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亲切的乡音
碧城虽然也是历经过大风大浪的女子，但，刚才那可怕的一刻仍旧让她惊魂未定。
男子将碧城扶到大厅的椅子上，语气温柔地对她说别怕，与此同时握住碧城的手腕为她诊脉，并朝侍者要来冰水给她喝。
“夫人，你可真有福气，找了个这么疼爱你的丈夫！”旁边的的一位瘦成麻杆的女侍者投来无比羡慕的眼光。
“不，他……”
碧城正准备解释，那位先生迅速将水端到她的嘴边：“夫人说得对，我的表现还不够好，以后我会继续努力的！”
“你……”碧城刚张开嘴，水已经轻轻倒入她的口中。
刚到嘴边的话只能就着水重新吞回肚子里。
半个时辰之后，外面的动静逐渐停了下来，这时，有人趴在男子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男子轻轻拍了拍碧城的手说：“现在外面已经太平了，你赶紧回宾馆吧！”
“那你呢？”
话刚说出口，碧城顿时后悔了，怎么会这么问呢？虽然她知道男子跟自己住同一个宾馆，但按照她以往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对任何一个人如此关心的。
莫非是心动了吗？
应该没有。
只不过，人在危难时更容易对身边照顾自己的人产生依赖，碧城知道，这不是爱。
她早已心如止水，怎么会喜欢上一个仅仅见过两次总共说了不到十句话的人呢？
“我还有点事要去处理，你小心点！”
“恩！”碧城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对男子的感谢，然后起身走出大厅回到格兰德旅馆。
当天夜里，碧城坐在桌前给友人写信。
一阵觱篥声隔着窗户传入碧城的耳朵，如此寂静的夜里显得更加哀婉凄厉，伴着这哀怨的音乐，碧城将这两日来发生的事从头回忆了一遍。
如果说昨天的枪杀还有一墙之隔，那么今天，她可以说是身临其境了。
那种置身于危险之中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感觉让她更加无法理解这些制造暴乱甚至开枪杀人的凶手。
对于碧城来说，生命是十分可贵的，她无法理解人为什么会如此残暴？
恐惧加上哀愁，让她身子十分乏累，写完信后，上床，关灯，听着曲子很快便睡着了。
在宾馆里呆了三五日，很快，外面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格兰德外面的大街上人声鼎沸，仿佛从来没有人在此倒下过。
电车恢复了，交通恢复了，滞留的行李也运来了，枯萎的心情也缓缓地复苏了，笑容绽放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碧城第一时间打开行李箱翻出一身新衣服， 打扮得焕然一新走出去参观了奥地利前皇弗朗茨·约瑟夫一世的故居“雄本皇宫”。
碧城用了短短的两个小时，就将四十多个厅室全都浏览了一遍，这位皇帝尤其喜爱东方物品，如中国的古瓷，图画，漆器等，全都分室陈列。
由于此类中国传统的东西碧城在国内早就看了个够，所以，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
回来的途中，路过一个菜市场，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钻入鼻孔里，碧城疑惑地探出头去。
虽然车子与菜市场隔着一小段距离，但是，她依然清晰地看到菜市场陈列着宰杀的动物的皮革，摊位前悬挂着动物的头颈，鲜血在吧嗒吧嗒地滴在地上……
而身边的人，从菜摊老板到购买者，都熟视无睹谈笑风生地比划着哪个部位的肉味道比较鲜嫩，哪个部位的肉质比较粗糙。
看到这一幕，碧城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了前几日旅馆门前的大街上那些游行者倒在血泊中的画面。
之前，她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人类为什么会如此残忍？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他们为什么随意就能结束？
如今，看到此情此景她似乎知道了答案。
如果说人类还有能力有思想去镇臂高呼进行呐喊反抗，那么，这些动物呢？
不会呐喊，不会说话， 只能任人宰割。
谁会站出来替它们呼吁呢？
没有。
菜市场虽已随着车轮的滚动而渐渐淡出了视线，但那令灵魂战栗的血淋淋的画面却永远地刻入碧城的脑海中，擦不到也抹不去。
这座徒有虚名的城市接连的几场屠杀让碧城兴意阑珊，当天回去后便收拾好行李与柯克公司联系好，准备第二天一大早便坐火车前往德国首都柏林，由柯克公司派人去接。
火车上，碧城随手翻阅着刚刚买来的一份当天的新报纸，正准备放下闭目养神时，突然，那个笑容温暖的男子的面庞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是幻觉。
但直到她再次打开报纸时才知道那并不是，那个温暖到足以融化冰雪的笑容就印在报纸上，碧城心下一惊，仔细读完才知道，这个曾经邀自己共进晚餐的绅士，这个曾经在危难时拉她一把的美男子原来是那一日围攻警署的策划者。
如今，他已被拘捕归案。
孰是孰非她并不清楚，但她知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他是在为那些倒在血泊中的无辜之人报仇，他并没有错，而自己，是不是也应该为那些垂死挣扎的动物们做些什么？
合上报纸，碧城将目光投向窗外，远处，一匹马正拉着人和车在不遗余力地奔跑，它是否知道，等耗干力气无力奔跑的那一天，也会被剥皮剔骨，成为菜摊上的一份食物？
它不知道，但碧城知道，所以，它要为这些傻傻的只知卖力的动物呐喊。
到站了，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碧城轻轻揉了揉，随着拥挤的人群下了车。
清风微凉，让酷暑中的碧城突然觉得浑身一阵清爽。真是个不错的地方，准备安顿下在此地好好地避一避暑，胃部再次痛了起来。
这一次，疼到她无力直腰，细细的冷汗挂满额头，微红的面庞瞬间换了底色。
“啊！好疼！”随着行李碰撞地面的噗通声，碧城双手捧腹地蹲在地上。
“女士，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方才坐在碧城邻座的一位五六十岁的大叔问。
“我，胃疼得厉害！”碧城艰难地说。
邻座的陌生人将她送到医院，一番检查之后，医生很轻松地告诉她：“女士，你的胃出现了很大的问题，需要给它做一个手术！”
或许，在看惯了生死的医生眼里，做一场无关紧要的小手术只不过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但在碧城心中，却是一件需要慎之再慎的大事情。
“可以不做吗？”碧城问。
“当然可以，如果你想一直这样痛下去的话！但我建议你还是做一个，否则你的胃会越来越痛，直到最后坏掉！”
医生的话虽然说得很委婉，但碧城却一下子便听出了弦外音：如果不想死，那就做个吧！
她不想死，她还有更多美丽的风景要看，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还有无数个动物在等待她去解救，她得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如果真要做手术的话，我介意你回巴黎！”邻座的大叔提议。
“为什么？我刚从那边过来啊！难道这边的医生不好吗？”碧城颇为不解。
“医生哪儿都差不多，但是，回那边至少有人照顾你！”大叔说。
碧城很惊讶，此人是如何得知自己在巴黎有人照顾的，思来想去，可能是因为自己在伯里斯特旅馆里被那位绅士照顾时这位大叔也在场。
再次响起那位拥有迷之微笑的被逮捕的先生，碧城一阵怅然所失。其实，在哪儿不都一样，自己哪有什么朋友照顾呢？那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一个陌生人，两人甚至连一顿饭都没有一起吃过，谈何照顾？
更何况，他已经被捕。
碧城的眼里再次浮现起印在报纸上的那张脸。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也惨遭杀害？
想到这儿，碧城心里一阵难受，她甩了甩头，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自己安顿下来。
告别大叔，在菩提树下大街找了个地方住下来，此处系林城中要道，堪比纽约的五马路和巴黎的音乐街，环境优雅风景美丽，是碧城一眼相中的地方。
这里天气凉爽，在炎炎夏日是最好的避暑之地。
突然想起有人到车站接自己，碧城拍了一下脑袋，丢下行李便往柯克公司赶。
柯克公司派去的人在车站等了好几个小时都没有接到碧城万分着急，当下便炒了负责接车的那名司机。
巧的是，这名司机是中国人，当初之所以派他去接吕碧城，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由于在路上走得太急不小心遇到一个碰瓷的，纠缠了好久才花钱了事，赶去时碧城已经被送去了医院，所以并没有接到。
司机十分沮丧地抱着东西往外走，迎头便撞上了正在进门的碧城。
“对不起！对不起！”司机用不太熟练的英文道着歉。
“你是，中国人？”黑头发，黄皮肤，黑眼球，碧城一眼就认出自己的同胞。
“我是中国人，难道你也是……”司机失业后的沮丧一扫而光。
“我是吕碧城，很高兴能在国外看到自己人！”碧城微笑着伸出右手。
“你是吕碧城？”司机在听到这三个字时眼神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但很快暗淡下去。
“怎么？你认识我？”碧城问。
司机尴尬地叹了口气，将自己因为没接到她而万分抱歉的心情表达了一番。
得知同胞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被炒，碧城当下便带着他重新回去给她求情，最终，看在碧城的面子上，那名司机重新留了下来。
为表达感谢，次日，也就是周末员工驾着车子带碧城游览了波兹坦、黄堡、国家图书馆、凯撒博物院等地。
一路上，二人相谈甚欢，得知二人都是安徽人，更是倍感亲切与欣喜。
司机用熟悉的家乡话为碧城一一介绍沿途的景点， 有了这些景色做回忆，也算不虚此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