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江湖规矩

1939.12.25.

上午十点，东京。

侯东来再次和程文芝游览繁华的银座，又进行了一次大采购，这次是一家比较新潮的商场，旭日商场，这也是日本年轻人们的最爱----当然，必须是有钱的年轻人，这家商场的东西，有一半是进口货，另外一半虽然是日本生产，价格却都高的吓人。

这本来就不是给没钱的人准备的。

与此同时，牛岛和三川，正从对面的一家商场的二楼，用望远镜观察着他们，牛岛恨声道：“他们打算花多少钱？这次又是给谁买东西送礼？”

他的声音充满了嫉妒，何止是嫉妒，简直是愤怒了------作为一个日本人，他很不喜欢两个支那人，大摇大摆的在日本购买那些大多数日本人自己都买不起的东西。

“这次看上去，应该主要是给他们自己买：那个女的正在来来回回的进出试衣间。”三川笑道：“那个男的很有风度，一点也不着急-----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女人，可真是痴情得很。”

“你知不知道，这个男人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痴情。”牛岛道：“他和好几个女人都关系暧昧，有一个，据说还是长野家族的大小姐。”

三川愣住了，慢慢说道：“这家伙连这样的豪族千金都能勾搭上，他比我们想象的要更复杂------不过这也正好说明，他为什么那样怕死。”

“是呀，他现在又有钱，又有女人，还有靠山，他又怎么可能去做那些顶着子弹往上冲的事情呢？对他来说，什么情报处长，行动处长，都是狗屁！”牛岛笑道：“这个年头，谁的生命都不保险-----谁能想到，上海青帮的龙头老大季青云，也会被人当着众多保镖的面就干掉了？今年这几庄大案发生了之后，现在整个世界都在注视着上海，军统现在已经被人称为‘暗杀专家’，据说连英国情报部门都专门派人到中国来，向军统学习暗杀经验-------明年这些英国佬，也许连希特勒都干掉了，那么欧洲的战争，也就直接就结束了。”

“那可不好，希特勒死了，欧洲打不起来，我们日本在亚洲还怎么动手？”三川道：“难道要让我们日本，独自一个，去挑战强大的俄国熊吗？！”

“那也不一定。说不定，我们不会攻打俄国，而是会进攻英国美国的。毕竟，”牛岛道：“现在越来越多的军部将领倾向于进攻美英，夺取东南亚的石油和橡胶产地，这才是关系到大日本帝国生存的根本大计。”

“那就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了：今年，我们的德国朋友，必须击败英法，我们日本帝国，才有在东南亚出手的机会。”三川道：“否则，我们还是不得不进攻俄国，夺取他们的油田--------恐怕日本帝国三分之二的士兵，都要冻死在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里面了。”

“也不一定。我们的石油钻探队伍，正在紧急行动，他们也许会在几个月之内，就能在满洲的广袤大地上找到石油，到那时，我们的坦克和装甲车，就能源源不断的生产出来，海军的航空母舰，也能扩大三倍的数量。”牛岛道。

“你这个人，高中一定没有好好上学，”三川苦笑道：“你不知道，满洲的地质构造，根本不可能有大量的石油层存在，帝国各个大学的地质学家们早就得出了一致共识------你说的这次勘探，是在首相的紧急干预下组织的，内阁和军部，需要彻底死心。”

“这么说来，一旦英美对我们进行石油禁运和钢铁橡胶管制，那么日本帝国，就必须在俄国和英美之间立刻进行决断，发动一场更大规模的战争，对吗？”牛岛的眼睛都发直了：“这将是一场规模极其可怕的战争……”

“直接点说吧，这就是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三川苦笑道：“我们这样的基层军官，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会死在战场上，所以牛岛君，请取消你的减肥计划吧，将来无论是到太平洋上的小岛上面，还是在俄国冷风刺骨的西伯利亚，你都会迅速瘦下来的。”

两个日本特工，此刻正继续发扬日本军官“以下克上”的风格，肆无忌惮的评论着只有军部和内阁的高层人物才能讨论，最后要由天皇亲自决定的国家战略-------也真奇怪，日本人做了多种预案，唯独没有一种预案：和平。

这是一个注定要参与到战争的国家。

在两名日本特工兴致勃勃的讨论当中，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对面商场里，侯东来和程文治终于买完了东西，日本商场的总经理亲自出来接待，连连鞠躬，安排专车司机，将两个人购买的大量东西送往宾馆------侯东来和程文治，居然并不打算回宾馆，他们似乎还要继续逛街。

牛岛和三川，几乎绝望了------他们实在不知道，这样毫无意义的跟着两个到日本来吃喝玩乐的支那人，到底能对帝国做出什么贡献。

侯东来拿出厚厚一沓日元，在商场总台前，付了所有购买物品的款项，然后潇洒的一挥手：“不用找了！”

这句中文不用翻译，日本商场的员工们也都知道它的意思，于是纷纷鞠躬致谢------他们巴不得每天都来上几百个这样的顾客。

在众多日本人羡慕的目光当中，两个人手挽着手，出了商场，门口，有一辆“凯迪拉克”正在等待他们，即便是在东京这样豪车如云的地方，这样的汽车，也实在太过扎眼了。

“他们要去哪里？”牛岛紧张的说道：“要去见什么人？这辆车是什么人的？记录车号，车号！”

“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日本共产党，恐怕买不起这样的车子吧？！这是渡边侯爵家的专车，渡边侯爵的府邸，也就是渡边大尉的家，同时也是梅村中佐外祖父的府邸。”三川叹息道：“这个侯东来，出入日本豪族的府邸就如同回家一般，这样的人，必然会青云直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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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12.25.

下午三点。

七十六号总部，主任办公室。

桌子上堆着钱，大捆大捆的法币和日元----------这样一来，还真有一点圣诞节的气愤，这样的圣诞礼物，却是七十六号人们找喜欢的。

日本梅机关的代表刚刚离开，他们又用夸张的语气表彰了这次行动，却也隐约对赵森的死表示了“遗憾”，暗示七十六号工作不够细致，失去了抓捕军统更高层的好机会。

这让李主任很不满意------所有的人都知道，赵森是当着他的面自杀的，日本人计较赵森的死，就是不给她李主任面子------其实狼心狗肺的日本人，又真正给过谁面子？！

别说他一个小小的中国特务头子，即便是汪精卫，也在叛逃的最初时间，因为不满意日本人提出的苛刻条件，曾经被日本代表今井武夫当面威胁过：如果汪先生不接受我们的条件，日本帝国就绝不接受汪先生，回到任何日本军队占领的地区，这让视权如命的汪精卫，不禁瑟瑟发抖，不得不改口，接受了对方的所有条件。

别说是汪精卫，即便是堂堂的“满洲帝国”皇帝溥仪，当初也并不是什么满洲国“皇帝”，日本人只肯给他所谓“执政”的名分-------以方便日后直接吞并东北地区，毕竟“执政”只是个临时职务，而“皇帝”就是理所当然的统治者，动起来很麻烦的。

这让溥仪很不满意，居然当面向日本代表表达不满，日本代表板垣征四郎勃然大怒，威胁溥仪说：如果他不能接受“执政”这个职务的话，日本方面将不得不考虑制定新的满洲政策，甚至重新选择人选------毕竟，在中国，姓“爱新觉罗”的人很多，又不仅仅只有你一个。

没见过世面的溥仪当时就被唬住了，而板垣征四郎这个老狐狸，居然紧跟着来了更无耻的一句：皇帝陛下，当年伟大的拿破仑，最初也只是“法兰西执政”的职位，日本方面，会在将来，支持您担任“皇帝”这个至高无上的职务的。

万分窘迫的溥仪，得到了这个难得的台阶，勉强接受了这个安排-----他看得出来，如果自己坚持不接受的话，那么日本人很可能会干掉自己，换一个听话的“爱新觉罗”来“接班”的。

书归正传，七十六号各处主要的大人物都到了办公室，每个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定在了桌子上的钱上面------其实，什么日本人，汪精卫，丁李两位主任……都不过是一座座的桥梁罢了，这些钱，才是他们真正的主人。

丁主任笑道：“各位，你们在李主任的领导之下，用最快的时间，破获了杀害季青云先生，还有日本警察局长的凶手-------军统王牌杀手赵森。日本方面大加赞赏，日本外务省和梅机关，提供五万日元的奖金，另外，青帮兄弟感激大家为龙头报仇雪耻，提供了十万元感谢费，还有季老大的家属，出了五万块感谢费-------我的意见，李主任当居头功，分五万元，其他的十五万元，交给你们几个各处的老大，你们各自拿回去，论功行赏，最好是分到每个参与行动的弟兄们手里，也显得大家和气------大家说怎么样？”

丁主任自己丝毫不取，这很出乎人们的意料，也许是经过了这件事情，丁主任已经认识到，在七十六号，办理案件，李主任才是真正的“大拿”，自己只要做好自己的“官儿”，这些“俗务”，没必要争争抢抢的------丁主任主动向李主任示好，还是比较少见的，也许两人之间激烈的斗争，能够告一段落吧。

几个老大都不傻，当然不会直接表态，谁也不说话------都等着李主任表态呢。

李主任眼光一扫，微笑道：“好不容易抓到了赵森，却让他抓住了漏洞，在我的面前自杀了，我们失去了一次，抓获军统大人物的机会，我深深自责，所以这五万块，我分文不取的。”

几个老大刚要说什么，劝他不必如此谦虚自责的话来，却被李主任伸手制止了，道：“丁主任和我都不要，这五万块钱，你们也不要想得到------我的意见是，作为额外的一份礼金，再次送回季老大府上去，也算是我们这些在帮的七十六号兄弟们，共同的一点心意，有人反对吗？”

“李主任做得对，我赞成！”

“李主任义薄云天，做得好！”

“这才是咱们青帮人家的做派......”

……

众人的恭维终于停下来之后，李主任看着元修身，道：“修身，你代表我和丁主任，接受三家咱们‘自己的’报纸采访，把这次行动向新闻界吹一吹风，让重庆明白，他们做的这些坏事，迟早是要受到惩罚的！”

“好的。”元修身笑道：“其实这都是东来的活儿，他却躲到日本去逍遥……”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已经瞥到了丁主任那野狼一般的目光，攻击侯东来，就是攻击丁主任，他现在很后悔自己嘴上没有装上一把锁------现在的侯东来，跟原来那个听吩咐的小伙计可不一样了，人家可是“日本人的人”。

“东来受了伤，是该休息一段时间的。”李主任道：“说来也真是可惜，如果东来在的话，当时在屋子里，直接就能制服这个赵森了，南山也不会受伤；后来审讯的时候，也只有他这样的身手，才能阻止赵森的自杀……”

丁主任在一边，不由得连声冷笑，李主任这话，又是别有用心------在36号别墅审讯的时候，李主任谁都信不过，自己一对一的审讯赵森，才被赵森钻了空子，干净利索的自杀身亡------即便是侯东来回来，李主任又能信得过他，让他也参与到审讯来吗？！现在你又说这样不疼不痒的屁话来，你寒碜谁呢？！

李主任实际上，也真是这个意思，他表面上是在“赞赏”侯东来的才干，实际上呢，却是在暗中讽刺侯东来贪生怕死，不敢站在斗争的第一线，只会和日本人暗中勾结，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下三滥手段------拐弯抹角说怪话，本来就是中国人的“本事”。

现在七十六号的高层都知道，侯东来就是一个公开的“潜伏”特工，为日本人做事，他的职责，就是向日本人打自己的小报告-------这无形当中，让大家对侯东来既害怕，又疏远了几分。

不过这样也有一个好处，七十六号的这些汉奸，欺软怕硬，侯东来有如此的靠山，他们自然没有任何胆量，胆敢秘密进行对侯东来的调查的------就像他们也不敢秘密调查丁李两人一样。

说到七十六号的勾心斗角，侯东来只是一个“插曲”罢了，丁李两个人的斗争，才是主流。

李主任这一次行动，为了保密，只使用了自己的几个绝对心腹，三个行动处长一个也没有动用，只是让他们打打下手，搜查外围，这又是招人痛恨的一招-------三个行动处长，心里面都不满意。

果然，听完李主任的“高论”，叶伯言立刻冷笑道：“李主任，等东来回来，我就把您这番话告诉他，我想，他也会为此深深自责的。”

他和李主任恩怨太深，李主任借着扩编，“杯酒释兵权”，夺了他的权力，现在李主任又当着他和丁主任的面，如此调侃侯东来，更是让他不能接受------但是，如果只是以上两个理由，他也是不敢主动挑战李主任的绝对权威的，他的资本是第三个：最近，他和日本人建立了“直接联系”：通过两个“私交”不错的日本商人，他和新任的上海警备司令部司令荒木少将，已经成了“朋友”。

荒木少将，果然“上路”，他派了两个少尉参谋军官，到了叶伯言的“第一行动处”，据说是来“见习”叶伯言这个“反军统专家”，如何进行行动的，简单说，就是来给叶伯言撑腰的------李主任近在咫尺，哪里会不知道这里面的玄妙，叶伯言，不知道给那个新来的鬼子，送了多少钱。

李主任立刻翻了翻白眼，他似乎没想到叶伯言居然敢这样跟他说话，但他还是忍住了------叶伯言早就在生他的气，更何况，除了日本人做靠山之外，叶伯言居然还有第四个资本：胡碧清死了之后，叶伯言就是七十六号里面最有名的电讯专家，李主任能将任何人扫地出门，却实在不能赶走这个叶伯言。

冯南山眼珠一转，他敏锐地意识到，他必须出面，缓和这个尴尬的场面，立刻笑道：“伯言，东来的脸皮最厚了，他哪有这个觉悟？各位老大，领钱啦，领钱啦，这张表是老秦根据各处参加行动的人数拟定的-------大家要是不满意的话，直接去砸了总务处就可以了！”

他的这个玩笑顿时缓和了尴尬的气氛，众人纷纷笑着，上前按照秦怀增拟定的报表，你一沓我一把的将桌子上的十五万现金瓜分完毕------其实，这笔钱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二，都会落入这些处长老大们的口袋，轮到他们手下的小伙计的时候，能给个几十块，就已经很不错了。

“两位主任，你们也知道，按照江湖规矩，赵森的尸体，需要交给青帮处置，”吴阿四的两只手，满满都抓着钞票，向两位主任笑道：“可是现在尸体在梅机关进行解剖，还需要两位主任……”

“他们要尸体干什么？”李主任眼皮一翻，道。

“您知道规矩，帮会龙头被杀，抓到凶手之后，就由帮主的孝子贤孙，还有他的亲传弟子们，人人手执钢刀，将凶手的尸体大卸八块，剖出心肝，供奉在灵位之前。”吴阿四尴尬的笑道：“到时候，恐怕我们两个，因为是季师叔的近枝弟子，也必须拿着钢刀意思意思的。”

“你代表我吧，我血压高，见不得这场面。”李主任冷笑道。

众人知道，他还在惋惜着赵森之死------这个杀人魔头也真是奇怪，多少被俘的军统中统有才干的特工他看也不看，直接就下令枪毙，可是这个赵森，却被他如此看重------枭雄之心，谁能理解？

丁主任微笑道：“老李，你实在太累了，赵森尸体的事儿，就交给我吧，我亲自去一趟梅机关，然后直接送到季府去。”

“辛苦你了，老丁，我需要休息一下。”李主任点了点头，便离开了办公室，到隔壁自己的房间去了。

丁主任此时心中愤怒异常，自己如此反复示好，李主任竟然根本没有领情，跟他说话的口气，竟然如同是对下属一般------而这仅仅是表面现象。

更让他忌惮的是，这一仗下来，整个七十六号，上上下下的人员，对李主任鹰隼一般的办案能力，已经佩服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李主任的威望，现在已经大大超过了丁主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