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嘉奖大会

1939.11.11.

早八点。

七十六号总部。

走廊里人声鼎沸，烟雾缭绕，各种方言夹杂着人们的笑声，让人有一种身在菜市场的错觉，七十六号跟菜市场的区别就在于，菜市场宰割的是鱼肉，而七十六号宰割的，则是人类。

侯东来微笑着站在会议室门口，身后是八个督查处的特工，他依然在从事自己的老本行，所有到来的干部，先缴枪，后签到，门前的桌子上，各式手枪跟上次会议的时候一样琳琅满目，但与上次会议不同的是，有好多上次来参加会议的人，此时早已经不在人间......

只有三个人没来：胡碧清，叶伯言，袁克让；他们既是因为有任务不能来，也是因为害怕军统的谋杀而不敢来，人的生活如果活得像老鼠，也不知这样的生活到底还有什么意思。

关于今天的会议内容，众人依然是一无所知，这是七十六号一贯的办事风格，不信任任何人，这本来就是他们这一行的基本原则。

但精明的七十六号人员，却依然可以断定今天的会议不是抓内奸，因为几次残酷的大清洗之后，该抓的内奸都已经抓得差不多了；而且今天督查处守在门口的人，都没有把枪拔出来，这就是证明。

一个人西装革履，油光粉面，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岁，慢慢走到了侯东来身边，笑道：“你整天跟我吹牛，说自己在七十六号里面如何如何，简直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原来只是个看大门的呀。”

侯东来看着来人，惊讶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徐老三？”

“傻吊，老子来开会呀。”徐老三笑骂道：“拿着，小心点儿，这可是老子自己出钱买的原装德国撸子，要是把老子的枪刮花了，有你好看的！”

“现在是怎么个世道呀，连你这个人贩子，都他妈的进了七十六号了吗？！”侯东来震惊道，亲手接了对方一支崭新的鲁格08，果然是原装货，枪柄上面有德国原厂特有的花纹图案。

“哼，老子已经金盆洗手了，贩卖人口的事儿，季师爷派周大勇接手了，周大勇，就是那个独眼龙，那年让你爆揍一顿的那个小瘪三，现在也成了大哥了。”徐老三笑道：“贩卖人口这种事儿太损阴德，能脱身就快点儿脱身，免得将来招报应。”

“你花了多少钱？买了个什么职位？”侯东来笑道：“也不告诉你哥我一声，我好给你摆宴席接风呀。”

“只是个情报处的小科长而已，没花多少钱；原来的科长调到物证科，我来接手第一情报科。”徐老三笑道：“还有，你给老子摆酒席当然是理所当然，不过再让我听到你说一句你是我哥，我就把你干掉，论帮里的辈分，老子是你的师叔！！”

“别生气，别生气，你到底是我师父的亲弟弟，我哪敢惹你生气呢？”侯东来嬉皮笑脸，道：“你说是不是，师猪（师叔）？”

“小赤佬！！”徐老三笑骂道，他是当年上海滩叱咤风云的青帮堂主徐老虎的亲弟弟，在他哥哥被乱枪打死之后，辍学投靠季青云，先替哥哥报了仇，然后一直在季青云手下从事人口贩卖的买卖，慢慢熬成了老大。

上海滩一半以上的妓女，都是经他的手倒卖到市区的；他是高中毕业，在青帮和七十六号里面，也算是小有文化的，所以他经常参与季青云的核心决策，算是个小军师吧。

在青帮的家谱里面，徐老虎是侯东来的授业恩师，所以徐老三当真就是侯东来的师叔，两人关系自然非比寻常，但徐老三加入七十六号，侯东来却事先一点消息也没有得到，如此保密，就说明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侯东来不是傻瓜，他当然分得清，一个青帮堂口的老大位置有多么巨大的油水，现在居然有人愿意放弃这个位置，进入七十六号里面来做一个小科长，不但油水大大减少，还要因此承担随时被军统干掉的风险，这种人如果不是脑子有病，就只有一种可能了：肩负使命。

情报处第一情报科，肩负着上海市内所有线人的情报收集工作，许老三的地皮很熟，让他来干这个工作，也算是知人善任了。

他的到来，相信七十六号的情报收集能力，会大大增强，李主任的算计，又怎么会错。

徐老三的使命无非有两种：第一种，季青云派他进入七十六号，是为李主任助阵来了，有了青帮的强力支持，李主任就更能压住丁主任一头（甚至有可能将来找机会做掉丁主任，上次保护费事件，丁主任和季青云已经撕破了脸皮，有仇必报，一向都是季青云的做事风格），当然，也更方便青帮的各种黑市交易；第二种，季青云现在身后有日本人撑腰，这个徐老三，极有可能是带着日本人的任务进入七十六号的。

侯东来一瞬间动了如此多的心思，徐老三哪里看得出来，他拉住侯东来的手，笑道：“东来，听说你要订婚了？”

“不错，我现在正式通知你：到时候你的红包，如果不超过一寸厚，就别进我的门儿。”侯东来笑道，他忽然看见元修身走了过来，今天的元修身格外精神，因为他身着制服，头发胡须，也经过了精心的捯饬。

但侯东来是何等眼力，还是一眼便发现了他隐藏着的疲态，最近元修身太累了，除了工作经常夜以继日之外，他也一定存在严重的失眠问题，这是特工这一行人们的常见职业病，无论是抓人的，还是被抓的，都常常一夜一夜的睡不着觉。

“东来，这里我替你先顶一下，你回办公室换上制服，李主任说的。”元修身笑道。

“换制服干嘛呀？出兵打仗，扫荡蒋委员长去吗？”侯东来笑道。

“让你换你就换，哪来那么多话？！”元修身笑骂道，忽然拉住许老三的手，道：“三师叔，欢迎你履新七十六号；今晚上我和东来做东，老四川，咱们在帮的兄弟们聚一聚。”

元修身是军统出身，背叛军统之后才加入了青帮，虽然他叫徐老三“师叔”，实际上他比侯东来的辈分，都还差着两辈呢，元修身在七十六号里面的地位实在有些尴尬，他是军统出身，又与李主任丁主任都没有什么深交，只能靠拼命拉关系，拼命破案子，来提高自己在七十六号的地位，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下那么大力气，也一定要让苏成明开口的原因。

徐老三笑道：“还算你们几个小辈的知道规矩！好啦，我既然是帮里的长辈，就不能让你们做东，叫上干部里面所有在帮的兄弟，晚上都去百乐门，那里有我一个固定的包房，谁不去谁是孙子！”

侯东来从他这一句话当中，就明白了很多的事情，这个徐老三进了七十六号，仅仅是做一个小小的科长，却还要摆出一副青帮前辈的派头，说出这样硬气的话来，就说明，他的身后的确有强大的势力在支撑。

看来这个人，是自己必须要下大力气拉拢和利用的，如果拉拢和利用不了的话，就必须尽早干掉他了，否则他遍布上海的线人们，会很容易发现自己破绽的。

侯东来大笑，道：“你们记得叫上李主任，别忘了，他也是在帮的兄弟，他要是不去，我看你们谁敢叫他孙子！！”

“小赤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许老三和元修身异口同声的骂道。

侯东来回到了办公室，换上了崭新的制服，显得英姿飒爽，他却实在恨透了这一身“狗皮”，这简直就是对自己的侮辱，什么时候才能换上那一套朝思暮想的堂堂正正的中国军装呢？

三年，五年，还是十年？

他心里也没有答案。

大会进行的很是正规，居然还用大功率的留声机播放了中华民国国歌，按规矩，众人是应该大声合唱的，可惜七十六号的诸位先生们，杀人放火阴谋诡计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却居然有三分之二不会唱国歌，于是只能尴尬的跟着瞎哼哼了，这让台上坐着的两位主任着实难堪，因为今天是所谓“嘉奖勉励大会”，影佐将军和汪精卫先生的代表都来出席“祝贺”，这下可糗大了。

乱七八糟的国歌声平息之后，在奴才们热烈无比的掌声过后，梅机关机关长影佐少将做了慷慨激昂的演讲，他用并不特别纯熟的中文不断称赞中日友好，称赞汪精卫先生，也大言不惭的宣称再有一年时间，战争便可以结束。

侯东来心中暗笑，日本人别的不擅长，吹牛却是拿手好戏，他们这个民族擅长的就是自高自大，两年之前他们发出的三个月灭亡中国的狂吠，至今仍然回响在人们的耳朵边上。

影佐将军讲话过程当中，丁主任在台上连连点头，李主任却纹丝不动，只是用他那狼一般的眼神，一遍一遍的扫视着场内他的部下们，好像随时都要从他们中间，找出几个潜伏特工然后枪毙一样。

接下来，影佐将军郑重宣布，七十六号泄密大案现在已经真相大白，抓获了主犯，军统潜伏高级特工刘淑娴；七十六号近期更连续破获了军统上海区A站，中统上海党务委员会，中统驻上海多个联络据点，中统特别行动队窃取机密案等多起军统，中统潜伏特工大案，摧毁军统和中统多处潜伏地点，多名要人落网，工作成绩斐然，适逢年底，必须给予隆重表彰。

丁主任，李主任因为卓越的指挥才能，被授予三级瑞宝勋章，奖金一万日元，分别晋升中将和少将军衔；

胡碧清，袁克让，冯南山，叶伯言，元修身，侯东来，因为屡破大案，表现卓越，被授予四级瑞宝勋章，奖金五千日元，分别晋升上校和中校军衔。

命令宣布之后，所有的受奖者都身着制服上台，影佐将军亲手为他们颁发奖金，证书，亲手为他们佩戴勋章，并合影留念，这些照片，还要被刊登在各种报纸杂志上，以示荣耀。

所有的受奖者都明白，将他们的立功照片刊登在报纸杂志上，简直就相当于将他们做成了活靶子，恨得牙根痒痒的军统和中统，将不断的找他们报仇。

但日本人这样做的目的也正在于此，日本人就是要用这个方法，把他们所做的一切“英雄事迹”都曝光于天下，让他们彻底断了和重庆延安方面一丝一毫的妥协可能，忠心耿耿的为日本人流尽最后一滴鲜血，即便他们被干掉了，还有无数新的走狗会被挑选出来，继续为日本人卖命。

从台上下来，侯东来第一反应就是摘下军帽，轻声对旁边的元修身笑道：“还真是紧张呀，像大姑娘上轿子一样！”

元修身居然没有回答，他忽然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头，呲着牙齿，脸上慢慢流出了冷汗。

侯东来道：“你不要紧吧？元大哥？”

元修身便伸手向口袋里摸，侯东来连忙伸手进他的口袋，却从里面摸出了一个小药瓶，是阿司匹林。

他拧开药瓶，倒了两粒在手里，元修身接过了自己口袋里的药，却还是认真的看了两眼，确认无误之后，才放进了嘴里，咽了下去，不信任任何人，他做得很好。

侯东来轻轻给他捶了捶背，元修身艰难的重新睁开眼睛，向侯东来点了点头，表示感谢，侯东来轻声道：“元大哥，你一定是最近熬夜熬得太厉害了，你要不要回家休息一下？”

元修身苦笑道：“休息什么呀，开完了会，一会儿还要送人呢。”

“送人”？！！

侯东来心里面猛然一惊！

“送人”这个词，是他们七十六号里面的黑话，就是指处决犯人，谁能想到，即便今天是喜笑颜开皆大欢喜的嘉奖大会，这些畜生竟然还是要杀人！！

至于杀的是谁，侯东来根本不用猜就知道的，刘淑娴和苏成明。

机要室泄密案件已经结案，枪毙刘淑娴是必然的结果，而苏成明尽管已经供出了大量重要的情报，但影佐将军明确表示，此人绝不可来留。

因为他是在用尽了几乎所有手段之后才被迫投降的，不能排除他将来降而复叛的可能，所以等待他的依然是枪毙，日本人根本不会在乎，这样对待一个投诚者，到底公平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