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风萧萧兮易水寒（二）

“侯君，你没上过前线，你不了解军人的想法。”渡边道：“上半年我参加了皇军的南昌攻略，在南昌车站附近的小巷子里，我带的中队堵住了一个排的支那……对不起，中国军；在那样狭窄的小巷子里，双方别无选择，展开了白刃战。”

他喝下一口清酒，继续说道：“你知道皇军的拼刺技术，绝对是世界第一，很快，对方的十几个人都被我们刺死，我们无一伤亡。只剩下一个十六七岁年龄的少年兵，坐在巷子里冷眼旁观，直到他的最后一个战友战死倒下，他才站了起来。他拿着一杆比他身材还要高的毛瑟24，不，应该是你们的兵工厂仿制的，中……”

“中正式。”侯东来微笑道，然后用筷子捡起一块三文鱼，沾了沾自己面前碟子中的日本酱油，放入口中，津津有味的咀嚼着。

“对，中正式。枪上面还装着一柄加长的汉阳老式刺刀，显得不伦不类；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却突然大发神威，旋转腾挪，好像跳舞一般，用无比熟练快捷的动作，连续刺死了我们三个老兵。”渡边道：“我们所有的人都一下子被惊呆了。”

“年纪这么小，却这么厉害？”侯东来笑道，又将一块柔嫩的牛肉放入口中，吃的津津有味------看来这个中国少年兵的生死，还比不过他对一片牛肉的关心。

“出于对对手的尊敬，我们没有以多打少，而是按照武士的传统，我派出了我们的一个兵曹。他是整个大队拼刺技术最好的，如果不是经常喝酒闹事，早就被调进师团教导队了。”渡边道：“他上去和那个少年中国军单挑，三个照面，他就被对方划开了腹部，挑断了肠子和内脏，趴在地上，血流遍地，很快就死了；那少年的脸也被他的刺刀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连口腔内部都清晰可见，那少年满脸是血，居然还能面带微笑，尽管是很可怕的微笑-----简直就像是一个活着的骷髅在向你笑。”

“咱们这行的人，什么样的惨象没见过，你还怕这个？”侯东来微笑道：“然后呢，你们放他走了吗？还是用机关枪解决了他？”

“侯兄，请你不要侮辱我军人的荣誉！”渡边正色道。

“不好意思，喝多了，喝多了！”侯东来连连赔笑，看得出来，他的问题让渡边感觉受到了侮辱------他又怎么可能放那个少年走。

“我便亲自拔出战刀，用我家传的刀法，与他进行一场值得尊敬的武士决斗。”渡边的脸上充满了尊敬，道：“不过在交手之前，我先用中文问了他一个问题：少年，你如此高超的拼刺技术，是跟什么人学来的？”

“他怎么回答？”侯东来笑道。

“他的回答，让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渡边叹了口气，道：“他恶狠狠的回答说‘这都是你们教给我的！’最后我杀死了他，却不能不尊敬他。”

他看着侯东来，道：“侯君，这个故事也许能解答你刚才的疑问。请恕我直言，你们中国人向来不够团结，现在有很多像你一样的中国人渴望和平，希望中日友好；但也有很多像那个少年中国军一样的中国人，为了心中那份所谓的昔日泱泱大国的骄傲，选择抵抗到底。所以很多中国人宁可战死，也绝不投降；皇军想要打下重庆，不知还要付出多么巨大的代价；可问题是即便拿下重庆，他们还有昆明，还有西安，还有兰州，还有延安，甚至还有迪化（乌鲁木齐），在最后一支中国军队被粉碎之前，他们是绝对不会投降的。所以，”

渡边喝下一杯清酒，道：“我觉得皇军不可能依靠单纯的武力征服中国，中国实在太大了！体面的停战，对双方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说得好！”侯东来点头，鼓掌，道：“渡边君，我佩服你军人的勇敢，更佩服你敏锐深远的政治眼光！”

“侯君过奖了。”渡边一笑，道：“你我是好友，我知道你不是在虚情假意的恭维我；现在好了，汪先生的和平政府正在加紧筹建当中，先生德高望重，一言九鼎，他的新政府只要一成立，就有了中日和平的新道路，蒋某人的威望也将会一落千丈，各派地方力量就会纷纷主动与我们停战，和平即将到来！”

听他这样夸夸其谈，侯东来心里不由得泛上一阵恶心，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鬼子，难道真的相信仅凭一个大汉奸组织一个不要脸的汉奸政府，整个中国就真的会放弃抵抗，甘心做你们的狗了吗？！

我日你妈的！！

“好，让我们为和平干杯！！”心里面骂着渡边的娘，侯东来脸上却泛起了那种真诚的，愉快的笑容，他举起了酒杯，渡边对自己的一番演讲很是满意，笑着和他碰杯，两人一饮而尽。

“報告！”小野从单薄的木门外喊道。

“小野君！侯君在这里，请你用中国话讲话！”渡边严肃说道：“侯君是少校军衔，也是我的朋友，今天上午你们不该用日语嘲笑你的长官和我的朋友，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是！侯君，侯长官，请你原谅！”小野在门外恭恭敬敬的说道，他当然没有对侯东来有多么内疚，他根本就瞧不起任何一个劣等的支那人；他只是像几乎所有日本军人一样，对上司的命令无条件执行罢了。

“都准备好了吗？”渡边这才说到正题。

“报告长官，三十七名犯人已经装车，都是封闭式车厢，他们无法跳车逃跑的。我们出动两个小队押解，七十六号出动二十人协助，双方一共部署三挺轻机枪，三只掷弹筒。”小野报告道，他的汉语说得很是流利。

“给每辆押解犯人的车厢里面，安装一个炸药包，将引线绕到驾驶室里，如果遇到军统的人劫囚，立刻引爆。”渡边忽然说道。

“是。”小野答应一声，马上离开。

侯东来心中不由自主的一阵颤动，日本人的狡猾，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执行这些犯人的死刑，他们出动了众多人马，还不放心，居然还能想出这样阴损的主意；不用问，他们一定也动用了沿路驻扎的日军和伪军的兵力予以保护，军统的人想要解救人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

其实，以现在军统在上海的实力，根本也不可能组织起这样的力量来，就算没有这几个炸药包，要干掉这些数量的受过严格训练的日本宪兵（他们一般都是由在各个战场受过伤的老兵，经过专业的宪兵培训之后组成的）和七十六号的特工，没有两百个人和轻重机枪，是说什么也做不到的-----军统哪里拿得出这么多人来？！

而最糟糕的，还有最重要的事情：自己到现在，都不知道日军到底要在哪里执行处决任务-----因为执行地点是最高机密，只有渡边自己知道。

丁李两人，只是将犯人移交给日本人，剩下的一切，就都由渡边做主-----平日里处决犯人的地点有六七个之多，所以就算军统有两百个人，也不可能面面俱到的。

特工不是万能的，这句杭州特训班教官时常挂在嘴边的的口头禅，到此时侯东来才真正理解了它的残酷。

侯东来脸上带着笑，用桌上的毛巾擦了擦嘴，和渡边对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起身，穿上皮鞋，先后走出了屋子。

“祝君楽しい（祝君愉快）！”渡边走在侯东来后面，突然喊了一声日语。

侯东来第一时间举起了双手！！

“你这是干什么？！”渡边在后面大笑道。

“你不是让我举起手来吗？！”侯东来慢慢转过身来，满脸疑惑，说道：“你怀疑我吗？”

“傻瓜，我是在说‘祝君愉快’！”渡边大笑道：“这是我们日本人常常在宴会之后说的祝福语！”

“妈的，吓死我了！刚说了不让你讲日语。”侯东来笑道，放下手来：“我刚提拔的军统局副局长，还以为这么快就暴露了。”

渡边笑了，道：“对不起，我忘记了。侯君，我听说你老拿军统开玩笑，小心他们真的找你算账-----走吧。”

他刚才的“玩笑”，其实也并不是玩笑，人在突然的状况之下，会本能的产生应激反应，侯东来如果听得懂日语，就不该是刚才那个惊慌失措的样子----这个家伙看来是真的不懂日语，却还要装成懂的样子，这让渡边有些瞧不起他，却也很有成就感。

其实，侯东来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一手，而且刚才他的语气，根本就不是日本人餐后祝福语那样的客气语气-----这个狡猾的王八蛋，早晚老子亲手把你送进地狱！

“到底去哪里？现在可以说了吧？”侯东来看着渡边，笑道。

“共党招待所。”渡边微笑道，然后递给侯东来一支“樱花牌”香烟。

侯东来这才知道，他们的车队，将开往郊外龙华，那里原来有一座国府的监狱，后来在凇沪会战的时候被日军的炸弹和炮火炸毁了，而监狱附属的秘密刑场，却依然保留着。

这座刑场很有名，国共十年内战期间，很多共党名人，都在那里结束了他们的生命；现在这里，又成了结果众多军统和中统特工人员的理想之所，不过有一样事情却没有改变------那里仍然在继续处决共党。

所以，日本给这个地方，起了个自认为诙谐的代号----共党招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