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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案发现场费周章
大概过了半刻钟时间,张梦鲤猛地拍了一下身前的檀木圆桌,同时口中因兴奋而不由自主地喊出一句道:“天助我也!”
也是这么一回神,他才注意到坐在自己身旁等候已久的常丙琨。张梦鲤略带歉意道:“实在抱歉,本府刚才因一些线索筹思过深,让知县大人久等,见谅,见谅。”
常丙琨官阶本不比张梦鲤,且本身就是张梦鲤的下属,岂敢有半丝责怪之意。听完张梦鲤这番道歉话,连忙恭敬回道:“知府大人言重了,您为此案殚精竭虑受尽奔波劳累,下官自觉愧之不及,又怎会因这等微不足道之事对大人心生不快。”
随后常丙琨把自己审讯中所有的疑点都悉数向张梦鲤禀告了,其中就包括审讯赵笃时提到的绣鞋一事。张梦鲤亦把自己所审的几人所透露出的疑点和线索对常丙琨备述了一番,并由此展开了两人对案情新一轮的讨论。最后张梦鲤又掏出第一封烫有香洞的血书和从杨畹卿手中得到的第二封血书,把香洞掩盖了首封血书“玉”字下的那一“点”的巧事跟常丙琨细说了。
当张梦鲤提出要拜访青府前任管家时常丙琨面露狐疑:“这个案子和前任管家也有牵连?”
看到常丙琨心生怀疑,张梦鲤似乎早有预料,道:“本案确实和前管家没有什么瓜葛,但他一定知道我们想要了解的秘密。”说完掏出了刘瞩留下的那张写有地址和姓名的宣纸。
常丙琨侧目瞥了一眼,口中默默念着纸上内容:古亦南,汝州郏县大寨村人氏
念完常丙琨用手掐算了一下路程和费时,对张梦鲤道:“开封距离汝州有四百余里之遥,即便是骑快马走最近的野道,来回少说也得两天时间,这还是在日夜兼程的计算之下所需的时间,若以正常来算加上吃饭投宿花去的时间来回至少也得三天时间。”
张梦鲤愁眉紧蹙,认为常丙琨所言之忧虑不无道理,心中虽明白透彻,大脑却突然间一片空白,对此忧患全然束手无策。
常丙琨见张梦鲤皱眉,以为自己扫了大人的兴,连忙支招解围道:“下官认为,节外生枝之患确实应当防备,但访问前任管家古亦南也是解决青录颜和其子青詝成被杀之案的重中之重。或许,我们可以采取双管齐下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难题。”
常丙琨的这一看似为自己解围而信口说来的办法却使张梦鲤如梦初醒,他拍了拍常丙琨的肩头,说道:“常知县啊常知县,好一个‘双管齐下’啊!你怎么不早说呢?我明天直接派人去请古亦南来开封就行了,这边的案子我们还是该怎么进行怎么进行,互不耽误。”他所用的语气不强不弱,听起来像是在嗔怪和埋怨,其实是对对方的认同和嘉许。
突然,堂外传来吵嚷之声,张梦鲤和常丙琨一起离座而起,走出门外欲一探究竟。门外,一个洗衣丫头和之前受常丙琨赞扬过的家丁赵笃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斗着嘴往张梦鲤的方向扭扯过来。
常丙琨连忙上前制止,并呵斥道:“尔等老爷和小少爷相继遇难身亡,你们不知哀悼,却在这里耍嘴皮子闹内讧,成何体统!又怎么对得起你们老爷的在天之灵?”
一听知县大人动了怒,那丫鬟立马安静了下来,两手背在身后,努着嘴,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赵笃倒是很无所谓的样子,嬉皮笑脸地从腰带中抽出一只绣鞋伸到常丙琨面前,道:“常大人,这就是小的那晚捡到的绣鞋,我给您带来了,而且经过小的‘明察暗访’,查到这鞋就是这个洗衣丫头方止荷的。我猜想她和老爷或者小少爷的死肯定有关系,所以就逼着她来向两位大人认罪伏法来了,她犟着不肯来,所以刚才……”
常丙琨接过绣鞋,对赵笃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然后将绣鞋转递给张梦鲤,道:“大人,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绣鞋。是赵笃一大早在西厢房附近的垂堂下巡逻时捡到的。”
张梦鲤接过绣鞋仔细地打量着。一旁,常丙琨则对那丫鬟连声讯问道:“昨晚三更时分你在哪儿?你的鞋为何会落在不是你卧室的西厢房外面?还有,适才在厢房提审你时你是否对本官有所隐瞒——到底实情怎样?张知府在此,你最好还是倾肠倒肚地都说出来为好。”
那叫方止荷的丫鬟被常丙琨这么一盘问,紧张得慌了神,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作答,于是语无伦次地说道:“大人,我……那鞋不是我的。”刚一说完她又摇头道,“不对不对,我的意思是说那鞋不是我放的……”她一寻思,立马又摇头自我否定道,“……不对,我的意思是说那只绣鞋是我的,但不是我落下的,我跟老爷的死没关系……”说完后紧张得都快哭出声来了。
见方止荷如此紧张,词不达意,张梦鲤安抚她道:“你先别慌,我们并没有认定你是凶手,我们只是希望能了解更多的线索。你先说说昨晚三更你在哪儿?做什么?”
方止荷听张梦鲤这么一说,心里稍稍平静了一些,也不似方才一般惊慌失措,回答也变得有条有序起来:“我昨晚洗完老夫人的衣服后哪儿也没去,吃过晚饭后便去睡了。赵笃捡到的这只绣鞋确实是我的,但不是我落的,我也很纳闷为何会跑到西厢房外边去。”
“另一只能给我看看吗?”张梦鲤接着问道。
方止荷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把手从身后伸了出来,右手正攥着另一只绣鞋。
张梦鲤接过鞋和自己手中的那只对比了一下,两只鞋刚好凑作一双。于是问方止荷道:“常大人在厢房提审你时有跟大人说过丢鞋的事吗?”
方止荷还未回答,常丙琨便已答道:“大人,下官记得审问方止荷时她只说自己洗完衣物便去睡了,对丢鞋之事只字未提。”
张梦鲤把询问的目光转向方止荷。方止荷躲避着张梦鲤的目光低着头,闪烁其辞道:“这鞋……我不知道这鞋丢失的事……我也是刚才才知道的。”
“大人,她说谎!”赵笃突然窜出话来反驳道,“今天一大早我就听见她在屋子里翻箱倒柜,还跟她那个形影不离的好姐妹抱怨说鞋丢了。当时我就知道我捡到的鞋肯定就是她的,只是怀疑她是凶手便没有还她。”
“赵笃所言可是真情?”张梦鲤把鞋还给方止荷的同时问她道。
方止荷感激地接过失而复得的绣鞋,同时答道:“赵笃所言不假,今天早上我确实和我的好姐妹江海凤在卧室找另一只鞋来着,但……”
“等等,”张梦鲤出言打断道,“你说的海凤是谁?是专门服侍你们老夫人的那个丫鬟吗?”
“是的,”方止荷老实地点了点头,“海凤是老夫人的贴身丫鬟,和我同岁,更是同一年入青府做的工,我俩因此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我向她抱怨丢鞋之事当然是情理中事了,至于我为什么不愿公开提出此事是因为别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和老爷还有少爷之死有牵连才不敢说的。”说完方止荷愈发觉得委屈,嘤嘤欲泣。
张梦鲤有些不忍,命赵笃退去后才用安慰的语气对方止荷道:“现在只有官府中人,你不必担心,若你真是清白之人本府绝不会让你含冤入狱。只是目前凶手正在暗中窥伺着一切,且很有可能就是府中人士所为,所以你必须把每件与本案有所关联的事情的原由对本府交代清楚,以好早日破案,免得再次发生悲剧。”
方止荷用另一只没拿鞋的左手抹了抹泪,道:“这鞋其实是我给老家的母亲做的,因为没有上乘的布料,我便托海凤帮忙。海凤是老夫人的贴身丫鬟,每次老夫人有做完衣服剩下不要的碎布料她都留起来给了我。因为担心别人误会布料是我们偷的,所以一直不敢声张此事。刚才赵笃在这儿,所以我也不敢让他知道布料的来源。”张常二人听完方止荷之言皆若有所悟地点头称是。
“我的鞋并不是两只都放在一起的,”方止荷又道,“因为我的包袱里太杂乱,没地儿搁,所以我把已经绣好的那只鞋寄放到了我另一个叫许翠翠的姐妹的包袱里,没想到会被人偷走用来陷害我。”说着又开始抽泣起来。
“许翠翠是谁?”张梦鲤打断对方的抽泣声问道。
“她和我一样是洗衣工,我们住在一起,关系也很好。”
“哦。”张梦鲤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也不再继续发问,便叫方止荷退下。
方止荷退去后张梦鲤让常丙琨传来了陈鹤和李瑞,张梦鲤分别对两人下达了命令——陈鹤负责明天早上启程去请青府前任管家古亦南;李瑞则是在夜晚降临后去完成一个或许能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的秘密行动。
傍晚时分,张梦鲤和常丙琨避开了众人再次来到了杨畹卿的住处。出于人身安全的考虑杨畹卿和储蓉蓉都搬到东厢房去住了。人走房空,本来就孤零零矗立在花园旁的房舍更显得萧然凄冷。
去往途中,张梦鲤是背手阔步在前,常丙琨手执灯笼于后。夜风轻拂,灯笼随之摇曳,两人的身影在灯笼的摇曳下拉长……缩短……拉长……缩短……如此重复不已。伴随着两人脚步声的还有从花园中时不时传出来的螽斯那尖锐的鸣叫声。
就在快到目的地时常丙琨突然停下来,目光中有一丝不吐不快的冲动,冲着前面的张梦鲤道:“张大人,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怀疑那个叫方止荷的丫鬟?仅仅是因为她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吗?”
张梦鲤听常丙琨这么一问也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他,笑了笑道:“的确,我不认为她和这两起谋杀案有什么关系。但绝不是因为她是柔弱女子的原因。”
“那是为什么?”常丙琨执着地追问道。
张梦鲤并没马上作答,只是转过身继续往目的地走去,走了好几步后才背对着常丙琨伸了一下食指和中指,慢条斯理道:“有两点。第一,那双鞋的鞋帮上在相对称的地方绣了两只彩蝶,而我在观察鞋的时候发现只有丢在我门外的那只绣完整了,另外一只只绣了一半不到,也就是说这是一双还未完活的鞋,偷听人落下的仅仅是其中已经完工的那只。那么问题就在这儿,谁会穿一双还未绣好的鞋到处走呢?第二,那双鞋鞋底非常干净,并未有着地的痕迹,很明显,有人想用这双偷来的鞋嫁祸他人。”
“原来如此!”常丙琨在后面若有所悟地喃喃说道。
来至房前,张梦鲤的眼光再一次被门匾上那“洒墨斋”三个标致的正楷烫金大字所吸引,又忍不住默念了一遍门两旁的那副楹联,完后才感慨万千地掏出暂时收缴的钥匙开了房门。两人一入房中,便径直走进了储蓉蓉和詝成所在的卧室。卧室内,一大一小两张床依旧像早上看到的那样并排靠放着。床上的被褥随意散开着,蚊帐也是开一半合一半,整个卧室看上去都显得凌乱不堪。张梦鲤看了一眼婴儿床,虽然詝成的尸体已被送到后院临时搭置的灵堂中,但张梦鲤每看一眼都想起曾经鲜活的小生命脸上所流露出的天真灿烂的笑容,心中也愈发坚定了将凶手绳之以法的信念和决心。张梦鲤心中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连忙把目光挪到了墙上的几幅恣意挥洒而成的山水画作上,若是在平时他定会细心欣赏一番这几幅韵意十足的佳作,但此时正是他焦头烂额的时候,哪敢有这等闲心,于是目光又在不舍中掠过画墙转到了储蓉蓉的床上。储蓉蓉的床正紧靠另一边墙的窗户,这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急步走到窗前。没多久,他便在纸糊的窗户上找到了想找的东西——一个食指粗细的圆孔。
“果真如此!”张梦鲤这句话像是在对常丙琨说,又像是在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
常丙琨正在仔细打量卧室中的陈设,希望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听到张梦鲤说话,立马收回目光快步走到了窗户前,很快他也发现了窗户上的圆孔,猜测道:“莫非凶手是使用了迷魂烟使储蓉蓉和青詝成睡熟的?”
张梦鲤点点头:“正是如此!”
“那我就不明白了,”常丙琨提出质疑道,“既然要使用迷烟,为什么不把杨畹卿一起迷晕过去呢?这样行凶时岂不是能更加万无一失。”
“答案只有一个,”张梦鲤自信道,“杀死青詝成的人一定是非常了解杨畹卿的生活习惯。”
“何以见得?”
“你还记得吗?”张梦鲤释疑道,“你第一次审问杨畹卿时她曾说过自己有睡觉时头向着窗户的习惯,凶手正是因为知道她的这个习惯才不敢往她卧室里吹迷烟的,理由很简单——这几天晚上天上都是星月盈空,如果杨畹卿当时并没睡熟一定会发现站在自己窗户外的凶手的影子,所以凶手根本就不敢靠近她的窗户。”
“大人所言极是,下官自愧弗如啊!”常丙琨听完后忍不住拱手恭维道。
“走,去祭祖堂,我想再看看青录颜的死亡现场。”张梦鲤一声令下后背手阔步向房门迈去。
因为怕打草惊蛇,这次私访两处案发现场张梦鲤并没有告诉青府的任何人,两人一进入祭祖堂后立马又关严了房门。
祭祖堂内的摆设没有任何变化,还是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只是地上的血已经像结痂一样更加凝固了,看上去又干又黑,让人有些反胃。
常丙琨率先踱步到了窗牖前,不过这次并没有在窗户上发现小圆孔。张梦鲤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头,目光看向凌乱的地板道:“你认为凶手有必要对一个已经被迷昏的人进行如此大费周折的谋杀吗?”说完便径直向佛像前走去。
常丙琨面露愧色,随后又对着那尊倒地的瓷佛像沉思了一小会儿,突然道:“凶手一定是个男的!”
“嗯?何以见得?”张梦鲤正蹲在那尊佛像前察看,听到常丙琨斩钉截铁的论言,遂起身问道。
“若是一个女子行凶她肯定不会采取这么血腥的方式来完成谋杀的。而且她也不会有足够大的力气来推倒这尊佛像。”常丙琨一脸严肃地回答道。
张梦鲤没说话,只是不置可否地轻声笑了笑。
常丙琨虽然对自己的推论满怀信心,但见自己的上司并不怎么赞同,心里确是不甚好受,只好强装无所谓的模样问张梦鲤道:“大人此笑何意?莫非大人早有高见?”
张梦鲤笑毕道:“高见谈不上,只是对你的推论心中小有疑窦而已。”
“大人莫与下官卖关子了,还请大人明示。”常丙琨耐不住性子说道。
“好吧,”张梦鲤道,“我只说两点。其一,如果凶手可以用借助迷魂烟轻松完成第二次谋杀为何当初不对青录颜使用这等手段呢?其二,凶手也有可能是故意设计这样复杂且费力的谋杀方式,目的就是误导我们让我们以为凶手一定是个莽粗大汉而绝非一个柔弱女子所为,若是这样我们又该如何去甄别呢?事实上这两点也可以理解成一点:如果凶手对青录颜使用了迷魂烟,那么他那想误导我们所用的复杂的谋杀手段在常理上来说就经不起推敲了。所以如果凶手确实是想在杀人手法上误导我们那他就不得不放弃使用迷魂药。”
常丙琨连连颔首,不得不承认自己考虑欠佳,心悦诚服的同时也再次增添了对自己上司缜密思维的崇敬感。
“等等!”张梦鲤突然挥手打住了常丙琨正要说出口的话,转而蹲下身拾起脚下的一块从佛像上掉下来的碎瓷片,瓷片上的一条棱上正刮带着一些泥垢。张梦鲤继续道,“青府的后花园几天浇灌一次水?”
“此前审讯过一个叫葛成松的园丁,”常丙琨答道,“他是专门负责花圃的养护和照料的。听他说现在因为是仲夏的原因浇水浇的比较勤,基本上是三天一次。不过最近两天并没有浇过水,大人你也知道,青录颜遇害的前一天是雷雨交加之夜,所以借老天的方便免浇了两次水。”
张梦鲤点了点头,把附着有泥垢的瓷片装进了刻意带来收集物证的牛皮袋子里。
“张大人,”常丙琨提出疑问道,“这佛像庞大,若是倒在地上必定会发出声响,莫非当晚青府的人都是聋子不成?”
“如果佛像是在遇害之前就已经被打碎了呢?”张梦鲤立马反问道。常丙琨顿时语塞,只好知趣地保持沉默。
“常知县你看,”张梦鲤捡起地上的一截从佛像摔断下来的“手臂”说道,“这截手臂是佛像的‘右手臂’,从手肘处摔断下来的,但你看到没有,手肘的断裂口光滑泛白,但却沾了几丝血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常丙琨思索了一番,找不到好的说法,只得道:“禀大人,下官愚笨,苦思不得解其一二,还请大人赐教。”
张梦鲤似乎早料到常丙琨会有此话,出言暗示道:“如果佛像是倒下来砸到的受害人,那么佛像的手臂也应该是在击中受害人头部之后才倒地摔断下来的。那么问题就在这里,击中受害人之后才摔断的‘手臂’为何断裂处会有血迹呢?这恐怕不合常理吧。”
“我明白了大人,”常丙琨激动道,“凶手是在佛像倒塌后用这截摔断的手臂敲打的受害人。也就是说凶手是先用刀刺额头的方式攻击了受害者,然后又伪装了佛像倒下砸中头部的杀人方式,旨在误导我们对凶手身份的判别。”
张梦鲤会心一笑没有说话,随即转身背袖而去。常丙琨急忙紧随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