹击，交叉火力-----真够我们受的。而且我们有九个人，对方却有十个，公馆里面肯定也藏着武器呢，关键时刻，这些汉奸也都会拿起枪来，绝不肯等死的-------我们要对付的，绝不是十个人这么简单------更有威胁的，是那两支长枪，两个长枪手的枪法怎么样？”

“他们都是国军出身，手里都是崭新的中正式，枪法一流，还是老爷的同乡，肯拼命的。”保镖回答道：“否则，也不可能被少爷招进来做保镖的。”

“这样啊-----那么这两个家伙，也一定懂得集火射击的技术，两支中正式如果一同轮流射击一个目标的话，我们手里的这几支撸子，还不如鞭炮呢。”陈醉微笑道，看能让他的笑容里，含着不少的尴尬。

他说的是实情，手枪子弹的威力极为有限，与中正式的超强侵彻性的步枪子弹，是根本不能相比的-------比如打起来之后，对方可以躲到坚硬厚重的橡木桌子后面，手枪子弹打不穿，可是他们手里的步枪，却可以极为轻松的击穿任何木质家具，甚至给你来个串糖葫芦……

事态的发展，对军统行动组简直太不利了，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陈醉居然还笑得出来；他的几个手下，却已经人人为难了，没有重武器，果然办不了这趟差事-----原来情况比他们想的，还要艰难……

陈醉看了看金声伯，道：“老金，看来只能来一招俗不可耐的‘调虎离山’了：这里有一千元钱，你拿去，分给这些保镖们，就说是姓卢的给的赏钱-----让饭厅里吃饭的那四个，还有门口拿长枪的那两个，都去街口警卫-----一会儿可能有大人物来访。”

他说着，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了一沓钱，递给了金声伯：“口气要严格一点，不让他们讨价还价，这些人见钱眼开，应该不会产生怀疑。”

金声伯点头，道：“这一招很不错，我用不用跟着他们？”

“不用，你的你的两个弟兄，在他们六个出门之后，就到前门，控制住剩下的那两个保镖-----尽量不要开枪。”陈醉道：“我们穿过厨房，直接进餐厅，干掉姓卢的------枪声一响，你们立刻关闭前门，同时注意二楼的动静，二楼的两个保镖一探头，你们就开枪打，一定要用火力压制住他们，然后我们大家，边打边退，从后门撤退。”

金声伯点头，道：“可以，我相信能够做到的。”

“别的都不重要，只要干掉了姓卢的，我们能不能脱身，都是次要的。”陈醉道：“两个弟兄，你们守住后门，也用火力向二楼射击，掩护我们行动和撤退；李大群，还有一个弟兄，你们两个跟我一道，先进入厨房，这个兄弟控制住厨房里的人；李大群，我们两个人进入餐厅，干掉卢宗定。”

“厨房里留一个人，是不是太少？”李大群道。

“厨房里有几个男人？”陈醉看着金声伯。

“四五个女人，只有两个厨师是男人。”金声伯道：“都是手艺人，性格温和，不会对着手枪拼命的。”

陈醉点头，看着那个兄弟：“到时候，你一手持枪，一手握着手雷，跟他们讲明白了，只要反抗就同归于尽-----我想，他们是不敢动的，更不会为了卢宗定而牺牲生命，兄弟你注意，不要轻易开枪，枪一响，可能厨师就会疯狂，拿着菜刀一阵乱砍，手枪也未必是对手。”

那兄弟点头：“长官放心，我不是生手。”

陈醉点头，看了看手表：八点半整。

“好吧，老金，你开始行动！！”陈醉沉稳的说道。

金声伯点头，面带微笑，带着两个“反正”的兄弟，走进了卢宗定公馆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