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下一个目标

1939.12.27.

晚上十点。

公共租界，美国亨克公益图书馆。

这是一座三层楼，建筑面积并不算很大，却坐落在大上海的繁华地段，是在1893年，一个美国阔佬投资兴建的，目的在于“让愚昧的中国人尽量接触文明世界”。

正是因为它处在黄金地段，所以几十年间，无数的政客，军阀，富商，黑帮，都在打这座建筑的主意，可惜，他们都失败了------美国人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执拗，他们认定了这座图书馆，必须要开下去，钞票收买不了，武力威胁不了，政权压制不了------至于上海的历代黑帮，美国人的方法很简单，不吃这一套-------美国黑帮漂洋过海，用汤普森冲锋枪干掉了几十个黑帮人物之后，整个上海滩的青帮，便再没有人敢打这个图书馆的主意了。

这个时间，图书馆早已关闭，却并不妨碍两个男人，仍然在此“读书”。准确点说 ，这两个人正在和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一道，正在写书，他们正在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写作一本新书，书名就叫做《神圣的抗战》。

不过这间屋子里的两个男人，都认为自己看不到这本书的结尾了，他们早已经决定，为了抗战献出自己的生命，而敌人的狡诈，更是远远出乎他们的意料------也许自己被敌人所破获，只是时间问题，早晚的事。

他们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在自己的章节结束之前，尽量让文章显得精彩------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也真奇怪，此刻无数英雄壮士英勇作战之时所常常吟诵的诗句，竟是他们最最痛恨的敌人，中国最大的一个汉奸------汪精卫平生最得意的作品。

世事无常，人生变幻------也真是命运的嘲弄，无论是对汪精卫，还是对中国数以百万计的汉奸。

这两个男人，正是上海军统三巨头当中的两个：黄木仁和陈醉，如此严峻的形势，让他们不得不再次打破常规，亲自见面。

而军统在上海的另外一个巨头，便是让他们羡慕嫉妒恨的侯东来，此刻正逍遥在外，在东瀛三岛上流连忘返，他远离了烽火杀戮的上海，平静的享受着难得的假期------至少黄木仁和陈醉是这样认为的。

他们哪里知道，此刻侯东来在日本，也是每天如履薄冰，经受着日本人严峻的考验和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监视------如果能够交换的话，侯东来宁愿自己率领着特别行动队，做出那些“怒斩仇人头”的壮举来。

“陈醉，跟上次见面相比，这一阵子，你至少老了五岁。”黄木仁微笑道：“我刚才差点认不出来你。”

“你说的实在不错，我整天腥风血雨，提心吊胆，自然会老的很快，哪像你这个堂堂区长整天坐在公寓里养尊处优，发号施令？”陈醉笑道：“再这样下去，也许下一次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你就得喊我一声‘大哥’了！！”

“滚蛋！跟谁说话呢，没大没小！！”黄木仁笑骂道，然后他脸上的笑容就慢慢消失了：“现在谈正事儿吧：陈醉，中统的五十多个日本人枪下的‘漏网之鱼’，都已经被我派手下，送上了美国和英国的九艘轮船，他们都将先后转道香港，回到重庆。”

“做得好！这下中统，欠了我们军统一个天大的人情，你黄区长的腰包，又该大大的鼓起来了。”陈醉笑道。

“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谁都有出糗的时候，这一次，我们帮了中统，也许下一次，就是我们有求于他们了。”黄木仁道：“中统和我们军统是有宿怨，但不管平时大家看对方多么的不顺眼，毕竟都是打日本的，人家受难，我们能帮就帮一些吧。还有，我们策划的袭击七十六号总部行动，不得不撤销了。”

“怎么，你们就这么胆小如鼠吗？！死了一个赵森，你们就吓得不敢行动了？！这他妈的算是哪门子抗战？！”陈醉道：“你赶紧给重庆发电报，让他们赶紧派几个行动高手过来，这样的行动机会，实在难得。”

“不是这个原因，是挖掘工作出事了。”黄木仁垂头丧气，道：“昨天晚上，我们的人在挖掘一段地道的时候，忽然赶上附近的一家豪华浴池清洗大蓄水池，这家浴池仗着财雄势大，竟然私自将排水管道接到了市政主管道上面-------闸门一开，几十吨的水一下子就涌进了主管道里面，我们的两个弟兄，立刻就被巨大的水流挤进了下层管道里，死死的卡住动弹不得------都淹死了。”

“看看你们办的事儿！”陈醉恨声道：“两个兄弟，就这么窝窝囊囊的死了？你怎么跟他们的家属交代？！”

“你也不能怪我，并不是我指挥的！！是新来的B站站长，他不熟悉情况，贪功冒进，酿成惨剧------不过这样的情况，也真是百年不遇，我只能说，这是个悲惨的意外。”黄木仁叹息道：“这么一冲一泡，我们挖掘的地道都不能再用了，地面也塌陷了一大段，租界工部局正在紧急维修。”

“这样也好，大水一泡，地面一塌，就没人知道你们曾经挖过地道了------将来再行动吧，以后再给七十六号来这一招‘黑虎掏心’！！”陈醉道，他在尽力宽慰黄木仁。

黄木仁点了点头，忽然伸手，拍了拍陈醉的肩膀，感谢他的安慰。

“老黄，你得托人给我办件事儿，很急的事儿。”陈醉道：“梅机关解剖完毕赵森的遗体之后，估计会送往城外乱坟岗，你在上海混的很久，你想办法托人，把他的尸体给我找到-----花多少钱我都愿意！然后你再找个行家，给他做个防腐处理，他是为党国做出杰出贡献的英雄，我想尽办法也要把他送回重庆，让他的家属看一看，也享受一下英雄的葬礼-----他配得上的。”

他说的很沉稳，眼泪始终在眼圈里打转，却一直坚持着，没有掉下来。

听了他的要求，黄木仁却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点燃了一支烟，慢慢的抽了起来。

陈醉愣了，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妙，但仍然追问道：“怎么，困难很大吗？日本人连尸体也不留吗？！”

“我实话跟你说了吧，陈醉。不是日本人，是青帮。”黄木仁道：“你知道，赵森是青帮弟子，又干掉了本帮的龙头老大，是犯了江湖头号大忌。他的遗体，被七十六号姓李的打通日本人的关节，从梅机关接出来以后，直接就送到了季青云的家里，被季青云的儿子，他的亲传弟子，青帮各堂堂主……”

“怎么啦？！”陈醉瞪大了惊恐的双眼，没错，枪林弹雨如履平地的“军统四大金刚”之一的陈醉上校，此刻竟然会如此惊恐。

“被他们用钢刀大卸八块，他们将赵森的心肝肺挑了出来，供在季青云的灵前，而赵森的遗体，已经被浇上汽油，烧成灰烬了------他们竟然连骨灰也不放过，都放在高楼顶上，让大风吹散了！！”黄木仁痛苦的说道。

“我日他妈！！”陈醉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手中的枪已经举起来了------眼看就要扣动扳机，却被黄木仁闪电般的一个极其潇洒的动作，便拿住了他的手腕，将手枪夺了下来！

陈醉这才回过味儿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对不起，老黄，我走神了，差点儿打死你-----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样的身手！”

“陈醉，我知道你很愤怒，但你要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你要时时刻刻都记住，我们是职业特工，不是以牙还牙的黑帮。”黄木仁道：“青帮的这笔账，以后再跟他们慢慢算清楚。”

陈醉点头，狠狠说道：“好，我听你的------我就再让季青云的儿子多活些日子，毕竟，现在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黄木仁点头，道：“这才叫专业-----陈醉，你的下一个行动，需要我做什么吗？”

“反正你们最近也没有别的事情做，就顺便帮一个忙吧。”陈醉竭力挤出笑容，虽然他的心情实在是糟糕到极点------如果不是军统上海区坚持要赵森帮忙，赵森行动当晚就能直接撤离，就没有后来的杀身之祸，所以此刻黄木仁心里，也满满都是歉疚。

黄木仁表情严肃，道：“这是我们义不容辞的事情，你要人要武器，随便讲！”

陈醉道：“也不需要很多人，我只要你的四个手下，最多六个，带着两门英国伞兵用轻型迫击炮，在12月30日晚上九点钟左右，在看到公共租界三教街附近天空中突然出现的信号弹之后，就用迫击炮，在最快的时间里，向附近的日本租界警官学校发射出六枚迫击炮弹，打完炮弹之后，立刻扔下迫击炮撤退----这是地形图，他们到时就埋伏在这两处地方就可以了。”

黄木仁点头，微笑道：“三角街，日本警官学校，不就在卢宗定公馆旁边吗------陈醉，你打算对卢宗定动手了，对吗？”

“这是秘密，都是你自己乱猜的。”陈醉看着黄木仁，忽然出现了神秘的微笑：“我可什么都没说。”

“真有你的，天底下，就没有你陈醉不敢做的事儿！！”黄木仁大笑道：“卢宗定也是我的老相识了，到时候，你替我向他说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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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12.28.

日本东京，旅馆茶室。

侯东来收到了丁主任发来的电报，是发到渡边家族豪宅的，由“小渡边”亲自送到了旅馆里。

这是侯东来和丁主任夫妇原本就约好的规矩------日本人面前，没什么遮遮掩掩的，也不能遮遮掩掩。

这份电报使用了中日政府机关联络密码，这也是必须发到渡边豪宅的原因------渡边家族，当然就相当于“政府部门”了，他们承担着日本政府很多的秘密工作，这却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这篇电报的篇幅不短，除了常规的寒暄问候以外，丁主任向侯东来通报了最近上海发生的大事，以及他被任命为七十六号招待处长的事情，侯东来有日本人做靠山，自然是“高官得做，骏马得骑”了；至于季青云的毙命，让侯东来放下心来----------他本来还担心，自己会中国的轮船上，也会受到季青云派过来的杀手袭击的。

丁主任的电报末尾，还隐约表达出让侯东来向渡边家族等“日本友人”表现出“足够的诚意”的意思-----丁主任的意思，侯东来再明白不过，向日本的有头有脸的人物行贿，便是丁主任的“表示”。丁主任老谋深算，早就想通过侯东来，搭上日本更高层人物的门路。

丁李二人最大的区别就在这里，李主任专注于工作，而且性格十分骄傲，与日本人的关系比较少，日本人实际上看中的是他的超高的工作能力；而丁主任交游广阔，无论日本人还是汪伪集团，上下左右，无不联系------可是工作管的却较少，日本人看中的是他的名气和资格，而有一些日本人，是看中与丁主任合作能够给自己带来的利益。

但丁主任精明就精明在这里，其实他的工作能力并不弱------将计就计破获陈修仁集团就是一个例子，只是他不愿做一个出头鸟罢了-------枪打出头鸟，他就是枝头那再明显不过的目标。

就这样，中统还是不肯放过他，如果不是陶文明不肯“白白牺牲”而临阵叛变的话，现在丁主任，早就已经死在了那辆所谓的防弹轿车里面-----中统也真是费尽心机，竟然动用了反坦克枪------亏他们想得出来！！

估计下一次，中统估计会拖着一门苏联38毫米反坦克炮杀过来了----------丁主任这一次算是捅了马蜂窝，中统的脾气，他实在太了解了，此仇不报，中统就会自己主动摘牌子的---------更激烈，惨烈的战斗，还在后头。

侯东来内心高兴，却故意倒吸一口凉气，跟渡边笑道：“渡边君，现在的上海的形势，也真是可怕，连季青云这样的青帮大佬，居然也被人这样悄无声息的干掉了------我以为除了日本忍者，没人能够这样子做事的。”

“侯君，也许是你的忍者电影看多了吧，这都是电影里面的夸张情节，其实哪有这样神奇------说起来，干掉季青云先生的那个军统杀手，也不过是成功的利用了人们的视觉和听觉错误，才得以突施杀手，然后闪电一般撤退的，换了一个场景，他未必能够如此轻松的--------当然，也是他本身具有的超高的攀爬跳跃技术，帮了他的大忙。”渡边正作微笑道，和他的哥哥不同，他显得很谦虚，其实心里面昂藏杀机，着实装着不少阴谋诡计。

他参与了诸多秘密，却并没有加入日本军队现役，甚至连军校也没有上过，这却并不奇怪，这其实也是日本豪族的规矩。

侯东来明白，和日本很多豪族一样，这个小渡边，显然是在担任“看门郎”的角色，也就是说，每一代的日本豪门，都要留下一个不军不政，甚至不商的男子，看似闲居无事，实则各种方面的本领，都要进行学习。

他的任务，就是充当一个“备胎”，或者叫“种子”，以防将来风浪太大，自己家的其他男子一同翻船------到时候这个“备胎”先生，就担负着复兴家族的重任，这可真是货真价实的一颗“种子”。

这规矩是日本疯狂的战国时代传下来的，当时日本战乱频繁，各地贵族朝不保夕，自然想出了如此保护家族血脉相传的“绝招”-------当时甚至做得更绝，每个家族，甚至都有一个男子出家做和尚，或者过继给别的家族做养子，以此来给家族留下最后一点“翻盘”的希望。

不只是这些名门豪族，甚至至高无上的天皇家族，居然也采取了类似的做法，日本幕府时期，有一阵子，幕府大将军特别嚣张，动不动就派人下毒毒死他们眼中不听话的天皇------于是天皇家族，也动不动就将男丁送进寺庙去做和尚，来保留一点钟子，著名的日本和尚“一休”，也是天皇家族的成员。

当然，这个一休可不像后世的动画片里面演得那样天真淳朴，这个人做了和尚之后，八戒不理，活脱脱一个“花和尚”------这当然是题外话了。

“渡边君，你果然深藏不露，你的见识，正与我相同。”侯东来笑道：“侯某深感佩服！”

他喝了一口茶，说实在的，日本的“茶粉”茶并不特别好喝，喝茶倒更像是在进行某种宗教仪式。

侯东来继续说道：“渡边君，您认为中统受到了这一次致命打击之后，他们会怎么样改变他们的战术呢？”

渡边微笑道：“侯君，我是个外行，对于上海发生的事情并不很了解，但酒井君早就分析过，中统受到挫折之后，可能会改变做事风格-----他们也许会改变这样的暗杀政策，转而对重点人物进行收买拉拢------这也是非常值得警惕的。”

侯东来点头，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眼前的日本小伙子，还是很有独到眼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