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碗拉面所能得到的情报

1939.12.21.

日本横滨。下午六点。

“和之味”拉面馆。

这座拉面馆就在横滨港口区外面不远，轮船和军舰的汽笛声不时传来，这是这个国际大港最常见的景象。

成群结队的日本水兵，在大街上行走，见到美丽的女士，常常从远处大吹口哨，走到近前，却忽然向你礼貌的鞠躬，尤其是看到女士们的装束，对于那些锦衣华服的“官太太”“官小姐”们，他们的确礼貌至极，不敢有任何骚扰之举，说不定这些女人就是他们长官的妻女，他们可不想被长官用专用的“刑罚棍”狠狠殴打，然后被调进又热又吵又潮又危险的锅炉仓。

侯东来和程文芝此时，正面对着两大碗热气腾腾的“豚骨拉面”，都在思考，如何才能消灭它，两个人都不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但是在上海呆的时间很长，长海人的小饭量，已经成了他们的习惯，侯东来几乎都忘了，自己是个山东大汉。

周围座位上的日本人，正在有滋有味的品尝着拉面，按照日本人的传统，发出了“刺溜刺溜”吸食面条的声音，据说，这是表示对厨师的赞美，表示这拉面的味道极其鲜美。

忽然，远处座位上的几个日本水兵欢呼起来，其中一个，大声说道：“我下个礼拜就要调到‘赤城号’去了，诸君，请多努力，不要窝在小小的驱逐舰上面了！”

他显然喝了酒，才会如此激动，几个日本水兵，还有旁边的日本人，纷纷鼓起掌来，能被挑选进入精锐的航空母舰服役的水兵，配得上所有人的尊敬。

“文芝，其实横滨的拉面，远不如北海道的拉面，尤其是北海道札幌的拉面，更是闻名整个日本。”侯东来挑起一筷子拉面，慢慢吃下去，他不习惯发出那样的声音，更不用说一向讲究文雅的程文芝了，侯东来仿佛对日本水兵的“庆祝”无动于衷，因为他是一个“根本不懂日语”的人，对于程文芝，他居然也要隐瞒这一点：防止程文芝说走了嘴。

程文芝小口吃着，然后用汤勺品味着鲜美的汤汁，放下了勺子，用拉面馆赠送的小毛巾擦了擦嘴（她的一切动作，在侯东来眼里都是那样的优雅），才笑道：“我听说，日本的拉面就起源于横滨，而横滨的拉面，又来自于横滨的中华街，是我们的华人，将拉面传到了日本；其实，不仅仅是日本拉面，日本人的好多东西，文字，茶道，剑道，甚至榻榻米，莫不如此，几个小岛，孤悬海外，自然是需要学习泱泱大国的各种文化的。”

“你说的不错，但你没有看得更深。”侯东来看着程文芝，慢慢说道：“不错，日本人的确从中国引入了大量文化，很多中国人引以为豪，他们却不知道，日本人将这些外来文化，进行了潜移默化的改造，改造成他们独特的风格，甚至提高了这种文化的品味，比如你面前的这碗拉面，你很难想象，这一碗汤，里面包含了牛骨，猪骨，各种香料，蔬菜，菌类，用特殊的火候，熬制特殊的时间，与我们相对来说粗制滥造的拉面对比之下，他们的拉面竟然如此精致。”

“你连这个都知道？”程文芝露出难以相信的神情：“真的假的？，等等我！”

说完，她忽然起身，跑到了柜台处，向那个憨厚的日本老板鞠了一躬，然后叽里咕噜了一阵日语，程文芝的日语相当不错，这不但是大学刻苦学习的成果，还是中统特别训练的结果。

老板特别和善，听了程文芝的话，居然连连举起大拇指，忽然高声喊了两句，后出的几个伙计都跟着他喊起来！！

侯东来微笑，然后便是一脸茫然，他当然知道，这是日本老板在称赞程文芝的好舌头，按照拉面馆的规矩，后厨的厨师必须表示感谢的，侯东来却要伪装成听不懂，看不明白，他居然直愣愣站了起来，茫然的看着程文芝和那个日本老板谈笑风生，然后愉快的走了回来。

“他们叫嚷些什么？”侯东来笑道：“吓我一跳。”

“他称赞我好味觉，是个相见恨晚的美食家，一会儿还要让我们在他们拉面馆的贵宾留言册上留言呢。”程文芝笑道：“我现在越来越佩服你了，你没有来过日本，却知道拉面的配方，做一个特工，实在太屈才了！”

“没什么，只要你养成了善于观察的习惯，还有思考的简洁方法，这些就都不是难题。”侯东来道：“我还可以告诉你，这个拉面馆老板的两个儿子，都加入了日本军队，大儿子在近卫师团，二儿子在中国战场，至少是中尉军衔。”

程文芝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像是在看什么稀有动物一般，道：“你怎么可能看出这些东西来？！”

“墙上有相框，东侧相框第三张，近卫师团军官合影，第三排那个留胡须的军官，少佐军衔，他和这位老板，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侯东来笑道，那张照片上有一百余名日本军官，侯东来却仅仅用了十几秒钟的时间，就找到了“目标”。

“长得像的人很多，那也不能成为证据呀。”程文芝顽皮的一笑，其实，她心里面早就相信了侯东来的判断。

“没有人敢拿堂堂近卫师团的合影做饭馆墙上的装饰，除非他是光荣的近卫师团军官家属，”侯东来道：“还有，那张照片的右侧有一行小字‘近卫师团司令部赠送’，这个老板，必然是近卫师团军官家属。”

“算你勉强过关，那老板的二儿子呢？你又是如何推断出来的？”程文芝道：“墙上也有他的照片吗？”

“没有，不过你应该注意到老板的桌子后面的墙上，挂着一柄日本军官的指挥刀，看刀上的穗子，是日本陆军少尉军官配用的。那柄刀并不陈旧，也就是两年左右的时间。”侯东来道：“一个日本少尉军官，很短的时间就不再用这样的指挥刀了，只能说明，他得到了晋升。”

“两年时间，从少尉升到中尉，并不稀奇。”程文芝笑道：“你到底没有在军队里面待过呀。”

“你又错了，你忽略了一个问题，”侯东来笑道：“我说的是那柄刀的年龄，是两年时间。据我所知，现在日本并没有进行总动员，所以军需体制仍然是一般状态，按照我的了解，这样的刀都是预先制造出来的，从制造出来，日本军需部门验收购买，再到发放部队，再到授予个人，至少也需要一年时间，一个日本军官，在一年时间之内，就从少尉晋升为中尉，那么这个人，必然是在战场上立有战功，他只能是去中国作战的。”

“你的观察能力实在让人震惊。”程文芝笑道：“不过，仍需我的鉴定，我和那个老板，已经是朋友了，我答应他，我们从东京回来的时候，还要到这里来吃饭。”

“好啊。”侯东来笑道：“拉面要趁热吃，我们吃完之后，我再告诉你我的另一个结论。”

“你明知道我好奇心强，你还让不让我好好吃饭啦？”程文芝笑道：“快说！”

“好吧，你一边吃面，一边偷偷观察，在我的斜后方，第三个桌子，吃面的那两个人，他们就是日本方面，派来监视我们的特务。”侯东来笑道：“不过他们很专业，而且没有带枪。”

程文芝的笑容凝滞了，道：“他们......我们在船上的事情，被他们发现了吗？”

“不是，船上的事情，他们不会感兴趣。”侯东来笑道：“保持微笑，别让他们观察到，他们这是例行跟踪，所以才不带枪。门外的那一辆黑色汽车，也是他们的，车上有第三个特工。”

两个人吃完了面，然后热情的老板，送来了一盘切开的苹果，还有他们拉面馆的贵宾留言簿。

侯东来便提笔，在贵宾留言簿上面留言：“日中提携，共创和平繁荣之大东亚。中华民国政府特工总部招待处长侯东来夫妇敬题。”

他合上留言簿的一瞬间，发现在第一页题词的一个名字，那样熟悉，简直是肃然起敬：蒋百里。

万没想到，自己和这个著名的战略家的名字共同出现在这本留言簿上，这位中日战争的战略思想制定者，也不会想到，一个中国的杰出特工，却要在这本留言册上，写下这样“谄媚”的文字。

程文芝又叽里咕噜的跟老板聊了一阵，然后将一百日元几乎是“硬塞”给了老板，一百日元，算是感谢老板“格外”的热情招待，一百日元的购买力，几乎能买三十碗拉面了，出手这样阔绰的客人，到哪里都会受欢迎的。

结账之后，两个人便穿上大衣，然后亲热的挽着手，出了拉面馆，一阵冷风吹来，程文芝不禁打了个哆嗦，情不自禁的依偎着侯东来；横滨的冬天，比起上海来，好像冷得多。

“你说的竟然都对，老板对他的次子，更加骄傲，毕竟大儿子没有上战场。”程文芝道：“他不停的吹嘘他次子在中国 的战功，他所在的第六师团，是如何所向披靡，还称赞你的态度，是他见过的最有思想的中国人，他相信，中日和平大业必然成功......”

“你掏掏你的大衣右口袋。”侯东来忽然平静的说道。

程文芝笑道：“怎么啦，这么神神秘秘的......”

她忽然怔住了，她掏出来的，竟是一块镀金的圆牌，上面写着“日本之友”四个字，背后，刻着一条奇形怪状的龙。

“这是什么意思？”程文芝不解的看着侯东来，道：“这是那个老板放进去的吗？”

“当然，这个人练过刀法一类的功夫，他的速度很快。”侯东来将那块牌子放入了自己的口袋，两个人一边走，他一边说道：“你可以将这个事情写入你的报告里面了，这就是我们见到的日本人，实际生活当中的日本民众，他们对战争的真实态度。”

“什么意思，我不大懂。”程文芝忽然尴尬的一笑：“你知道，我的阅历跟你相比，实在有些浅薄......”

“你缺乏的是分析和逻辑，不过这都是可以培养出来的，其实你有很高的天赋。”侯东来笑道：“这位老板先生，他的次子所在的第六师团，正是制造南京大屠杀的主力，你该明白，他的那些所谓的功劳是怎么建立的吧？”

“这些刽子手！！”程文芝恨声道。

“还有，我刚才观察了这位老板的手，他也是日本老兵，而且是重机枪手；更重要的，是他给你的这块牌子。”侯东来道：“你也许不知道，这是日本黑龙会的牌子，我的题词让他知道了我的身份和政治态度，给我们这块牌子，是让我们如果遇到困难的时候，可以找各地的黑龙会堂口帮忙，因为，我们主张‘日中提携’，就是他们的‘朋友’。”

“这么说，这位老板，也是黑龙会的人了？”程文芝道。

“你学会推理了，孺子可教。”侯东来笑道：“不错，他一定是黑龙会的人，而且级别还不算低，否则没资格‘赠送’牌子的。”

程文芝道：“我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在说，日本民众，整体上是倾向于支持对中国战争的......”

“不错，不过更精确一点说，他们是整体倾向于支持对外侵略的，他们已经尝到了对外战争的甜头。”侯东来道：“即便日本人现在打的是美国英国，或者是苏联，这个老板依然会为他的儿子们骄傲的，日本必然会扩大战争，这就是我的结论。”

“可是，现在日本连中国都征服不了，它还能继续扩大战争吗？”程文芝道，两个人这样亲密的携手而行，谈论的却是如此话题，实在煞风景，不过这个年代，谁还会真的在乎横滨美丽的海港风景呢？

“日本军队，实行的是双轨制，看着日本陆军在中国大开杀戒，‘建功立业’，日本海军是坐不住的。”侯东来笑道：“你看港口里停泊的日本舰队，水兵们正在干什么？”

“不停的训练，检修，有的军舰，还在更换各种装备。”程文芝的观察能力也并不很差，记忆力也很好的。

“今天是星期天，他们仍然在训练，至少有一部分在进行轮流训练。”侯东来冷笑道：“这是要和平的样子吗？！”

程文芝点头，不知不觉之间，两人住的那一座“家庭旅馆”，已经出现在了面前，这是日本人的习惯，很多家庭，将自己家改成了旅馆，更加整洁，更加舒适，饭菜的品味也更高。

而侯东来选择住在这家旅馆的目的，却并非那样单纯，这里离横滨港很近，他需要观察横滨港的情形，对于他这样的特工来说，也许一艘日本驱逐舰，就能让他们看出很多的东西来，这就跟日本人，想方设法收集美国和苏联驻日本大使馆的垃圾，是一个道理。

旅馆是一座非常洋气的二层小楼，大约有十个房间提供给客人；它的一切，都显得那样整洁和谐，除了门前飘荡的那一杆硕大的旗帜，日本帝国的旭日旗，鲜红的色彩，嚣张的气势，简直就像沾满了中国人鲜血的一块布，在迎风飘扬。

旅馆的老板娘很是亲切，尤其喜欢程文芝，常常拉着她的手亲切的交谈，可是另一方面，她却把三个儿子送往了中国战场，去烧杀抢掠，去强暴和屠杀与她面前的中国姑娘一样美丽善良的中国姑娘......

来到日本刚刚几天，侯东来就已经看明白了一切，此时的日本，正如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他们拥有巨大的能量，仅仅一个中国战场，还不足以消耗他们这样疯狂的“爱国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