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来自女人的情报

1939.10.17.

晚七点半，公共租界。

侯东来已经换了一身西装，手里拿着一份晚报，微笑着下了出租汽车，走向了马路对面的“维新酒店”。

这个年代，除了自己有汽车的富贵，能坐得起出租汽车，便已经是众人艳羡的有身份地位的人了，坐一次汽车一元起步，路程远点的，一次要花四五块呢，而乘坐人力车，十个铜子起步，同样的路程花不了五毛钱。

维新酒店是一家上海滩有名的牛排馆；老板是个胖子，在租界内外，黑白两道都很是混得开，他也是在帮的兄弟，还是侯东来的好友，虽然做他的好友，危险性实在大得很。

为了讨新政府的欢心，这个胖子将饭店从原来的名字改成了现在这个庸俗无耻的店名，这一招倒是很奏效，这里很快便成了很多汉奸和日本人光顾的场所。

侯东来走到酒店门口，又看了看手里的报纸，大概是报纸已经看完，现在已经形同鸡肋，对于他这样身份的人士，自然是不会敝帚自珍的，他便随手将报纸轻轻扔在了饭店门外的垃圾箱上。

然后他掏出钱包，取出了一张一元的法币，拿在手里。

门童殷勤的为他开门，脸上的笑容却是那种职业性的微笑，看了就让人反胃：“侯先生到了，请进请进！侬小心门槛啦，好的好的……”

侯东来将一元纸币随手递给了他，门童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变成了发自内心的惊喜：“谢谢侯先生！您先请坐，还是靠窗的六号桌？早就给您打扫干净了。咖啡，咖啡！程小姐来了，我会领她过去的！”

看来让他突然变得如此殷勤的魔力，便是那一张钞票。

侯东来一笑，真的走到了靠窗的六号桌，这是他来这家饭店的“专座”；他脱去西装外套，穿着马甲坐下，他的史密斯左轮就在脱衣的瞬间被他巧妙的掩盖在了西装之下，侯东来的手隐藏在西装下，轻轻拉开击锤，这是他总结出的最快的拔枪击发方式，也许根本不用“拔枪”，从西装里面就能够击发。

之所以坐在临街的靠窗桌子，是便于观察街面上的行人（比如刚才他扔报纸的垃圾箱，此刻就清晰无比的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也便于在饭店里遭到突然袭击的时候，撞碎玻璃，迅速逃生，他为此查过资料，做过计算，以自己的力量和体重，撞开饭店的玻璃窗，是确定能够做到的。

如果对手在街上从玻璃窗外向他开枪，由于手枪的子弹威力有限，大多数不会击穿厚厚的玻璃窗；少数种类的手枪子弹即便能够击穿，也会因为玻璃的阻力而发生变向，自己还是有还击和逃生的机会的。

当然，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另一面，靠窗的座位好处虽然很多，却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如果有狙击手从对面的楼上向他射击，强力的步枪子弹（有时候他们为了对付特定目标，甚至会使用特制的钢芯破甲弹）可以极其容易的击穿玻璃，保持方向不变，一枪致命。

侯东来必须承担这样的风险，况且如果被狙击手盯上，那也就没有什么地方是绝对无忧的了，走在大街上，对方一枪就能解决他。

侯东来无所谓，他很乐观，因为他的工作就是拿性命来赌搏，对于他来说，如果能够被狙击手一枪干掉，反而是一种幸福，一种奢望才能得到的幸福。

五分钟之后，一个教师模样的人路过饭店，他看了看扔在垃圾箱上的报纸，好像犹豫了一下，颇为难为情的样子，终于还是拿了起来这也很好理解，上海普通学校教师那点薪水，在这个物价飞涨的年代，确实只是能够一家老小勉强糊口的，哪还有更多的钱买报纸杂志？

能捡到一份干净的晚报，也算是个意外的惊喜吧这真是读书人的悲哀呀。

那个教师拿了别人丢弃的报纸，却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又向挂着彩灯的玻璃窗里眺望，那里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他忽然咽了一下口水，在门童和招待们鄙夷的目光当中，他方才意兴阑珊的走了，要知道，这家餐厅里一份普通的牛排西餐，便相当于他一个月的薪水，他是绝对吃不起的。

看来饭店里面的奢华与享乐，是与他绝缘的。

门童和招待们却不知道，那个寒酸的“教师”在转过街角后又走了五百米，然后才转进了一条窄窄的巷子，两个人正在巷子里面等着他，见他进入巷子，一个人立刻走上前去，用壮硕的身子挡住了巷子口。

教师居然开始立刻迅速无比的脱去身上的长衫，鞋子，裤子，在第三个人的帮助之下，仅仅用了五十秒钟，连脱带换，他便已经换上了一套西装，还有一双名牌皮鞋，他不去登台表演魔术，确实是屈才了。

然后他便将那份捡来的报纸轻轻打开，里面赫然粘着四个微缩胶卷！！

“你两个，我两个，按照紧急流程办理。”教师微笑道：“还有，下次记得不要带着手雷执行任务，无论是日本人，还是七十六号，他们的人都很有经验，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如果真要抓捕你，会在第一时间四五个人一拥而上，控制你的四肢，死死掰开你的手，然后折断你的手指，你们根本不会有拔出手雷，拔掉保险栓，然后投掷出来的机会的。”

“是，首长。”那人有些尴尬的笑了，看得出来，他很有战斗经验却并没有多少城市交手的经验。

事情处理完毕，三人每隔一分钟，才从巷子里走出一个人，又分别走向了三个方向，那个壮汉的任务，居然只是带着教师的破破烂烂的衣服和鞋子，走到足够远的地方，然后把它们扔进垃圾箱。

那个教师，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个衣着光鲜的体面人，伸手拦了一辆出租汽车，潇洒的远去了。

尽管他的级别已经不低，但他却不知道，今晚给他传递如此级别绝密情报的人，到底是谁，在不在那间饭店里。

不过，他也并非一点线索也没有，当他拿到报纸的时候，就已经隐隐闻到了上面一股女人用的名贵香水味道这个上级是个女人，而且是一个混迹于上流社会的女人，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这个上级居然是个女同志，她可真厉害，“教师”在心里感叹道。

七点五十分，程小姐来了。

她对侯东来抱歉的一笑：“对不起，东来，我也不想迟到，可是……”

“没关系，迟到是女人的特权，”侯东来优雅的为她拉开座位：“想吃点什么？”

程小姐落座，却轻轻伏在侯东来的左袖子上一闻，抬起头来，嗔怪道：“你又去找别的女人了，对吗？”

侯东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脸色变得严肃无比，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对，你闻到了我身上有女人的香水味。我……我还是坦白好了，我的确是去找了别的女人，她比你年轻，和你差不多一样漂亮……”

程小姐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忽然笑了：“你说谎，你是我见过的最会说谎的一个男人。”

“你听我说完呀。”侯东来的严肃表情忽然就变了，变成了甜蜜的微笑：“那个让我心动的女孩子，是法国让布朗先生香水店的女职员……”

他忽然变戏法一样从西装下取出了一瓶香水，却是个精巧无比的心形香水瓶，递给了程小姐：“这个月新到店的，巴黎总店最新设计，上海只此一家。”

程小姐接了礼物，笑道：“你还真是用心！”

她的眼光一扫香水瓶，就发现了香水数量少了一些，在男人看来仅仅是一小部分（甚至大多数男人都发现不了），但她是女人，而且是很聪明的那种女人，这微小的差别，依然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实在很感兴趣，侯东来究竟用瓶子里的香水做了什么，要知道，如果是试用香水，商店有试用装的小瓶子；更何况，上海有身份男人最标准的挑选香水手段，是请漂亮的女店员代为试用，然后借着嗅香水味道的机会，轻吻抚摸年轻漂亮的女店员们那白嫩的胳膊，这是这个行业的潜规则。

要知道，这样漂洋过海来到中国的香水，每一瓶都价值百元以上，而女店员们每卖出一瓶，提成就是十元以上，这可是个惊人的收入，有时候为了一次性多卖出几瓶香水，陪客人上床也是常有的事情。

其实侯东来确实用香水做了一件事情，他买了两份晚报，在第一份上面洒上了香水，在香水渗入报纸之后，再将第二份报纸覆盖在上面，接触六秒钟之后，迅速拿开，然后用蜡烛轻轻烤干。

他要将自己的身份，伪装成一个女人，即便是将情报传递给自己的同志，他也要伪装，不该暴露身份的时候，一定不能露出真容，这是潜伏工作最重要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