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叶云生换完衣服，洗完车，时间已经是中午了。
此时，叶云生的状态已经完全恢复，他这种毛病来的突然去的快，到家了安全了，症状马上就消失。
他在八大碗定了午饭包厢，给李嫣男压惊，其实真正需要压惊的是他自己。
一直以来，杜秀峰几乎所有的应酬都由叶云生安排。
叶云生心思异常细腻，并且通晓奉天乃至东三省大大小小的馆子。谁家好吃，谁家有特色，甚至哪家新来一个厨子或新出一道好菜，叶云生全都门儿清。更主要的是，叶云生察言观色的能力强，他可以通过各种观察判断每个人的喜好，并且百试不爽，这也是他最得杜秀峰信任的原因之一。
叶云生定完酒席上楼去给杜秀峰汇报，当他走到杜秀峰办公室门外时，听到了里边正在谈话。
“舅舅，你们这特调处都什么人啊？那个小司机也太熊了吧，一个死人就把他吓掉了裤子，估计尿也吓出来了。”
“嫣男，人家刚救了你，你怎么还这样说人家？他有神经官能症。”
“啊！有病还能开车？还能在特调处？还精神病？这不是胡扯吗？”
“不是精神病，是神经症，小叶身上还是有很多优点的。”
“那倒也是，这小子字写得贼毕，车开得那是捞结棍了，水平可以去上海百老汇赛车了。”
杜秀峰哈哈笑道：“嫣男啊，你在上海待了几年，东北话上海话混着说怎么那么别扭？！”
杜秀峰接着说：“你看小叶是不是有点像你老舅？”
嫣男想了想说：“是啊。他真的有点像老舅，尤其是他静静的样子。老舅要是活着也应该这么大了。”
“是啊，我当初一看到他，就感觉有缘，像我最亲的小弟弟。小叶爱读书，喜欢喜剧表演，这次回来我还给他带本书，他心思缜密而又心地善良、为人随和，所以我才把他当作亲信。特调处龙蛇混杂，各派势力林立，如果没有个左膀右臂是不行的。以小叶的才华本该委以重任，无奈他的身体条件情况特殊，只能干个没有危险的司机。
叶云生进退两难，他略一思索，喊了一声：“报告！”
“进来。”里边传来声音。
叶云生推开虚掩的门，走进去：“处座，中午的接风宴已经安排好了，八大碗，满洋两吃。”
“很好。”
就在这时，李嫣男叫道：“刚才你在外边？你原来在偷听，你们特务怎么都这样？”
叶云生顿时红着脸说：“不好意思，刚才来听到里边提到我……才……”
“这特调处全都是鬼，你装得倒挺老实，其实也狡猾大大地！”李嫣男用春葱玉笋般的指头戳了一下叶云生的胸口，调皮地笑着。
叶云生此时的脸愈发憋得通红，一时间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说：“小……姐……”
“行了嫣男，不许欺负老实人。中午让你尝尝你好久没吃过的家乡菜，不过这家乡菜却有个新吃法。这是小叶的发明，你试一试。”杜秀峰打着圆场笑道。
刚才李嫣男因为背后说人是非被叶云生听到，所以她才似怒非怒、笑骂中打破尴尬。
而杜秀峰的话都是好话，这份好话如果没有当事人偷听岂不是白瞎了？所以叶云生就坡下驴，领杜秀峰这份情，走进房间承认偷听。
杜秀峰也确实把叶云生当心腹，但他深知杜秀峰的为人——深藏不露。他深知隔墙有耳的道理，从来不在背后讲人坏话，他表面上君子坦荡荡，其实所有的坏话都藏在心中。
中午的八大碗是家宴，叶云生是唯一一个外人，但杜秀峰的家人从来不把他当外人。
一方面，他是杜秀峰的贴身司机和亲信；另一方面，叶云生很像杜秀峰那个病故的小弟弟，也许这个小弟弟生下来就人见人爱，再加上英年早逝，所以深得杜氏家族的怀念。叶云生是沾了死人的光，包括杜太太、杜秀峰的两个子女、三个小姨子，还是他的几个堂表兄弟。而叶云生只是添酒、催菜、当跑堂的角色。
八大碗是满族名菜。当初多尔衮入关拥立顺治帝登基，主张以汉治汉，讲究满蒙汉融合。到了康熙时，满汉已经完成从军事政治到文化的融合，其中饮食文化也达到的登峰造极的境界。满族把从关外带来的地方特色美食，以及蒙族烧烤生鲜，和中原、江南八大菜系完美融合，形成了世界上绝无仅有而又穷奢极侈的满汉全席。
而八大碗就是在满汉全席中精选的八大满族名菜，东北各地八大碗各有特点，此类菜中不止有满族粗野生鲜的原味，还荟萃了江南菜系的细腻精美，堪称东北最有名的菜系，其中以奉天鹿宴八大碗雄踞东北之最。
席前，先上八凉菜，这八碟八碗本是长白山的山珍野菜走兽，这些菜李嫣男也很熟悉，可现在上的几样食材让她一头雾水，桌子上摆的是芝士、辣根、巧克力，拉茶，以及热带水果芒果、榴莲、番石榴等，这和八大碗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
李嫣男愣了半晌，杜秀峰笑而不语。他用银筷夹起一片番石榴，然后沾了一下芝士放入口中。杜秀峰细心品味，然后又夹起一片鹿肉放入口中，很快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少有的惬意和满足，这表情如同升天登月。旁边人看到了这种表情，就像似一个憋了好几天的烟鬼，突然深吸了一口上好的云土。
李嫣男也忍不住拿起筷子，学着杜秀峰的样子吃了一口。她的红唇慢慢蠕动着，一起一伏。先是努嘴感到异样，表情像望梅止渴、酸水流了一嘴的样子，紧接着鹿肉的筋肉在齿中慢慢融合，直至下咽，李嫣男的表情异常夸张，好像在冥思苦想时突然豁然开朗，最后她的眼角居然流出眼泪。
“妈呀！太好吃了！”李嫣男叫道，“一种说不出的回味，让人产生无数的遐想，仿佛被催了眠。”
杜秀峰道：“这不是普通的芝士，小叶让饭店发酵了很久的，酸而发臭，但却奇妙无比，这些菜混合不同的蘸料有不同的味道，就像是被催眠陷入深深的回忆，曼妙无比，嫣男，你挨个试一试。”
这是一顿奇妙的家宴，每个人吃得都很满足，尤其是李嫣男，兴奋不已。
“叶云生，快说说，你是怎么想到这种吃法？”李嫣男追问道。
叶云生并没有多吃，只是看着这些饕餮之徒。
他的味觉和嗅觉一样敏感，经常可以品尝出别人忽略或者尝不出的味道，而正是这些神经的异常发达，才导致他的植物神经特别容易遭到刺激，敏感阀大大降低，从而有了身体上的怪病。一得一失，究竟是福是祸，叶云生很难明白，只能是“失之南隅，收之桑榆”。
叶云生说道：“菜肴本身就是食材的融合，不同食材融合就会有不同的味道，如同围棋里的交叉点，千变万化。而越是差距迥异的食材，相互碰撞在一起的效果越大，反应也越特殊。当然有人爱吃，有人讨厌，就像臭豆腐配馒头、豆汁儿配咸菜丝、芥末配生鱼、辣椒配火锅，今天的这些东西都是偶然得到的灵感，李小姐谬赞了。”
“怪不得舅舅喜欢你，舅舅可是美食行家，从小就讲吃讲穿，听说他是你们特调处的‘四大怪之首’——萝卜白菜满汉菜。”
“小姐说笑了，那些人哪能跟处座比？他们私自乱说，早晚处座会枪毙了他们。不过处座的确是美食大家。一次单位聚会，处长用鸡、鸭、鹅、牛猪、海鲜炖了萝卜白菜，然后只留白菜萝卜，其余扔掉。这白菜萝卜融合了三禽六畜和海鲜的味道，堪比大观园中的茄鲞，奇香无比，让特调处这帮人和日本顾问大开眼界。所以才有‘萝卜白菜满汉菜’一说，其实这就是大简至繁、大繁至简的道理。”
“小叶说得好，是这个理儿。”杜秀峰笑呵呵地说。
“你真是太厉害了。”李嫣男幽幽地说道。
叶云生看了一眼李嫣男，她的目光有些异样。叶云生顿时脸一红，低下头。在这个世界上要想征服一个人，首先要征服他的胃，男女都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