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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天津景色多妩媚

作者:花柚夏 | 发布时间 | 2017-06-01 | 字数:4465

这些日子,吕碧城一直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找机会去其他城市继续学习深造,以便开阔眼界、增长见识,这十年她在塘沽的生活的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吕碧城后来对这十年的生活未作太多记录,好在姐姐贤钟也在塘沽,姊妹之间能有个照应,至于吕碧城生活之中是否有其他辛酸无奈之处,外人是无法体察的。这十年,她一边学习新知识、向往新生活、努力重生,一边回忆往事、惦念母亲,不免也有心灰意冷、愁绪万千的时候,可她把这些情绪说给谁听呢?舅舅照顾她已经很费心了,她不再咋让舅舅操心了,她也不能每日粘着姐姐说这些琐事的心事,姐姐贤钟毕竟已经嫁人了,她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生活忙碌,吕碧城内心的小思绪她大概无暇顾及吧。

十年光阴就像一捧沙,在手心牢牢抓着,奈何还是会从指缝里流走,有些东西越是拼命挽留越是得不到。

经历过苦难的人们要么被苦难打到,畏手畏脚,在生活的某个角落平静生活,要么大步向前走,或许这份勇敢能带自己开拓新天地。

这十年,吕碧城在舅舅家生活得还算安稳,她常常想,如果父亲还在,会不会也希望她这样继续日复一日地平庸生活。这样的生活,她是安全的,亦是衣食无忧的,但她内心的精神家园越来越荒芜,她甚至有些麻木,她的才华、她期待的精彩人生好像都不会到来了。过段时间舅舅肯定会给她物色个好婆家,然后她结婚生子、围着灶台做个普通妇人,相夫教子度过一生……

吕碧城不愿意一头扎进这种平淡无趣的生活里,玫瑰有刺,奔向美好的路上总要披荆斩棘,吕碧城不怕,只要内心向着美好,只要生活充满希望和精彩,她不怕孤身一人在洪流里挣扎前行。

伊人依旧,静若幽兰,你是何等温柔,所到之处皆能香气醉人,柔能克刚,就这样带着温柔在岁月里划桨前行吧。少年时,家庭变故这么大的惊涛骇浪都没淹没她,前方的路就算再艰难又能把她怎样?

我们读过很多歌颂生活的诗文,听过很多中年人感叹生活的无奈和不公,生活哪有不公,有阳光的地方就有影子,你选择了远方就只能风雨兼程,你选择了安逸平稳就要忍受寡淡无趣……很多人站在生活这条巨海前面,驻足凝望很久,终究还是没勇气跨出那一步。跨出去吧,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去追求更精彩的人生。年青时尝试新事物遭遇失败时难免垂头丧气,满腹牢骚,似乎天空都阴暗了,其实不过是自己站在了阴影里,只要你悄悄转过身,就会发现阴影的背后就是阳光。

吕碧城渴望站在明媚的阳光下活出全新的自我。光芒直抵心底,心伤会慢慢痊愈。她可以做自己命运的主人,不受世俗的束缚、不再寄人篱下,不再是个没存在感的小女孩。

大好年华,吕碧城已经鼓足了勇气迈出这一步。打破世俗和偏见,打破人生轨迹,打破牢笼,就可以自在飞翔。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豪赌,她想离开舅舅家,去接触外面的新事物。迈出这一步,前方固然有很多危险和磨难,吕碧城怕吗?她怕,但她更怕平庸无趣的人生。

吕碧城是个才女,她把思绪和心事写在诗里,她爱读书,知识是养分,一旦失去养分,她这朵花就开不出漂亮的颜色。吕碧城听人说天津是个很先进的地方,那里有更好的学校,很多才子学者聚集在那里。那一晚她兴奋喜悦难以入眠,人生有了新目标,这种感觉真好。

然而在那个年代,交通和通信都不发达,社会治安与稳定远不如现在,因此女孩子独自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是不现实的,可是天津这个城市就像附了魔力,吕碧城被牢牢吸引了。她期待有机会能够去天津看一看。

她等了太久,还是没有去天津的机会。没有机会那就自己创造机会。那晚上,窗外飘来悠远的笛声,月色怡人,星光点点,吕碧城终于决定在这个美好的夜晚去找舅舅。

她要跟舅舅说自己想去天津的事,舅舅一直很支持她读书,舅舅应该会同意的吧。她想好了舅舅可能提出的反对的理由,而她也准备了一堆解释的话。

怀着兴奋和惴惴不安的心情一路快步走到舅舅窗前,屋内舅舅和舅母正在说话,他们正在说吕碧城的终身大事,而且舅舅已经让舅母物色到了好人家。听到这里,吕碧城心里一凉,她最怕早早嫁人,最怕又一次寄人篱下,最怕人生还没来得及疯狂就草草收场。更何况,在这个女性地位低下的时代,她很怕再遭遇一次退婚,她不明白自己要像商品一样被别人挑选,婆家喜欢就要娶,婆家不喜欢了就退婚,这种方式太被动,她感受不到尊重。

她本来是想求舅舅同意她去天津求学的,可舅舅已经着手张罗她嫁人的事了,看来今晚不是提要求的时候。吕碧城拖着脚步失落地走回了房间。

这一晚,她辗转难眠,外面的星光打在窗台上,她清秀的字迹更好看了,她干脆坐起来,站在镜子面前仔细打量字迹,长发披肩更显妩媚动人,身材姣好、面容美丽,她在画报上看过穿旗袍、穿洋装、留着精致盘发的女子,她憧憬那样的华丽,那种装扮就好像走在了时代的前沿。女孩子都是爱美的,这种对美的追求是最简单的愿望,她不能放弃去天津的目标。她明天就去和舅舅说,这一次她一定不退缩,不嫁人、要读书、要去天津看更广阔的世界。

花月不曾闲,朴素的理想也会载着一页扁舟轻轻起航。

这天晚上,吕碧城又来找舅舅,家里有客人,通过他们的谈话,吕碧城得知这人是舅舅官署中方小洲秘书的太太,她近日要到天津去。听到这里,吕碧城两眼放光,内心的孤灯被点燃了,方太太就是她朴素理想的那叶扁舟,她一定要牢牢抓住。

她兴奋地站起来央求方太太带她一同去天津,方太太喜欢吕碧城的才气,这看起来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当时舅舅并没有说什么,吕碧城以为舅舅也同意她去天津的事情。

这只鸟儿终于可以飞出塘沽去天津了,她在塘沽生活了十年,她在这里大多接受的是私塾式的旧式教育,而她向往的是在中国本土悄然兴起的新式学校。

收拾好行囊,奔赴远方,这是多么浪漫多么诗意的事。吕碧城仿佛看来未来的自己和学者、才子站在一起愉快交谈的场景。她想好了和舅舅告别的话,舅舅照顾自己十年,这种恩情永世难忘。

那顿晚饭吃得极不愉快,吕碧城还没起身说出感谢的话,舅舅已经阴沉着脸怒斥了她。吕碧城想不明白舅舅为什么坚决不同意她去天津,她压抑不住内心的怒火和委屈,大胆和舅舅争吵,舅舅训斥了很多,但有两句话十分刺耳,一句是“妇德都不顾了”,另一句是“不许你离开塘沽半步”。

就是这两句话,让吕碧城知道做主自己的人生是一件多么难的事。

前一句,世俗观念压得她翻不了身,她只是想去更好的地方看看广阔的世界,这也是不守妇德吗?妇德是什么?难道就是终日守着丈夫孩子、洗衣做饭地生活吗?人活一次,为什么要复制别人的人生?她一肚子反驳的话最终没有说出一句,想要打破世俗观念太难了,仅靠她慷慨激昂的一番言论是没用的。

后一句,家族管束捆住了她的翅膀。舅舅这句死命令就好像宣判了吕碧城的一生,一辈子生活在这个小城,这对吕碧城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吕碧城的想法舅舅何尝不懂,只是他有苦衷罢了,妹妹严士瑜把吕碧城托付给自己,他就要护吕碧城周全,不能让她冒险,不能让她出意外,这是他的责任。在舅舅看来,理想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而安稳才是真实的生活,他不允许吕碧城年轻气盛被理想冲昏了头脑做出傻事,毕竟天津没有亲戚,吕碧城要是遭遇意外怎么办?他不能忘了妹妹严士瑜的嘱托。

吕碧城想起同城的大姐惠如,她想让大姐劝劝舅舅,惠如虽然和吕碧城一样有才华、善诗词,但惠如毕竟嫁人了,而且性格更加温和一些,她料想在舅舅那番妇德言论之下,大姐应该没有办法帮她劝妥舅舅。

吕碧城坐在桌前给母亲写信,母亲最疼爱她,最重视女儿们的读书和修养,如果母亲能回信支持,舅舅一定会同意她去天津。如果父亲吕凤岐活着也会支持她的,想到这里,吕碧城忽然有些失落了,父亲已经不在了,母亲和几个女儿历尽坎坷,母亲和妹妹遭人绑架、服毒的事情历历在目,母女几人也算是在死亡边缘游走过的人,母亲就算再重视女儿们的读书与修养,经历了这些事情一定也怕女儿出现意外吧,父亲吕凤岐已经不在了,这个家不能再有任何一个人处在危险之中了,这是母亲最大的心愿。母亲大概也不会同意吕碧城为了所谓的理想独自去天津闯荡吧。

深夜,信写完了,停笔,看着工整的字迹,吕碧城发呆了很久,这封信还是不寄出去了,万一母亲也反对她去天津,那么舅舅和母亲联合起来的压力她定然无法承受。她把信折叠工整,放在了抽屉里。

梦想只有一步之遥,哪怕拼尽全力,吕碧城也要冲过去。

指尖划过漫长黑夜,内心的欣喜、对远方的憧憬愈加强烈。不愿在细水长流的日子里平淡生活,轰轰烈烈才是真人生。

舅舅的阻止、世俗的偏见都困不住一个心怀美好的女子。有一种鸟,被笼子困住时,她们拼命撞击笼子想要飞出去,哪怕遍体鳞伤、以卵击石也无所谓,这种孤勇、决绝的姿态让人敬佩。吕碧城此刻也要像这种鸟一样。要么老死笼中,要么冒着遍体鳞伤的风险追寻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这是人们年老时向往的生活。平平淡淡才是生活的真谛,这个道理人人都懂,然而青春年华里谁又甘寂寞?有些事情现在不做,以后就永远没有机会了。谁的青春不曾有潦草迷茫,谁的青春不曾奋不顾身、身染世俗?春来踏青,夏来赏荷,秋来观叶,冬来醉雪,在适当的时候做适合的事,如此,便不算辜负年华。

阳光和阴雨是生活的常态,吕碧城是一点墨,滴在宣纸上,如果没有雨,如何能晕染出水墨江南、锦秀河山?茫茫人海中,总有些人要在洪流里改变自己,以此装点整个时代。

谁在红尘里庸庸碌碌,谁在红尘里低眉浅唱,谁又在红尘里肩负使命……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张命运派发的底牌,你不去做、不去拼,就永远没有翻开这张底牌的资格,是糊涂过一生还是揭开自己闪耀光芒的宿命?

吕碧城是勇敢的,她不顾舅舅的反对,不顾妇德这种世俗偏见,不怕未来的风雨,她伸出手去,突破重重阻隔,想要揭开那张自己的底牌。年少失怙、惨遭退婚、族人欺凌、家道中落、寄人篱下……这些她都经历过了,命运还有多残酷,尽管放马过来吧。正所谓否极泰来,打不死我的必将使我坚强,吕碧城凭借这份豪迈敢闯敢做。

她要去天津,这个信念像一颗启明星,只要向着这颗启明星,她的人生就可以迎来黎明和朝阳。

她已经不想向舅舅祈求了,也不想和舅舅探讨妇德的问题,通往前方的路有很多条,她已经等不及了,她只想走最短的那条。

吕碧城决定明日独自一人偷偷登上去天津的火车。

在今天,我们总说想要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而实际上总是被各种琐事和现实问题困住而不得实现,可在那个年代,吕碧城做到了,那不是一次旅行,旅行只是游玩,是有归途的,而吕碧城选择的是一条只能前行的路。

人生失意时,人们常说熬过去就迎接更好的生活,熬不过去就退回来做个普通人。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有些选择是没有退路的,如果错了也只能拼命向前。

人到中年很难突破牢笼重做选择,因为身经磨难与坎坷,领略过生活的残酷无情,所以做新决定时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年轻人正相反,他们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年少轻狂总好过老气横秋,更何况,吕碧城已经见过“虎”朝她张开血盆大口了,年少种种遭遇都没有吞噬她,那么未来,她必将乘风破浪。

有些蜜是抹在刀尖上的,伸出舌头舔舐蜜的甜,就要接受随之存在的危险,吕碧城翩然似蝶,定能姿态轻盈躲过刀尖的锋芒。

不知吕碧城年老时是否会回想起曾做过孤身一人去天津的决定,如果再选择一次,吕碧城还会这样决定吧。有些路可以选择,有些路是这一生的咽喉要塞,必须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