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睡在老虎洞中的狮子

日本陆军医院。

此时的医院楼上楼下，里里外外，密密麻麻，都是人。

今晚圣约翰教会学校这场闹剧牵扯的方面实在太多，现在在上海的日本人的头头脑脑，有一多半都赶到了医院，来安慰他们的朋友和上司，或者下属。

侯东来的头上缠着纱布，那个大包已经被消毒处理过了；程文芝披着他的外套，侯东来搂着她，渡边脱下大衣，给楠子披在身上，侯东来忽然发现，他的眼睛当中，充满了对楠子的爱意，显然他正在追求楠子。

一个家世如此显赫的豪门公子，却要追求一个寡妇，这个渡边，不怕家里人生气吗？

而楠子既然如此“开放”，为什么还要戴着她的结婚戒指呢？这样做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侯东来想不明白，只能静静的看着医院的医生护士来来往往；四个人各有心事，就都这样的沉默着，也真无聊的很。

就在此时，一群日本军人从楼下匆匆走了上来，领头的居然是影佐将军，他上楼之后，直奔楠子，楠子也同时发现了他，匆匆奔了过去，扑进了他的怀里，哭喊道：“影佐叔叔，英国人实在是太坏了！”

侯东来忽然有些怔了，这情况变化得也实在太快了点儿吧，影佐将军怎么忽然又成了楠子的叔叔？

“楠子，你不要紧吧？有没有受伤？”影佐将军一叠连声的问候道，但是他同时又轻轻的将楠子从自己的怀里推了出来，只是用自己的双手扶着她的肩。

这个小动作当然逃不过侯东来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影佐将军绝对不是楠子的亲叔叔，否则是不会如此避嫌的。

“叔叔，多亏了侯处长和渡边君，他们把我从雨点一样乱飞的杂物当中救了出来，我一点伤都没有。”楠子向影佐说道。

这个女人的确很有心计，当时根本没有救她的渡边，也被她当做恩人汇报给了影佐将军，也就是他的上司，这个女人办事倒真的很是周到。

“长官好！”侯东来一个立正，向影佐敬礼道。

“又是你，侯东来！”影佐走上前来，居然轻轻捶了捶侯东来的胸膛，看了看他头上的纱布，笑道：“侯君，如果你总是这样勇敢，我想我不得不提拔你了！”

他又向程文芝轻轻一鞠躬，道：“程小姐，你没有受伤吧？”

“谢谢将军阁下的关心，”程文芝艰难的笑道，向影佐微微点头道：“我没有受伤，只是受了些惊吓，没有什么事情的。”

“那就好。各位，我还要去看望总领事官先生，你们请自便吧。”影佐将军看着渡边，忽然微笑道：“渡边，你亲自送楠子小姐回去。”

“是，将军阁下！”渡边立正，鞠躬道。

侯东来看得出来，这是影佐将军在故意给渡边接近楠子的机会，两边都是他的自己人，背景都很是强大，如果两边能够结成连理，自然对他这个“叔叔”和长官是大有好处的。

“楠子，等我忙完了，我就去看你。”影佐握住了楠子的手，微笑道，满眼都是长辈对小辈的关心。

“好的，叔叔。”楠子却早已破涕为笑：“别忘了给我买我爱吃的点心水果，否则我会很不高兴的！”

“你竟敢威胁帝国的将军！”影佐笑道，然后急匆匆，带着几个随从向贵宾病房去了，此时的总领事先生，正在那里让医生给他聪明绝顶的脑袋上缝针呢。

那个向他投掷金属眼镜盒的学生，实在应该去打棒球的，不过他之所以能打的这么准，应该也和总领事先生的光头有关系，在黑暗当中，这绝对算得上是一个电灯泡，自然是吸引火力的焦点目标了。

“我有一个提议，”侯东来忽然笑道：“既然大家都是死里逃生，自然不能亏待了肚子，我提议大家去吃小笼灌汤包，你们看如何？”

他说话之间，给了楠子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楠子便笑道：“好呀，我很喜欢吃小笼包的，程小姐，你呢？”

程文芝笑道：“我已经不能回学校，现在无家可归，只能是，他到哪里，我到哪里了。”

她忽然拉住了侯东来的胳膊，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侯东来又看着渡边，渡边无奈的摊了摊手，道：“恐怕我只能跟随你们的脚步了，谁让我担负着楠子保镖的责任呢。”

“那还等什么？我们出发吧！”侯东来笑道：“我已经做好了牺牲第四件衬衫的准备了！”

1939.11.15.

早八点。

侯东来发现李主任的精神状态今天很不一样，他似乎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虽然他仍然伪装成心事重重的样子，但瞒不过侯东来的眼睛。

既然这个魔头如此高兴，那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丁主任接过侯东来递过来的报纸，只看了一眼，便愤怒的将报纸拍在了桌子上：“这是什么狗屁报纸！！”

李主任却微笑，拿起了那份报纸，头版头条《圣约翰学生揭竿而起，痛殴日酋汉奸》，居然用了整整一个版面，详细描述了昨晚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什么“预先策划引‘贼’入瓮”“万众一心齐唱国歌”“奋不顾身怒砸群贼”“日寇汉奸豕突狼奔”“租界英军挺身而出，日寇狼狈慌乱撤军”……

“这是《大华日报》的报道，不入流的小报纸。他们一贯的风格就是有骆驼不吹牛，其实他们昨晚根本就没有派记者去现场，哪会知道得这么详细，大多数内容都是道听途说，甚至就是自己胡乱杜撰的。”李主任道：“你们看看这一张，《每日评论》，这才是真正的新闻。”

丁主任接过了报纸，《每日评论》是一份新锐报纸，却手法老道，他们关于此事的报道虽然没有《大华日报》那样长篇大论，说书一般，却要相对精干准确得多。

但他们厉害就厉害在，他们还挖到了独家新闻：“本报最新独家消息，昨晚学校袭击事件当中的重伤者，日本领事馆三等秘书阿南，已经在日本陆军医院伤重不治。”

“阿南先生死了吗？！”侯东来吃惊道：“伤员昨晚都在日本陆军医院，应该是绝对保密的，这报纸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李主任笑道：“这没什么值得奇怪的，日本人也不是铁板一块，日共和共产国际间谍遍布日本人的各大机关，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更何况这是在上海，当你急需某个消息的时候，只要到凯瑞斯俱乐部里面走一趟，什么消息都能得到的。”

凯瑞斯俱乐部，是上海有名的“情报交易所”，各国各界的间谍云集于此，互相交易情报，这里的规矩就是，只要你出得起价钱，什么样的情报都能买得到，这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今年春天的时候，苏联人就从这里买到了有关关东军特务机关精心策划的暗杀斯大林的计划，所有的行动人员都被在苏联和土耳其边境上抓捕或者击毙了；气急败坏的日本人抓了好多内部人员审查，也一无所获，最后只能枪毙了两个经办人员，做了替罪羊。

据说这次交易的数字，是一百根大黄鱼，对于财大气粗的苏联人来说，这实在是个不值一提的数字，据说他们每年仅仅用于侦察日本情报的费用，就相当于五千根金条的价格。

现在就连日本人，也不能免俗，他们也花大价钱，多次从这里买过情报，比如美国太平洋舰队每一艘主力战列舰的最详细资料，详细到连军舰每天消耗的食物和饮水数量，日本人现在都一清二楚。

“他们只是一份新办的报纸而已，不至于花金条买情报吧？为了几条耸人听闻的消息，这样做值得吗？”侯东来诧异道：“我虽然没去过凯瑞斯俱乐部，但也知道那里的情报价格从来都是用金条计价的。”

“你毕竟还年轻呀，你真的以为他们是什么正经报纸？”丁主任道：“关键的文章就是在你说的那个‘新’字上面，它的名字是新的，却是中统的老底子。你不知道，这家报纸的靠山，就是中统，甚至还有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他们是重庆方面楔进上海租界的一根钉子，专门来给我们上眼药的。”

“不错，东来，你马上把阿四和周大队长喊来，我找他们有事。”李主任道：“然后去一下特高课，把你的三千日元奖金领回来。”

“奖金？”侯东来笑道：“勋章的奖金不是早就发了吗？”

“不是那一次，而是最新的奖励。昨晚在圣约翰学校，你表现的很英勇，救出了领事馆的官员，这是日本外务省给你颁发的特别感谢奖金，虽然你冒险救出来的那个阿南书记官，最终也没有活下来。”李主任笑道：“只是我要警告你，不要和那个日本女人吉野楠子走得过近，否则小心丁主任扒了你的皮。”

丁主任笑道：“老李，你别吓唬他，我哪有那么小气？东来，我允许你逢场作戏，但绝对不允许你假戏真做，你懂我的意思吗？”

“当然，我知道分寸的。”侯东来微笑道：“不过两位主任，周大队长是军人出身，严守纪律，接到电话一定会及时赶来；可是阿四哥就难说了，这个时间他一定还没起床呢。”

“你别管这些，给他们两个打电话就可以了。”李主任道：“这个吴阿四，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昨晚上居然把连家的三少爷打了一顿，就因为怀疑人家在他的赌场里面出老千。”

“那个连老板可实在不简单，背后站着日本三友株式会社，阿四这个瘪三，什么都不打听就敢动手打人。”丁主任恨声道：“我已经派伯言去给他擦屁股了，哼，十根金条，都让这个瘪三出！”

“这个我跟他讲。他如此不知轻重，如果惹恼了日本人，被几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日本浪人干掉了，我们连话都不好说的。”李主任看来对地痞流氓吴阿四是真心爱护，和丁主任的无情埋怨嘲讽并不一样，他忽然道：“希望这一次他能干出个人样来！”

“这一次”？！他们又在策划什么行动？！侯东来的心中立刻起了疑问。

这一次行动，李主任动用了新到任的周正新，也就是自己的亲戚，还有地头蛇吴阿四，显然就是要给他们立功的机会，而且危险性绝对要小得多，他们两个都是李主任的亲信，李主任自然格外照顾的。

联想到刚才他们对报纸的一番评论，难道他们竟是要闯进租界，对那几份报纸下手吗？！

侯东来没有多说一句话，出了主任办公室，先后给两个“大人物”打了电话，跟他想的一样，周正新亲自接了电话，吴阿四却仍然在梦乡当中，身边不知哪个女人接了电话，然后去叫醒他，侯东来居然足足等了三分钟，这个瘪三！

侯东来接着开车去了特高课，梅村中佐亲自接见了他，除了发奖金，侯东来向他“汇报”了七十六号的最新动向，包括那个横行无忌的吴阿四暴打连家三少爷的事件，以及丁李两位主任的处理方法，这是他的工作，日本人的两千日元每个月，可不是好挣的。

“这个吴阿四，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我早晚要收拾他。”梅村冷笑道：“叶伯言最近表现怎么样？”

侯东来忽然发现，尽管梅村表现的咬牙切齿，却并没有真正要对吴阿四动手的意思，这里面的玄机他也能猜出个大概，吴阿四是青帮的老油条，梅村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买卖，还需要他这个中国地头蛇的帮忙，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他是不会除掉这个吴阿四的。

至于昨天吴阿四殴打了连三公子，梅村根本就不会往心里去，在他看来，那不过是日本人的两条狗互相掐架罢了。

“关于他的最新情况，我一无所知，”侯东来道：“他可能是在执行秘密任务，我已经有好多天没有见到他了。不过，听说他最近又多了一位红颜知己，你们最好调查一下那个女人。”

“这是当然的，他的位置太重要，我们绝对不能容许出现第二个小月仙。”梅村微笑道：“侯君，谈完了正事，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影佐将军，可能最近要请你和渡边君吃饭，你最好买一件新西装，就用你的奖金吧。你常去的那家日本时装店，叫……”

侯东来心里陡然一惊！！

难道日本情报机关，已经知道了羽田时装店的底细吗？

“叫羽田时装店，他们给我发过很多广告，我和女友在那里买过一些衣服。”侯东来镇定自若，他没有什么把柄在对方手里，但如果不说实话的话，就反而成了把柄了。

“他们的老板，叫我向你问好。”梅村脸上保持着神秘的微笑，看着侯东来，侯东来脸上有同样的微笑，毫不回避他的犀利眼神，这是他在长期潜伏当中练就的本领。

“老板？”侯东来微笑道：“报告长官，我们去的时候，都是女店员，从来没有见到老板的。”

梅村大笑，道：“你当然见不到，因为老板，就是我的夫人，她平时几乎从来不去店里的。”

“原来如此！”侯东来大笑，道：“我说他们怎么敢向七十六号里面送广告！不过说实话，尊夫人经营的服装，的确是很不错的，款式新颖，用料精准，我女友相当喜欢。”

“过奖过奖。”梅村笑道：“我夫人是帝国大学服装纺织专业毕业的，设计服装是她的专长；但因为，因为我的原因，她失去了一条腿。”

“阁下，对不起。”侯东来道。

“没关系，战争时期，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梅村微笑道：“那是两年前，淞沪战役刚刚开始的时候，张治中将军的中国军围攻我们，战况惨烈；最危急的关头，我带着宪兵队上了前线，我的夫人也赶去担任战场救护。战斗间隙，我们在前线相遇了。谁知道一分钟之后，一枚迫击炮弹不知从哪里飞来，我的夫人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推倒了我；我安然无恙，而她自己，左小腿里被扎进了十六块弹片，旁边两位护士小姐都被炸死了；在战地救护所，我亲眼看着医生一下一下，慢慢锯下了她的小腿。”

“尊夫人如此爱护丈夫，为国效力，实在是贵国公民的楷模。”侯东来笑道。

他不知道梅村向自己聊起自己夫人的目的，但他知道，梅村现在对自己相当信任，这是在故意拉近自己和他的距离，这就足够了。

“梅村长官，我还有一件事情请您帮忙。”出于同样的目的，侯东来立刻抛出了自己的橄榄枝，向梅村笑道：“您知道，我的女友在圣约翰学校里做音乐老师，可是昨晚那件事之后，整个学校的学生都在骂她为‘汉奸’，她实在待不下去了，您可否出面，帮她找一份工作呢？”

“哈哈，看来程小姐也是个女强人性格，虽然有那样好的家庭条件，却也不愿意做一个家庭妇女坐享其成。”梅村笑道：“其实以她的学历和才能，去哪里不能高就呀，你放心，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了。侯君，”

他果然还有话说！

侯东来心中高兴，梅村的狐狸尾巴终于要露出来了；只见梅村凑近了侯东来，轻声说道：“下次你再去为程夫人跑买卖的时候，可不可以为我捎带些东西？”

侯东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梅村东拉西扯，真正的目的却在这里，看来他已经不满足于抽些分红，现在自己也要踏足进黑市交易这一锅滚烫的开水里了。

说来讽刺的是，这位特高课的长官，恐怕做梦也不会相信，自己夫人的服装店里，居然就潜伏着日共的间谍，这就叫灯下黑吧，羽田服装店恐怕自开业以来，就没受到过日本情报机关的关照，侯东来忽然很佩服日本共产党的眼光，他们选择的情报据点，实在是万中无一的好地方。

“梅村长官，咱们是自己人，你放心，所有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侯东来知道自己没有第二种选择，便索性无比干脆的答应了。

“你放心，所有的细节我都会安排妥当，你只是经办人，好处，少不了你的。”梅村笑道：“对了，如果这个星期日你没有别的事情的话，你来找我，咱们去汪公馆，汪先生有个酒会，然后汪锦元那个家伙，会请咱们好好吃一顿的。”

“那是当然，梅村长官，我对你马首是瞻。”侯东来微笑道，他的话别有深意，让梅村很是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