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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张公客栈初逢定
楔子
上部书里我们讲述了张公张梦鲤大人在太康县破获连环命案的故事,虽最终真相大白,报应各归,但其中离奇的案情,诡秘的背景,以及扭曲的人性,都不免让人唏嘘挽叹,哀绝不已。而这次小子与诸君相见,想必不消琢磨,各位亦知其一二了。没错,小子这次要给诸位看官奉呈的亦是张公手下的一桩案件。此案虽说发生在“青府案”之前,但其复杂多变的案情以及匪夷所思的诡谲程度相较前者是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如若不信,小子有诗一首,略见一斑:
皇城变数总如棋,载垕承祧问登基。
欲易江山多遗案,埋尸墓下见玄机。
隆庆元年秋。日昳时分,斜阳古道上,一匹长鬃骏马正往登州府莱阳县方向疾驰而去。嘚嘚的马蹄声均匀而有力,马蹄越过之处,因迅疾而生起的气流使得道旁杂草也随着马驰的方向摇摆不定。马背上的男人神色冷峻,目光深沉,仿佛心中除了远方的目的地外再别无他物。若问这男人是何模样,只看他头顶四方平定巾;身穿细缣绣纹深衣;腰间一根嵌玉鞶带;足蹬一双蓝色云头履。面庞英俊,却略显老成冷漠。腰上盘着的那柄宝剑更让他增添几分冷傲……一阵飞尘延伸之后,他渐渐消失在了又一个银装渐裹的深岭背后……
话分两头。在登州府莱阳县张府门上,正是杯盏相映、觥筹交错的热闹时分。你道为何?只因今日是张公张梦鲤的践行之宴。张公去岁受皇恩厚泽,已升任开封知府一职,今日正是告别妻儿亲友,起身赴任的日子。
此时张府大院人声扰攘,六亲八友围坐在十余张八仙桌旁,推杯换盏自不必说。席开席散间,喜贺声都不绝于耳。厅堂内,张梦鲤向妻儿道别(其时张父张琨及张母盖恭人皆已仙逝),免不了又是一番叮咛嘱咐。随后又来到院内筵席间,此时席中众亲友纷纷停箸举杯,向张梦鲤再祝高升。其客套贺辞不消赘言,来往答应几番后众位又入座续席把酒言欢。不提。
却说张梦鲤向众亲友道完别后,又从不停忙活着待客的众仆役中找到管家,嘱咐了他老人家一些琐碎事务,无非也是有劳费心照看夫人孩子之类的叮咛之语。不作细表。一切妥当之后,张梦鲤再次拜别诸位亲友,随后便在三两随从的陪同下驱车离开了家门。
马夫鞭起,车辙新生。张公妻儿在马车后久久不舍,张梦鲤亦掀起车帘不住摇手告别。直到再也听不见马车铃响后张夫人才带着孩子恋恋不舍地回身入府。此情此景,真个是:
身负圣恩不敢辞,重于公务轻于私。
此去行程三千里,何时归梓尚未知。
当日戌时,马车行进到一个名曰“亭口”的小镇。马夫一拉辔索,同时口中长“吁”了一声,马车当下随着服马的扬蹄在镇上的一家客栈门前停了下来。
张梦鲤掀起车舆左侧的帷幔,问马夫道:“何以停了下来?”
马夫敛起袖口擦了擦脸上沾染的飞尘,看了一眼前方不远处的“归去来客栈”,回道:“老爷,天色已晚,前方路途僻远,不如就在此镇客栈歇息一晚,明早再行也不迟。如若错过这个镇子恐怕是一时难遇城镇村庄了。”
张梦鲤点点头,扶轸下车。近乎同时,第二辆一起启程的随从仆役专用马车也到得此地。随行人员并不多,连同马车夫在内才四人,加上张梦鲤本人也不过五人罢了。其实,早在出门前,张夫人本意是多派几个仆役在途中好照顾丈夫生活起居的,无奈张公执意不肯,道是人多事杂,影响上任行程,于是只能作罢,只带着三个平日里手脚麻利的仆人和一经验丰富的车夫便上路了。
这时,仆役中手脚最为利索的张全翻身下车,赶在张公前面去往客栈订房。张梦鲤等众人则缓步走去。
客栈掌柜是个一脸富态的中年男子,小眼塌鼻,不甚好看。虽说貌不惊人,但笑起来的那脸憨态倒也让人心底舒畅。
张全刚一踏入客栈门槛,掌柜便殷勤迎上前来,口中唱喏道:“客官几位,都里边儿请——”
张全朝着那张憨态可掬的面庞点了点头,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环境,头也不转地问道:“有上房吗?”
掌柜一听要上房,脸上再次笑开了花,连连回道:“有有有,上等的客房,都打理好了就等客官光临了。”
“那来一间单人上房,两间普通大客房。”
掌柜的道了一声“得嘞”,又下意识地往门外看去。此时张梦鲤及余下随从皆已入栈,正听得张全点要客房。连忙跟了一句道:“把上房换成下等客房就行。”
还没等掌柜的答话,另一名随从易华平绕到张梦鲤跟前,劝道:“老爷,临行前夫人跟我们有过吩咐,大人必须得住上房。您要这么弄回去小的们不好交差罢。”
掌柜的原本听要改上房,心中已不甚如意,这时又听得有挽转余地。赶忙一旁帮衬道:“一看客官就非凡夫之辈,自然应住上房才合乎身份。”一旁的伙计亦帮着东家搭腔说好话。
张梦鲤这才回头注意到客栈掌柜和小二,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住什么客房都一样。”
“老爷,”张全也开始劝道,“您再怎么撙节也不用下等房吧,这样着实为难小的们了。”
“我们都知道老爷用度节俭,但这样我们在夫人面前说不过去啊。”马车夫和另一仆从耿忠也随声附和起来。
张梦鲤挥挥庞袖,道:“都别计较了。”说着又转向掌柜道,“那就把三间客房都换作中等客房吧。”
掌柜应了一声“是”后退了下去,随从们也都感激老爷厚爱之恩,连连道谢。
住宿安排妥当后,张梦鲤便与客栈小二点了几道小菜,一壶小酒。召集了诸随从,在一楼饭堂斟酌起来,席间亦说上几句劳诸位旅途费心的慰藉感谢之语。几位随从受到主子如此厚爱,亦连连谢恩,皆道栽培。
就在席至半酣之际。客栈外一声勒马长嘶声响起。客栈小二轻灵地越出门槛。不久便领进一位目光冷锐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也不消多做介绍,他便是前文曾说道过的那位驭马疾驰的男子。他走到一张四方桌前,从腰间取过佩剑放在桌上。还没及店小二问话便主动道:“来碗酒吃,再上两份下酒菜。包子也来一笼。”
“好嘞!”小二高声应道,随即便退到灶房安排去了。
掌柜的见了年轻人,也知来者绝非等闲之辈,遂满脸堆笑招呼道:“客官想来一路风尘仆仆,有何其他需要尽管吩咐。小栈还可沐浴住宿,如需——”
“不必了掌柜的,”掌柜的话还未落,男子便打断道,“我吃完就走。对了,顺便打听一下,这里离莱阳县应该不远了吧?”
“不算太远,”掌柜的殷勤答道,“此去莱阳约还有百八十里地。不过前路崎岖不平,若是要夜行赶路的话恐有不便。不如在小店歇上一宿,明早再行赶路。不知客官意下如何?”
男子知掌柜着实是出于一片好心,但由于重任在身,不敢耽搁,便婉拒道:“掌柜好意在下心领了。毕竟重任在身,实在不敢耽搁,我用过饭便走。”
另一边桌上,张梦鲤等众人已将此情此景看在心上。张梦鲤向张全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遂到该男子桌旁,友好询问道:“这位兄弟,冒昧问一句,此行去莱阳是要找什么人吗?”
男子看了一眼仆人打扮的张全,又转眼看向相隔两桌而坐的张梦鲤等人,对面的张梦鲤始终保持着客气的笑容,偶尔还点头示意。见对方无甚恶意后方放松了些许警惕,略带质问的口吻回道:“我去莱阳是有要务在身,至于找什么人恕我不便相告。我倒想问问你,何以会来打听我的事情。”说罢还是习惯性地把手放在了佩剑上。
张全见状。知是对方误会,忙解释道:“兄台别误会。我们今天也是刚从莱阳县过来,看兄台颇具狭义心肠,我家主的意思是想看看您找的人我们能否有消息,兴许能帮上一把。”
男子见对方如是说,方才把放在佩剑上的手伸了回来,他再次往张梦鲤的方向看了看,随后举杯一饮而尽对着张梦鲤道:“江湖险恶,不得不防,如有冒犯,还请兄台莫怪。”
张梦鲤也起身走上前来,举杯回敬道:“侠士言重了。四海豪杰皆朋友,哪有冒犯之说。”
当下,两桌嫌疑冰释,两席合并一桌,男子点的酒菜也正好一起上桌。一番来往相敬后,年轻人放下酒杯,抱拳自报家门道:“在下姓许,单名一个定字。刚才兄弟有意相瞒,确是因为此事关系重大,不得不守口如瓶。望兄台见谅。”
张梦鲤抱拳回道:“说的哪里的话,我们也不过是想趁便帮上一把而已。既然兄弟不便相告,也不勉强了。只是这路远天黑,掌柜方才所言也并非不妥,何不就在此地暂歇一宿,明早动身也无妨吧。”
“兄台有所不知,”许定婉言相拒,遂又轻言细语相告道,“其实啊,我这次去莱阳是要找一个在当朝任车驾郎中的大官。听人说这位车驾郎中不仅孰知兵法武略,而且还精通破案之法。愚弟此次前去不仅是有要事相告,还准备投奔到他门下效力呢?只是听闻这位郎中大人回老家了,一时又没个确切地址,寻来确是有所不便。——不知诸位是否有这位大人的消息?”
张梦鲤一听,居然碰个正巧。他口中的车驾郎中指的正是自己,这次去开封任知府正是由车驾郎中一职擢升的。座中有随从也明白过来,其中易华平正想点破,却被张梦鲤一个眼神示意,方停住了嘴,顺口打了个哈哈敷衍了过去。
张梦鲤并不立即点破,而是顺着问道:“兄弟找这位大官,莫不是因为有大案要交代于他?是受朝廷的指令还是私底下有人委托?”
许定见自己已经透露过多,抱歉地笑了笑道:“兄台,此事干系重大,愚弟可承担不起泄密之罪,关于愚弟身负之责还望到此为止,莫要深究。”
张梦鲤无法,只好换了个问题道:“听说当今海刚峰海大人有包公在世之贤明。如今大案生起,兄弟何以不告知海大人,这么一来想必会事半功倍吧。”
“咳!”许定叹了口气,“如今世宗皇帝刚宾天不久,海大人尚未从悲痛中解脱出来。连自己都难以支持何来费神查案之力。其实这次来找郎中大人也是海大人大力推荐的。”
“那兄弟的身份是……”张梦鲤好奇道。
“愚弟乃一介草莽武夫而已,”许定答道,“自幼习武,本想着有朝一日能学以致用,报效朝廷。只可惜先帝听信佞臣谗言沉迷修道长生,国政废弛。我空有报国之志,却无引荐之门,只好在江南一带卖艺为生。如今新帝即位,社稷有望。便自荐到金华府东阳县做了一名捕快。这次身负重命来莱阳找郎中大人,就是——”突然许定戛然而止,紧接着又转了话题道,“算了,不说这个了。我倒是好奇,不知兄台与诸位同行兄弟要去往何处。”
张梦鲤见许定口风很紧,只好实话实说道:“不瞒兄弟,我就是你要去莱阳县找的那位郎中大人。只是我现在已不是车驾郎中了,我此番与几位家人远赴开封正是为了接任知府一职。所以兄弟不必再慌忙赶路,有什么需要告诉我的现在就可以说与我听。”
许定愣了半晌,似信非信地看着张梦鲤,良久后才道:“兄台可是拿我玩笑?怎么会有这般巧事。”
见许定不信,一旁的易华平沉不住气了,道:“您还不信!您面前这位大人正是当朝四品大员开封知府张公是也。”
“行了行了。”张梦鲤朝易华平摆了摆手,道,“贤弟信与不信心中自会衡量,要你多说什么?”
易华平被老爷打了个头子,自觉没趣,像蔫了的茄子似的耷拉着脑袋,一旁的张全等仆人见状都忍不住好笑。
许定犹豫再三,又道:“你说你是郎中大人,有何凭据。莫怪兄弟多疑,实在是此事事关重大,大意不得啊!”
“明白明白,”张梦鲤从袖中掏出一张文书递给许定,并道,“这是敝兄的上任官告。上面明确写明了由车驾郎中一职升任开封知府。白纸黑字,朱笔点画,更有吏部公印。是真是假想必贤弟心中自有判断。”
许定接过张梦鲤的上任官告,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起身,突然跪拜在地,手举官告道:“卑职有眼不识泰山,竟如此唐突,与知府大人称兄道弟,实在有失纲常体统,还望大人恕罪。”
张梦鲤见状起身,一面接过官告,一面扶起许定,平易近人道:“兄弟无须多礼,我一不是你的直属上司,二亦非正式上任公办。况乎如今你我便服在外,本无尊卑之分,何须行此官礼?”
许定起身,又深作了一揖,才复回座中坐下。张梦鲤招呼过掌柜来,此时胖掌柜得知面前的客人乃朝廷四品大员,更是殷勤的无以复加,点头哈腰道:“这位客官还有何吩咐,尽管说来。小店一定尽心竭力为您效劳。”
张梦鲤拍了拍许定的肩膀,朝着掌柜吩咐道:“把我的那间单人客房也换作大间,多备几支明烛,今晚我要与我兄弟促膝长谈。”
“好嘞!”掌柜当下应道,声音更加地洪亮有力。一旁的许定听了更是受宠若惊,连连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