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中国军人的眼泪

1939.12.19.

上海法租界。下午三点。

宁远茶楼，三楼，老板的房间。

每个酒楼和茶楼都有这样一间“特别的”房间，装修豪华，陈设精美，平时，却根本不对外招待客人，只有当十分重要的贵客来访的时候，老板才会将贵客领到这样的房间里面，热情招待，贵客当然会对老板产生格外的好感，因为自己，得到了“格外”的尊重。

军统特别行动队队长，军统总部总务处处长陈醉上校此时正坐在这间特别的房间里面，已经半个小时（这家酒楼的老板，是他们军统的“关系户”，除了酒楼的生意，他还与军统之间，做一些“小买卖”），他等的客人却还没有到，什么人需要他亲自等待？！

陈醉默不做声的喝着茶，偶尔拿起一块桌子上的小点心，精致的苏州点心，先是细细的欣赏，然后再慢慢咬上一口，细细品味那宛如江南美女一般细嫩的感受，这才叫生活。大上海好像根本不在战争当中，什么样的好东西，随时都能拿得出来。

同坐的一个中年男人却已经有些着急了：“长官，超过约定时间已经半个多小时了，他还不来，他不会点（举报）了咱们吧？”

“你自己的兄弟，你自己心里面都没数，”陈醉冷笑道：“还要来问我吗？”

这个人叫李大群，中尉军衔，是陈醉的手下，老东北军手枪旅出身，枪法超群，身手矫健，后来进了中央军陈诚将军的部队，经历了很多次大战。

驻防武汉期间，因为殴打长官，被送进了军法处，在即将行刑的时候，陈醉救了他的命，他便跟着陈醉，历次大战，无役不予。

李大群闭上眼睛，脸上的肌肉都挤到了一块，忽然，他睁开了眼睛，坚定的说道：“长官，我绝对相信我兄弟，他绝对不会是出卖兄弟的人！！张少帅身边的贴身保镖，绝对不会这样不仗义！”

“好，既然你能保证，那我就舍命陪君子，”陈醉笑道：“如果一会儿他带着大队日本人和七十六号的狗来抓我们，我们两个就联手，送他去见阎王！”

“长官说笑了。不过长官，我跟他是拜把子兄弟，有我跟他谈就足够了，您的身份重要，不值得为他暴露目标的。”李大群道，陈醉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关心自己。

“你懂什么？这小子一直对委员长不满，凭你，说服不了他。”陈醉笑道：“再说我们做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必须要见一见他。”

李大群点头，忽然道：“就是对委员长不满，也不应该给一个汉奸当狗腿子呀，真你妈丢祖宗的脸！”

“好啦，你就别骂他了，”陈醉大笑，然后忽然变得严肃，慢慢说道：“他如果不当狗腿子，今天我们的计划，不就没有人里应外合了吗？九一八和西安事变之后，你们东北军混的太惨，他流落到了大上海，举目无亲，又没有别的能耐，不当保镖，难道要饿死吗？更何况，卢宗定这个王八蛋，当时也没有当汉奸呀。”

陈醉倒真是善解人意，听他的这番话，好像他才是金声伯的拜把子兄弟一样。

忽然，房门被人敲响了，三，四，四，五，客人来了。

陈醉和李大群，却没有这样放心，他们闪电一般的将手枪拿到了手里，藏到了袖子当中，李大群的出抢速度，居然比陈醉，还要快些！！

这也很好理解，没有绝对出色的好身手，陈醉又何必打通关节，从刑场上把他抢下来？！

“请进！”陈醉微笑道，房门开了，进来一位三十五六岁的汉子，饱经沧桑的脸，如一根标枪一般挺拔的身材，炯炯有神的目光，都可以看出来，他绝对是一个军人出身，而且身手一定很是不错，张少帅身边的近身护卫，身手又怎么可能会差？！

他没有带枪，陈醉和李大群的两双眼睛，都不是白给的。

“两位好！”这位“客人”看着陈醉和李大群，慢慢说道：“我叫金声伯，身上没有武器，两位不用这样紧张，把你们的撸子（勃朗宁）都收起来吧，别走了火，伤了自己，传出去就是笑话。”

他说的的确不错，一个职业特工，如果因为手枪走火被打伤，那真的是笑话了。

陈醉两人收了抢，陈醉笑道：“久仰大名，金兄弟，早就听大群说起过你。”

“长官，金某可不敢与您称兄道弟，您是黄埔出身的人，我们这些杂牌子，高攀不起。”金声伯冷笑道。

“老金，你这说的什么胡话？！”李大群怒道：“现在是抗战打日本，还什么‘黄埔杂牌子’？！国他妈都要亡了，还在这里起内讧吗？！！”

金声伯白了一眼李大群，冷笑道：“呵呵，看不出来，几年不见，你李大群狗戴帽子装人了？听你的口条，像是被共产党教育过的，这就是他们常吝道的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对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我说的没错吧？”

“去你妈的！”李大群更加生气：“老子是国民党，不是共匪！废话少说，我就问你，老子现在在上海抗日，马上就有用你的地方，你干还是不干？”

金声伯冷笑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你们不就是想让我吃里扒外，帮你干了卢先生吗？你找人联络我，我就猜出是什么事儿了。”

“不错，金先生，你很聪明。”陈醉笑道：“实话实说，我们的目标，就是卢宗定，我说他是汉奸，你总不会也不承认吧？”

“他的确是汉奸，我没说他不是汉奸！”金声伯冷笑道：“可他还是我老金的恩人，当年张少帅被委员长抓了，老金离开队伍，孤身一人来到上海，举目无亲，口袋里没有几个钱的时候，是他收留了我，你们现在让我对他动手，我金某人办不到！”

“你他妈的是非不分，老子一枪打死你！！”李大群勃然大怒，手枪直接顶在了金声伯的两眉中间！！

金声伯却纹丝不动，冷笑道：“李大群，你最好说话算话，动手利索点，别跟个娘们儿一样！！”

李大群已经被他的结拜兄弟气得脸都发白了，眼看就要扣动扳机，却被一个人，将手指卡住了扳机，是陈醉。

陈醉夺下了李大群的手枪，道：“大群，你的子弹，是用来杀汉奸和日本人的，不是用来杀我们自己人的，金先生，我一向不愿意强人所难，你干不干，都由你自己做主。你要不是真心实意的帮我们，即便假意答应，也很有可能把我们引进圈套，所以我绝不强求，我这里有两沓照片，你先看看，看完照片之后，再接着骂我是共匪，好不好？你死都不怕，还怕几张照片吗？”

说完，他拉着金声伯坐下，递给了他两沓照片，都是刚刚冲印出来的新照片。

没想到，金声伯看到了第一张照片的时候，就已经哭了出来：“少帅呀，少帅呀！！我可真是想死你了......”

照片上，昔日东北军赫赫有名的张少帅，正在自己的软禁地，与他的“赵四小姐”悠闲的喝着咖啡，他们身边，一条小狗正在嬉戏......

“这是最新拍摄的，你也是老手，观察一下照片的细节就什么都知道了。”陈醉道：“委员长并没有亏待你们的少帅，你也知道，当年在西安，他和杨虎城囚禁委员长，弄得震惊中外，国家大乱，对于如此以下犯上的行为，是必须要给国人一个交代的，军事法庭判他十年徒刑，李烈钧先生亲自主持的审判，你总不会不服气吧？！现在天下大乱，战火熊熊，张少帅却能这样悠闲的‘服刑’，恐怕整个中国，也就只有他一个吧？”

“张少帅活捉委员长，是为了国家，为了抗日，为了领我们打回东北！！”金声伯大喊道：“不是为了抢地盘，当老大！！”

“这我也相信，说到抗日，说到‘打回东北’，”陈醉的脸，慢慢变得严肃，道：“麻烦您，再看看第二组照片，这就是你们要打回去的东北，它现在的模样。”

金声伯拿起了第二组照片，脸色立刻吓得煞白！！

什么样的照片，能把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吓成这个样子呢？！

雪地上，一百多颗面目狰狞的中国人的人头，刚刚被砍下，然后被堆积成了“小金字塔”，两个日本关东军军官撑着指挥刀，正在一边笑意满满的，看着镜头，这就是他们“讨伐”的战功。

照片的空白处，赫然有扣上去的字样“不许可”，这是日本军方的审查部门，不允许冲印的照片，却还是被军统的潜伏人员，搞到了手里。

接下来的每一张照片都触目惊心：被吊在树上的几十个男女老幼，被活活烧死的中国老百姓，被刺刀钉在树干上的孩子，还有，一个被轮奸致死的中国少女，赤身裸体，满身血污的照片......

金声伯强迫自己，硬着头皮看完了所有的照片，这一组照片，与他的张少帅此时悠闲惬意的“囚徒生活”，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比！

“我不是东北人，不过也是北方人，”陈醉道：“我的老家，也让日本人占了，我二哥，去年夏天的时候，被日本人用刺刀捅了之后，活活扔进了井里，据说去年冬天的时候，已经被捞出来了，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形，因为我没办法回去看一看！！我是一个堂堂的中国军人，上校军衔，可是居然连自己的家乡都守不住，每当我在大后方重庆，或者大上海的十里洋场，品尝着昂贵的洋酒，我就会在头脑当中，产生一个可怕的幻觉，我喝下去的，很可能是我二哥的鲜血......”

陈醉很少在别人面前说这样的话，现在的他，真情流露，眼泪也已经流了出来。

李大群眼圈也发红，道：“长官，戴局长帮忙，将你的老娘和大哥从老家接了出来，你还算幸运的，我的一大家子，在东北，早就被鬼子......”

他也哭起来了。

金声伯的眼泪，也已经在脸上纵横，啪啪的打在了手中的照片上……

陈醉擦了擦眼睛，忽然又笑了，尽管笑容是那样的狰狞恐怖，他看着李大群和金声伯，冷冷笑道：“真好，真好，国破家亡的时候，三个受过严格军事训练的军人，居然躲在一间茶楼的包间里面，抱着团的痛哭，真好！！李大群，我们走，干我们的正事儿去，不用你这个没骨气的结拜兄弟，我们一样也能干掉卢宗定那个王八蛋！！”

他一把扯起李大群，两个人抬脚就走，李大群的腿，却已经被金声伯抱住了，金声伯痛哭失声，却什么也不说，此时他的心情，实在已经非语言所能形容......

李大群热泪滚滚，道：“长官，老金已经反悔了，你就给他一次机会吧！！”

陈醉擦了擦眼泪，看着金声伯，慢慢说道：“老金，我知道他对你有恩，我不能让你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声，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亲自动手的，你只是做我们的内应！你知道，卢公馆紧邻着日本警察训练学校，要是我们强攻的话，很快就会有几百个日本人冲出来，追着我们开火，这就是为什么，一定要让你帮忙的原因；事成之后，你可以领到大笔的赏金，回重庆......”

“我不回重庆！”金声伯起身，斩钉截铁的说道：“长官，事成之后，我要回东北，面对面的跟日本鬼子较量！”

“好，我答应你。”陈醉道：“军统在东北也很需要人，你是本地人，更能如鱼得水，金声伯同志，我现在就授予你上尉军衔，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军统上尉情报员！”

金声伯连连点头，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年纪轻轻，却足够“狠辣”的长官印象很是不错，不是所有长官，都能在下属面前吐露真情的。

“大群，给你的‘长官’倒杯茶，我们坐下慢慢谈。”陈醉向李大群笑道：“这是一份卢公馆的图纸，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现在陈醉自己心里面，也对自己充满了“佩服”，说服金声伯，那两沓照片的作用自然是很巨大的，可是最关键的，却还是“感情”，陈醉刚才的痛哭，却不是预先设计好的，而是感情到了，突然爆发出来而已，这个年代，无数的中国人，都能说出这样心酸的事情来。

金声伯答应帮忙，袭击卢公馆，已经算是成功了一半；现在陈醉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那件事情他插不了手，只能靠赵森的临场发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