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袭击报馆事件发生之后，上海新闻协会，报业公会联合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各界人士进行了声援，纷纷去医院看望伤者，社会各界给事件受伤者的捐款，达到了惊人的数字，公道自在人心，强权只能横行一时，终究有清算他们的一天。

一向沉稳的《申报》此时却发表了情绪激动的社论，其中的一句话广为流传：“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欲令笔者无言，先斩笔者之首，自以为是的暴徒们，认为这就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我们坦白相告：你们错了。因为中国文人的风骨，从来未曾断绝，看看你们的子弹，究竟杀不杀的绝！”

不只是《申报》，几乎所有的报纸都发表了声明，表示严厉抗议；几家汉奸报纸却依然故我，在这个群情激愤的日子，还在大讲什么“中日文化交流”，什么“生活新知”，什么“日本新晋女明星”，文人无耻，是一个民族最大的悲哀。

侯东来和总务处长秦怀增的任务，就是所谓“擦屁股”，也就是找到各家报社的社长和总编主笔的私宅，挨家挨户的赠送礼物，“挽回”影响，他们两个，还算是七十六号里面名声不太臭的，如果换了元修身，或者冯南山，估计连门都不让进的。

两位主任之所以找侯东来去送礼，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经常发表一些文章，和各家报纸的主编社长都多多少少有些交情，既然大家都是“文人”，有些话还是好说的。

二十份昂贵的礼物，却根本就没有人收，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谁收了七十六号的礼物，就等于在同行面前公开承认自己是汉奸，于是侯东来和秦怀增，被无数次礼貌的赶出了家门。

深夜时分，他们只好带着这些贵重礼物，回到了七十六号总部。

在主任办公室，侯东来摆出了一幅尴尬惭愧的模样，叹息说这是他进入七十六号以来，首次失败的任务。

李主任却笑道：“算啦，本来也没奢望他们真的会给你们面子，算你们捡个便宜，把这些礼品，都给各位处长副处长分了吧。”

他看着侯东来，笑道：“东来，你知道我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报告主任，我不知道。”侯东来看着他，诚恳的说道：“但请让属下直言几句：主任，我认为我们实在没有必要去砸报馆的，我们从事的是秘密工作，没必要如此张扬，再说杀几个文人，于事无补，反而民怨沸腾，得不偿失。”

“你真是说到我心坎里了。”李主任笑道：“你不知道，一开始我也是反对打砸报馆的，尤其是杀了报社的主笔和副总编辑，这简直就是犯众怒的事情，不过这都是影佐将军的意见。”

侯东来便连连点头，做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李主任是绝不会这样愚蠢的，一切都是日本人的馊主意！

侯龙波当然又是在演戏，演戏就是他的工作。

因为他即便用脚趾头想，也当然知道这是影佐将军的主意。

七十六号劣迹斑斑，当然会常常受到报纸的强烈抨击，而对付报馆，丁李两人习惯的做法是，通过青帮的地痞流氓进行恐吓，点到为止（上次杀了几个中统党务委员，也是用这个办法摆平的），对于文人，只要他们不是国共两党，是绝不能见血的，侯东来很了解这两个人的作风。

但他之所以还是如此“直言不讳”，就是要让李主任认为，自己是一个肯对他说实话，关键时刻敢于“犯颜直谏”的“忠臣”，这是在真心的关心他，拉近和李主任的距离，就是侯东来的目的。

当然，他说这话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可以提供一个台阶，帮助李主任将责任“就坡下驴”，都推到日本人身上，在手下面前推卸自己指挥失误的责任，侯东来拍马屁的功夫，倒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算了，这件事就由他去吧，他们愿意怎么样游行示威发文章，都随便他们好了。”李主任微笑道：“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一帮文人，能搞出什么花样来不成？”

听了李主任的分析，丁主任连连点头，然后笑道：“老李，东来，现在你们都觉得咱们是失败者，我的看法却并不一样。”

“怎么，老丁，你还想来个鲁迅说的什么‘精神胜利法’吗？”李主任笑道。

“哈，这可真不是，别看这帮书生们如此激愤，实际上，这是我们第一次对文人开了杀戒，他们在心底里是极度恐惧的，你们就等着看吧，以后打擦边球的文章会越来越多，指着鼻子骂我们的文章却会越来越少，这就是我们下死手的效果，也正是我们想要的结果。”丁主任侃侃而谈，这个老中统的看法颇为深刻，入木三分，说得李主任和侯东来连连点头，不得不承认，通过这次事件，实际上租界的舆论确实受到了压制。

看来姓丁的能混到现在而屹立不倒，的确是有原因的，当初李主任明明已经拉起了队伍，根本可以直接建立七十六号；但日本方面坚持要丁主任出面，等他从云南逃回上海，足足等了三个月之久，他们就是看中了姓丁的“牌子硬，老油条”，相比起来，李主任虽然能力超群，资历却实在浅薄的多。

“你的意思是说，今后租界报纸的火药味将大大降低？”李主任笑道：“但愿能如你所言，也不枉我们死了十几个弟兄。”

他居然也有怜悯手下的时候！

丁主任微笑，继续说道：“不过按照我的看法，在舆论宣传这个战场上，我们也不能只守不攻。老李，你忘了七八年前，咱们两个混中统的时候，还真做过一段时间的文人呢，当年咱们办的那个杂志，叫什么来着？”

“叫《语丝》，那是咱们为了骗两位陈先生特别津贴想出来的主意，编造了一些共党领袖的花边新闻来吸引读者，其实从头到尾也没有卖出多少本去。”李主任笑道：“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向梅机关要一笔钱，办一个新杂志，和租界里面那些重庆的传声筒对着喊呀。”丁主任笑道：“我看你们今天打砸的那个《大华晚报》经营思路就很不错：这年头，报纸上除了政治言论，还要搭配上风流韵事，三角恋爱的小说，各种明星八卦新闻，销路一定会很不错的；别忘了，我们可以请到一些别人请不到的日本明星们来拍照，甚至在日本拍都可以，元修身不就在日本吗。”

李主任大笑，道：“你这是要让老元改行当狗仔记者呀！！你的想法不错，更何况我们也根本不用找什么文人来搭台子，我们自己身边就有现成的文人呀，东来，你就来当这个杂志社长，如何？”

侯东来刚才一直没有多说话，看丁主任胸有成竹的样子，一定不是他临时起意，七十六号办报纸杂志，不是汪精卫的意思，就是日本人的意思，也或者两者都有。

而问题还不仅仅是表面上这样简单：丁主任少有的把话说得很满，什么向日本人要一笔钱啦（要知道，日本人把钱看得比亲爹都亲，他们的钱，可不是那么好“要”的，除非影佐这个王八蛋已经预先给了丁主任什么保证），什么请别人请不到的日本明星拍照啦（这可需要经过日本军部的审核），什么可以在日本拍摄啦（这更是要经过日本外务省和军部的联合协调），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日本人已经丁主任打了包票，让他负责成立一家亲日派杂志，而且是大杂志，说不定资金都已经打给了丁主任的某个秘密账户。

其实，不入流的汉奸小报，在之前已经成立了不少，却都成不了什么气候，本来还有一个崔乃仁，表现算是很出色了，可惜还被军统干掉了，那精彩的大动脉“切割术”，让其十六号所有人都印象深刻，自叹不如，医生要是改行做了杀手，比杀手都狠。

现在日本人痛定思痛，要下力气改变这种宣传舆论上的不利局面了，侯东来早就知道，汪精卫筹划的伪《中央日报》也即将成立，还有《和平》杂志，据说下的力气也很是不小的，不过这两个政治性太浓，老百姓是不大感冒的，连季青云和张虎林这两个黑帮大佬，都捐资不少，虽然他们两个地痞流氓，恐怕连报纸上一半的字儿都读不出来的。

但如果侯东来仅仅能想到这一层，那他就白混了，他忽然发现了更深层次的秘密：看刚才李主任的反应，关于杂志的事情，他是真的不知情，这么大的事情，日本人居然没有找他一块商量，而是只找了丁主任。

偏偏这件事情，又被丁主任借题发挥，“无意”的表露出来，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他是在敲打李主任！！

好深厚的政治“内功”！！

李主任是何等的脑筋，丁主任的这点心思，他自然一看就透，这一次对租界报馆的打击失败，让日本人对他的信任大打折扣，日本人这是在告诫他：七十六号的老大，仍然是丁主任！！

这个时候，侯东来当然不能向李主任的枪口上撞，他笑道：“我？我这点能力，可干不了社长这个差事，不过我可以去做个副社长，跑跑腿，拉拉关系，这倒不是难事！！”

他的这个回答左右逢源，两不得罪，既明确了自己不会抢这个“美差”（对于任何重要职务，丁李两人都会讨价还价，平等的安插亲信的，侯东来哪里能够大咧咧的，直接就接了油水最足的社长的位置？），又没有推卸责任，表示自己很愿意参与其中，果然如他所料，听到他的回答，丁李两人都连连点头，表示赞许，看来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很懂得搞平衡的。

侯东来自己，当然是绝不愿意走到前台，当一个整个上海都家喻户晓的“汉奸文人”的，这和他偶尔发表一些汉奸文章并不相同，文章很快会被人们忘掉，而如果做了主编，甚至社长，那么这份杂志上所有的汉奸文章，都会堆到自己头上，那可就太不明智了。

“好，东来，毕竟你还年轻，就‘屈尊’做个副社长吧。”丁主任胸有成竹，道：“老李，你负责在咱们的人当中找一个社长，必须是有点文化的，科长以上级别；我负责找一个能镇住场面的知名文人，来做总编辑和主笔。”

“你已经有合适的人选了？”李主任看着丁主任，忽然笑道，他这是在明知故问了，都是老油条，又何必藏着掖着的。

“有这么一个人，据说是个有名的诗人和散文家，刘兰成。”丁主任道：“他的夫人也很有名声，叫常爱玲，小说写得很不错，我夫人很喜欢读的。”

“好，有名人压阵，自然错不了。”李主任看着侯东来，笑道：“东来，看来你又会忙上一阵子了。”

侯东来微笑，此时他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黄木仁和陈醉这两个猪头，什么时候才能开始行动？！

“好了，都休息吧，明天白天，我打算睡上一整天。”丁主任笑道：“特工这个行当，真不是人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