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伤心的眼泪为谁而流

1939.12.28.

下午三点。东京旅馆。

侯东来用钥匙打开了房门，客厅里面没人------他便走到了卧室门口，轻轻拉开了卧室的门，此时温暖和煦的阳光透过淡蓝色落地玻璃窗静静的照进卧室，宛如一面镜子，将整个房间映射的如此完美，如此纯净-------仿佛连空气当中飞舞的灰尘都已消失，只剩下一片纯净的天地，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小天地，虽然小，但却自由。

这间卧室他们已经住了好几天，很有家的温馨气氛------尽管身在敌国。

侯东来知道，此时此刻，一定有一个人正在伤心，尽管这个人，也是一位职业特工------女特工，毕竟也是女人，而不是冷血动物，谁说女特工，就不能流泪呢。

侯东来刚从外面回来，中午的时候，他请小渡边去了东京有名的一家牛排馆共进午餐，程文芝借口身体不舒服，没有一同前往-----渡边无所谓，因为在日本，男人们的聚餐，一般不会带女人前往的-------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思想，在日本就是金科玉律，丝毫也动摇不得。

这家牛排馆很有名声，因为那里的牛肉，便是著名的“神户牛肉”，肉质当然很鲜嫩，味道也确实很不错（其实也不过如此而已，这世界上好多东西，其实也都是炒作出来的------就像日本陆航飞行员当中赫赫有名的“四大天王”，日本无数的报纸杂志吹嘘他们如何飞行技巧高超，如何天下无敌，现在，却已经先后在中国各处战场上，被中国和苏联飞行员，尽数击落。这四个人保持自己名誉的唯一方式，就是拒绝跳伞，他们和自己的飞机一道，烧成一堆残骸，为天皇效忠了），价钱倒真的很是“神户”-------实在是太贵了，大约相当于上海顶级牛排餐厅的三倍还不止。

但这家店，却是顾客盈门，高朋满座，高等阶层的日本人，并不觉得在这里消费有什么困难------原因很简单，日本对中国的侵略已经取得了“重大战果”，现在已经到了所谓“红利收获期”，大规模的战略掠夺，已经达到了让人震惊的地步-----粮食，煤炭，金属，木材，药材，桐油，建筑材料，文物，黄金，白银，劳工……源源不断的被掠夺到日本，为这一部巨大无比的战争机器服务。

从中国的关东白山黑水，到中国的江南鱼米之乡，日本正像一个巨大的抽水机，没日没夜的将中国的民脂民膏，疯狂的吸入“大日本帝国”的口袋当中，当然，也进入了这些“高等大和人”自己的口袋当中。

侯东来和小渡边在旅馆门口分手，他的眼光，又瞥到了街对面那一辆监视自己的汽车------他在登上日本领土之后不久，就已经发现了这一伙人的存在，然后这些人，便一直不分昼夜的跟踪监视，也着实很是辛苦-----寒冷的冬夜睡在汽车上，不辛苦才怪。

现在大家，都成为“老朋友”了，他并不想对他们动手，因为这是在日本本土，这样做很蠢。

侯东来推开门的一刹那，忽然发现，此时程文芝正凭窗而立，背对着门，苗条的身体正在有节奏的抽搐-------显然，她在哭泣，无声的哭泣。

那一封丁主任发来的电报，就被她扔在床上，上面已经满是褶皱------可以想象，程文芝读到这封电报上的消息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她所在的上海中统，再一次被七十六号和日本人连根拔起。

就连那个当初派出两名王牌杀手，雄心勃勃要干掉侯东来的陈修仁陈公子，现在也已经做了丁主任的枪下之鬼，程文芝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侯东来走过去，轻轻的搂住程文芝的腰，轻轻说道：“文芝，你不要难过了，斗争从来都是如此残酷，你必须学着接受。我只能说，这一次，中统是一子下错，满盘皆输-----但我想，中统自然不会如此轻易的退出上海，他们很快就会卷土重来的。”

程文芝点了点头：“东来，你说的不错，我们一定会卷土重来-------中统同志们的仇，我一定会报的！”

此时她美丽的大眼睛当中，又有泪水流出来，滑过了她白玉一般的脸庞，竟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惹人怜爱-------所谓梨花带雨，也不过如此吧？

侯东来慢慢说道：“文芝，现在最关键的，是你一定要确定，自己的中统特工身份有没有暴露，你知道，本次行动，中统有二百余人被俘，他们中间，会不会有人知道你的存在……”

“我的身份，在上海只有三个人知道：陈修仁，陈忠和，还有一个潜伏在圣约翰学校的女老师，我和她是一个小组。”程文芝慢慢说道，看得出来，她的头脑逻辑性很强，否则又何以能够成为女特工呢，她的伤心并不能影响她的判断能力。

程文芝继续说道：“东来，现在两位陈长官，都已经阵亡；而那个女教师，则不属于陈修仁长官系统，只是向他们用特殊方法传递过一些情报，陈长官的部下，应该不知道她的身份。”

“她是你的搭档，不属于上海党务委员会------也就是说，你实际上是直属于中统总部的人了？”侯东来笑道：“我才知道，你程小姐的级别，居然这样高呀。”

他故意开玩笑，就是为了缓解程文芝的巨大压力和悲伤的情绪-----其实这很好理解，做为丁主任夫妇身边的一根钉子，程文芝的身份保密就成为重中之重，她自然是不可能属于上海中统的一般领导人所指挥----实际上，一直是上海党务委员会的最高领导者在亲自掌握她的行动，先是唐仪同，后是陈修仁。可惜的是，这两位，却都在短短的时间里，先后殉国。

他不知道的却是，程文芝之所以这样伤心，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同志们，还为了一个人------陈修仁，对于程文芝来说，他就是“特殊的那一个”。

直到这位霸道的上司英勇阵亡之后，程文芝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感情，竟然绝不仅仅局限于男女肉体的快感，竟然也是真的------这种想法让她简直惊呆了：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同时爱上两个男人，而且爱的无法自拔--------这实在是她从来没有接触到，也没有办法解决的一个难题。

程文芝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东来，我已经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了，我判断，我的身份并没有暴露，否则，现在我们已经被捕了-----这是一次直接针对丁某人的刺杀，气急败坏的他，此时绝对不会顾念什么‘亲情’的。如果他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一定会请日本人将我们直接抓捕-----然后在日本审判，在日本秘密处决，不会对他丁某人造成任何不利的影响。而他和日本人，则可以随意捏造我们的死讯，来掩人耳目-------乘船落水，飞机失事，旅行意外……”

“果然是中统的大人物，你说的很有道理！不错，如果我是他，一旦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也会毫不犹豫选择这样做的。”侯东来笑道：“日本，的确是解决我们两个的最佳场所。如果在国内的话，事情一旦暴露，他丁主任，堂堂七十六号的头把交椅，自己的侄女居然就是中统，他却丝毫没有察觉------传扬出去，这是很丢人的事情，而且，也的确很伤他们这些汉奸的‘士气’。”

“更何况，我的小姑妈，也会是他除掉我们的障碍。”程文芝道：“所以他既然没有对我们动手，还将这些事情通报给我们，就说明我的身份没有暴露------回国之后，我要和新的组织接上头，对这个双手沾满中统同志鲜血的大汉奸丁某人，来一次新的行动，我就不信，他还能躲得过去！！”

侯东来微笑，忽然道：“文芝，不是我不礼貌，但我认为，你们中统，总是在过分追求一些高难度目标，什么烧毁七十六号资料库呀，什么暗杀李主任呀，现在又想直接干掉七十六号丁主任------你们总是做这样高难度的任务，成功率不高不说，一旦失败，必然遭到对方最高强度的反击，队伍的损失就必然极其惨重------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两次了，你们是该吸取教训了。”

程文芝听了侯东来这样的说法，不禁撅起了小嘴，不满意的说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我们中统，不可能像你们军统一样，袭击一些针头线脑的次要目标，来博取名声，我们要做，就做大事，哪怕会因此而牺牲。”

她嘴上如此不满，可是她的眼神还是出卖了自己------她嘴上反驳侯东来，是她作为一个中统“家里人”的责任，可是她心里面，却认为侯东来说的的确很有道理。

抗战以来，中统高层奉行的好高骛远的行动政策，并没有收到什么特别的战果，反而造成了很多惨重的不必要的损失------中统高层，的确应该好好反思一下了。

“好啦，好啦，我们军统是小家子气，我们摆弄针头线脑，沽名钓誉。”侯东来忽然伸出双手，搂住了心爱的女人，用自己的脸贴着她的脸，温柔的笑道：“程大小姐，我向你道歉，好不好？”

“那好，就给你一次道歉的机会------你们中午吃的神户牛肉，我也要吃！”程文芝破涕为笑，向自己的男人撒娇道。其实此刻她的心情，却并没有什么好转，还有一个问题纠缠着她------知道自己身份的陈修仁死了，自己回国之后，怎么样跟组织接上头，都是难题------她没有告诉侯东来的是，那个圣约翰的女教师，正是为了保守程文芝的秘密，早已经回到了重庆。

都知道侯东来，程文芝这样的“高级潜伏特工”是何等的风光，可是很少有人知道，为了支持配合这些高级特工的工作，那些“支援人员”，付出了多少艰辛，多少牺牲……

现在对程文芝有利的形势是，除了侯东来一个人之外，现在上海已经没有其他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而不利的也正是如此，将来重建的上海中统，很可能会不再与她联系------这样下来，中统的“夜莺”小姐，很可能会变成“断了线的风筝”。

现在的程文芝，身在日本，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先做一件事------让自己迅速的恢复正常人的情绪，完成陈修仁交给自己的最后一个任务：对日本的“战略评估”，这也是侯东来的任务。

“东来------我现在好难过，抱紧我------给我安慰吧。”程文芝忽然将头埋入了侯东来温暖的怀中，将自己的人耳朵贴住了侯东来的心脏，仔细的倾听他的心跳。

侯东来笑了，忽然轻轻的托起了女孩的下巴，用手指轻轻的在她那柔滑如玉的脸颊划过，然后轻轻托住她的脸，温柔的吻了下去。

两个人相互拥吻着，没有音乐，居然默契的扭动起了身子，在并不算很大的卧室当中旋转着，然后，程文芝娇柔的身体重新倒在了侯东来的怀里，媚眼如丝的看着侯东来.......

怀中的程文芝此刻正在触电一般的颤抖-----她这辈子，只有过两个男人，侯东来和陈修仁，而陈修仁，那个风度翩翩的霸道公子，如今已经离她远去……

人也真是奇怪，尤其是女人，侯东来的话让程文芝想到了陈修仁，按理说她应该感到兴味索然才对，可是此时的程文芝，却突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脸颊绯红，眼睛里的柔情蜜意，就像奔涌的河水，随时都可能决堤而出……

----------

与此同时，上海法租界的一间公寓当中，也在上演着相同的戏码。

宽敞的卧室中央位置，是一张来自英国的双人床------至少那一家卖家具的洋行，是这样说的。

现在的上海滩还真是物价飞涨，这一张双人床，居然要价七百元法币，难不成是金子做的不成？！几番讨价还价之后，这间公寓的新主人，使出了绝招，向洋行的大鼻子老板举起了自己的证件：七十六号的证件-------于是这张床的价格，就戏剧般的降到了三百元。

现在即便连租界里的洋人，也不敢公然得罪七十六号这些魔鬼了。

这个魔鬼一般的男人此时正在大床上“行动”着，他宽厚强壮的后背下方左侧，有一个触目惊心的疤痕，竟有一个中碗那么大，黑紫色的肉翻呲着，勉强形成一个肉块，好像隐约还能看到当初子弹猛冲出来的时候，碎肉喷溅的可怕情形。

懂行的人都知道，这竟然是一颗日本三八式制式步枪，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三八大盖子弹造成的可怕疤痕------好在这颗子弹，没有穿透这个男人任何的重要内脏，否则，现在就不会有这个男人了。除了这一处伤痕，这个男人的左腿，还有另外一个伤疤，却实在更丑，更吓人------紫色的肉扭曲着，拧成了一个花卷模样，就好像是树干上的一个砍掉树枝后形成的疙瘩，没有几个女人，敢于直视这样的伤疤，懂行的人也很容易看出来，这是一颗来自阎锡山的山西兵工厂仿制的毛瑟自动手枪，也就是著名的“匣子枪”，驳壳枪子弹的杰作。

男人的胳膊上还有纹身，正在这张新买的大床上奋力“耕耘”， 这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是我们故事的老熟人，七十六号督查处长元修身，此时他正在一个娇柔的光滑的身体上面，两个人的裸体，都已经被汗水流遍了……

那么，女主角是谁呢？

竟然也是我们故事中的老朋友，赵森的“秘密情人”-------小桃红！！

作为拉拢元修身支持自己的礼物，赵森一案的“战利品”小桃红被李主任送给了元修身，元修身这个人十分谨慎，苏成明事件之后，为了防止中统的报复，他将老婆孩子都送到了苏州，自己孤身一个，留在上海继续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正是他长夜寂寞的时候，李主任这份礼物，可谓恰到好处。

小桃红得到了李主任赏给的一万元钱，还有一个威胁：现在军统知道，是你出卖了赵森，如果你不跟着元处长的话，没有人能保护你，你很有可能将被军统的人，斩断四肢之后，活活扔进苏州河里……

小桃红当然愿意，跟着元修身吃香喝辣，自然比她继续皮肉生涯要滋润多了，对于她来说，男人都一个样，跟着谁，无所谓。

不，应该是，绝大多数男人都一个样-------除了那个杀手，赵森，这是她记忆当中唯一一个有情有义的好男人。

想到这里，小桃红已经忘记了现在正在她身上疯狂冲刺的男人究竟是谁，她的眼前，又出现了赵森那一张自信的脸……

于是，小桃红便一边“职业性”的叫喊着，一边真情流露，流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