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秀色可餐
当我站在人民医院的大门口的时候,我觉得心头仿佛被一些沉甸甸的东西压住。对面的凯迪宾馆印入眼帘。不知为什么,我久久凝视着这幢外壁贴着白色大理石的三层楼,并且忽然产生一种直觉,觉得在未来某个时刻,我仍将与这座宾馆如此面对面。这份恍惚之感让人觉得有些心烦,为了宣泄这种心烦,我开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一逛就逛到了下午两点。两点十分,我在路边一家小餐馆吃面条。喝完碗底的最后一口面汤,我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一种很想把握住什么的感觉流遍了我的全身。我想抓住什么呢?如今又有什么东西是我能抓住且紧握在手中的呢?念及此,我不禁怅然所失,茫然无限。
走出小餐馆,已是两点半。太阳宛若一个毒辣的暴君肆无忌惮地用他那足以威胁一切的热度烘烤着街上稀疏的行人。
走过几个街道,我忽然停了下来:我发现自己正站在第一实验中心小学的门口。而这,正是李平安的母校。钻心的痛楚仿佛一条扭动的蛇纠缠住我。霎时间,我突发奇想,忽然无比地渴望时光能够倒流,倒流到李平安自杀前,倒流到我能够发现她异常举动准备轻生的前一刻。啊,如果她还活着,还活着,那该有多好……我默默地在心头低喃。怀着这样的心情,我上前几步,双手抓住了学校紧闭着的大门的铁栏杆。我凝神望着眼前不远处的漂亮的三层楼的学校,心头感伤。而我这样维持了至少十分钟的举动,很快引起了学校保安的注意。一个五十岁出头的脸膛黝黑的保安走到我面前,怀疑又警惕地问我是干什么的。我很讨厌自己被人打扰,因此根本没理他。
这个保安又往我身边走了两步,提高了声音,仿佛审问犯人似的问我是什么人,来学校干什么。此时,我愈加对这个不停在我耳边吵吵的苍蝇感到厌烦。怎么?这个学校就不能让人看了?看看也不行么?我冷冷地道,说话好像吃了枪子。这个保安立即沉下脸,从头到脚地打量我。看得出,下一刻他必定是要骂人了。不过,我却对自己惹出的这事并不感到后悔。然而,就在我预备大吵一架甚至准备动粗干架的时候,一个意外发生了,一个穿着保洁员制服的年轻男人突然推开了学校传达室的门,一阵风似的跑到了我和老保安之间。而当我看清这个保洁员的脸的时候,我的心情突然变得愉快起来。这人竟是雷子。
“李哥,怎么是你?你怎么会来这儿?你最近还好吗?我也听说你的案子了,啊……你……你不会是真的精神病吧?”
雷子一连串地发问让我一时无从回答,但是与此同时,我又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久违的友谊的真挚。
绕过老保安,我握住雷子的手,用激动得有些发颤的声音道,“走,我们换个地方聊。”
我领着雷子走进学校附近的一家茶社。我要了一杯茉莉花茶,雷子要了一杯橙汁。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我等雷子“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橙汁后,问道。
“有段时间了。”
我点点头,一声不吭地打量起他。他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剃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小平头,这个发型让他乍看之下老成了一些,不过,在他的眼角眉梢仍然残留着一种无知者无畏的轻狂与市井的粗鄙。而这种神情,显然是与他这身保洁员的制服不相配的。
“李哥,你……你的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雷子三两口就把橙汁一饮而尽。他抹着嘴,意犹未尽地望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说,也就那么一回事。
“这么说……这么说……你的案子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有内幕?”
“他们?他们是谁?”
“还能是谁?——豹子和钱主任呗!”
乍一听到“豹子”这个名字,我蓦地记起在看守所,豹子曾托我给邹倩倩带过一句话的事。不过,这句话话的具体内容,我却怎么也记不起来。而且,为豹子传话这件事,也被我彻底遗忘,我压根没在邹倩倩面前提及过此人。
钱主任是谁?我不明所以。
“不会吧,李哥,你竟然连钱大主任的大名都没听过?李哥,你不是在故意诓我吧!”雷子调皮地冲我眨眼睛,眨了十几下之后,他终于觉得我没在跟他开玩笑,于是就介绍起这位钱大主任叫钱为民(听到这个名字,我忽然觉得有些耳熟,但却记不起自己曾在什么地方听说过此公),说他是现在自己租处辖区花园里街道的街道主任,还说这位大主任与豹子称兄道弟,关系匪浅。
“豹子现在在干什么?”我随口问道。
“啊呀,豹子哥现在可风光啦!钱大主任安排他进了‘皇冠’,就是我们这儿最有名也最烧钱的那个会所啦!”说到这儿,雷子停下来,抓起我的茉莉花茶,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他放下茶杯,双手兴奋地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啊,这个‘皇冠’,李哥,你一定听说过吧!”接下来整整半个小时,他都陶醉在对那“皇冠”会所的尽情的想象之中。
我一直耐着性子等他说完,并且看着他把我的茶水又喝了个精光。至此,我才沙哑着声音开口,“雷子,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与雷子分手后,我继续闲逛,走累了,就坐在沿街的一个花坛边休息。太阳火辣,花坛里的娇弱的蝴蝶花全都被晒得没精打采地趴下身体。瞧着这些小花,记忆的潮水突然来袭……李平安三四岁时画过的一幅简笔画,她画的就是这些小蝴蝶花。花上飞舞着几只硕大的蝴蝶,而这些蝴蝶是按照某种逻辑排列的:黄蝴蝶飞在黄色的花上,红蝴蝶飞在红花上,如此颜色一一对应。当她喜滋滋地把这张画拿给我看,问我觉得老师会给她打多少分的时候,我摸着她柔软黑亮的头发,信誓旦旦地保证老师必定会给她一百分!她开心地搂着我的脖子亲了好几下。不过后来,这幅画只被了六十分。李平安一回到家,就扑进在我的怀里,把头埋在我的胸前,委屈地抽泣了许久。
忽然,路边一抹白色的影子赶跑了我的回忆。这是一个骑着共享单车、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她背对着我,背影是那样柔弱,那样纤细!她正骑着车与我越来越远!我突然站起身,发了狂似的,追着少女狂奔。我追着她整整跟了五个街区。为了不惊吓到她,我始终与她保持约莫五米的距离。在第六个街区的路口,我不得不放弃追踪,因为我看到了马路中间的一个交警。而我之所以害怕交警,不为别的,就为我和赵凯亮之间的那场交易,我总觉得,不能让这件鬼鬼祟祟的事暴露在阳光下,由此产生的想法就是,凡是我遇见的穿公家制服的人,我最好能躲就躲。
之后,我转了三趟公交车,才回到东郊的别墅。我鞋也没脱地就一头躺到在床上。刚躺了五分钟,手机响了。邹倩倩打来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开了价。她通过我向柳依依索要二十万,且信誓旦旦地保证,说钱一到账,她就会如我们所愿。我说,我会把她的原话转达给依依,但我不能代替依依做出任何决定。邹说没问题,但她只给了我们一天的时间来做决定。
这晚,我睡得极为香甜,因为我梦到了李平安。梦里,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和我在鸟语花香的公园里,一起骑自行车。我们一边骑车,一边唱歌,十分快活。梦醒后,我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捧起哗哗的流水,迫不及待地拍打自己的脸。
整整一个早上,我都心烦意乱,因为依依始终没来别墅。她平常住在市里,住的是单位提供的职工宿舍,而她原先住的一套三室两厅的大房子(她丈夫婚前买的新房),已被她卖掉,而卖房款,不用说,只可能有一个用处。顺便一提的是,为了卖这套房子的事,依依和她的丈夫闹得很不愉快,他们通过微信,发生了争吵。据我暗中观察,依依一连几天,都没与她丈夫视频。
直至今日,我对我暗恋的这个女人仍抱有某种幻想。虽然,迄今为止,我对她是那样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句话,我不敢冒犯她,不敢唐突她,对她,我是百分之一万的尊敬,因为她完全与我生活在两个世界上啊。她高高在上,处在云端,而我呢?不过是她脚下的泥。
依依突然来电,告诉我一件“糟糕透顶的事”。事情内容如下:柳父所在的医院(也就是我曾住过的那家医院)这两天搞了一项活动,让病人填写满意度的问卷调查表。就这样,柳父和罗三群就被选中填写问卷。写了没多久,柳父柳宗海突然感到眼前发黑,头晕得厉害。负责问卷的小护士连忙叫来医生,为柳父做了简单的检查。检查一切正常,只是身体太过虚弱,医生让护士送一杯热牛奶过来,柳父抓着医生的手道谢。这时,罗三群摔下笔,对着柳父阴阳怪气道:“恶心!”柳父没有理睬。过了一会儿,牛奶送到,然而,就在柳父准备接过牛奶的时候,罗三群突然冲过来,把牛奶打翻。现场所有人,都对罗三群怒目相向,但是他却自以为是,还一个劲地嚷嚷,说医院必定收了柳宗海的红包,否则绝不会这样厚此薄彼地对待病人,末尾又咋咋呼呼地说要投诉医院,投诉柳宗海。
事情最终闹大了。不仅惊动了院方,柳父所在的监狱,还惊动了罗三群所属的看守所。据依依称,在她打电话给我之前,医院的负责人就在找他父亲谈话,而与此同时,蔡秃头也在找罗三群谈话。依依连珠炮似的问:“李富贵,你说,医院那边会和我父亲谈些什么?而这谈话本身又意味着什么?此外,凭你对那位蔡警官的了解,你认为他会以怎样的态度处理这件事?而最关键的一点是,现在这件莫名其妙的事情,会不会影响我们现在正着手准备的大事呢?”显然,依依开始为这件事可能影响到她父亲的减刑而感到担忧。
听完她的描述,我思忖片刻,给出了建议。我告诉她,蔡秃头那儿或许会是我们处理这件事最好的切入口。我与她约定,一小时后在柳父所在的医院门口见面。
从别墅到公交站台,要走很长一段路。不过今天,我只用了九分钟:我马不停蹄,一路狂奔。
我和柳依依恰巧在医院的大门口遇见了蔡秃头。他那自以为是又洋洋得意的表情让我产生一种错觉,觉得我和依依是他守株待兔的对象。他说有话要对我们说,依依和我面面相觑之后,冲这位警察点了点头。这位警察轻车熟路地把我们引入医院一楼的一个足够容纳十几个人的会议室。室内光线阴暗,窗户上挂着的厚重的窗帘。蔡秃头按下门边灯的开关,立即,悬挂在长方形会议桌上方的一盏老旧的吊灯绽放出桔色的光。我们三人入座后,蔡秃头长久不语,他贪婪的目光一直粘在依依的脸上。我不悦地假咳了两声,蔡秃头这才把视线从依依的脸上移开,他仿佛圭怒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又盯着依依:
“柳小姐,现在事态已基本得到了控制。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他说话的同时伸出手想去摸依依平放在桌面上的手。这个男人居然胆大妄为到这种程度!为此,我气得胸膛起伏,直喘粗气。
依依胆怯地缩回手,涨红着脸望着我。她分明是在向我求救!刹那间,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知道了。我站起身,走到蔡秃头与依依中间,然后我朝蔡秃头俯下身,“蔡警官,我们只是病人的家属,除了对于病人的关心之外,其他的东西,我们一概不予考虑。”我说得毅然决然,态度坚决,而且我自认为我已经表达出了足够的警告之意。
然而,被警告的人却没把我瞧在眼里。
“‘我们’?嘿嘿嘿,这话说得真好笑!李富贵,你要知道,你凭什么代表柳小姐说话呢?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蔡秃头伸手调整了一下他头顶的警帽,然后侧着头,恬不知耻地用极下流的目光去瞄依依的胸部,“嘿嘿,柳小姐,想必你也应该同意我刚刚说的话吧。”
依依皱起了眉,脸上流露出厌恶的神情。不过,她仍竭力克制着,而这自然是来源于她良好的教养与惊人的忍耐。
依依的沉默更进一步刺激了蔡秃头。或许在他看来,这种沉默便是某种程度上的默认。于是,他更加大胆。他先用眼角的余光极其鄙夷地斜睨我,然后就用看一块砧板上肥肉的目光看着依依,“柳小姐,你要知道,人民警察办事的一切宗旨都是为了人民。是为人民服务的。尤其像你这样……这样优秀的人,更是我们服务的对象。你在医院费尽心思为你父亲考虑打算的种种表现,我……我们是看在眼里,也记在心底的——”
“‘我们’?蔡警官,你所说的‘我们’又是什么意思?”我打断他。
蔡秃头冷哼一声,压根不理我,他继续双眼发光地跟依依说话。“你看啊,柳小姐,你的实际情况,我们是充分了解也充分理解的。同时,我们也感到在现在这个时代,像你这样孝顺的好姑娘真是难得,难能可贵。我们……甚至都动了要推举你为辖区的优秀市民的念头。真的,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因为你的举动值得大家学习,应该以你为楷模嘛!是的是的,尤其是……我们张副所,对你的事可关心了。啊,说到这儿,我不得不向你介绍一下,明面上,张副所是我们看守所的副所长,位高权重;私下里,他却与我过从甚密,是我的铁哥们儿……”
“张副所知道我的事儿?”依依疑惑又略微有些迟疑地问。
蔡秃头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柳小姐,你还真是少见的天真呢!要知道,你要知道,我们警察是干什么的?我们天生就是捕捉信息的能手!我们辖区,整整三万五千六百八十七个人,他们每人每天的行踪,他们的职业,他们的亲人,他们的社会关系,他们电话的联系人以及微信朋友圈,甚至他们的一切不为人知的小秘密,我们都统统掌握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因此,现在你我所处的这个小小的医院,对于我们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太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了嘛!”
依依深吸一口气,把眉头皱紧,压低声问蔡秃头他今天谈话的根本目的是什么。
“啊呀,柳小姐,看来你还是个急性子哩。”这位颇具资历又办案处事经验异常丰富的蔡警官笑着双手一拍,“不过,这也是由于你年纪轻轻、阅历又少的缘故嘛!唉,谁没年轻过呢?年轻人就是想法直接,单刀直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因为从某个角度来看,这样直截了当地说话,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吗?”
依依摊开掌心,将五指插入了浓密的头发里。显然,她的忍耐似乎达到极限了。可是,聪明敏感如她,却似乎嗅出了某种阴谋的气味。
“好啦,柳小姐,现在就让我们开诚布公吧,OK?”蔡秃头话音刚落,他就猛地推了我一把,丝毫没有防备的我踉踉跄跄地连续后退了三大步,直到脚后跟抵到背后的墙根,我才站稳。
“我们一件事一件事地说,好吗?”蔡秃头搬着椅子,紧挨着依依,他的膝盖几乎抵着她的膝盖。对于这,依依皱紧眉心忍了下来。
“您有话直说,我洗耳恭听。”依依对这个老油子警察勉强地笑了笑。之后,她突然侧过头,冲我摆了摆手。我立即领悟了她这一手势的含义:她是让我稍安勿躁。因此,我还能怎么样呢?我就仿佛一只偷窥他们的壁虎似的一动不动地贴着冰凉的墙壁。
接下来,蔡秃头滔滔不绝。
“柳小姐,咱们先说罗三群与你父亲的事吧。其实,整个这件事,我想,你们已有所耳闻。用最简短的话来说,就是柳小姐你的父亲被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给欺负了。对,对,就是这么一回事!要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们已经从各方面都了解清楚。我们认定了事实,也得出了结论。结论就是,你的父亲,完全是无辜的,他是受害者。因此,捍卫弱者权利,保护他们不受到伤害,就是代表公平正义的我们人民警察责无旁贷的职责。我们必须给还你父亲一个公道。也给你们家属一个交待。所以,经过张副所的审慎考虑,我们看守所一个小时前就把罗三群从医院里接出来,送进了我们看守所的铁笼里。如果……啊,我是说如果柳小姐你有兴趣来目睹这个臭小子此刻灰头土脸的模样的话,那么,我想我们一定能为你提供周到的服务……全心全意的服务!哈……哈哈哈……我很久都没对人这样一番长篇大论了,柳小姐,如果我有什么地方说的冒昧的话,还请你多多原谅。此外,我想,我把我们如此鲜明的态度表达到这个程度,你一定非常感动,你也一定有些不吐不快的话要告诉我们吧。”
“我……我……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我……我只想说……谢谢,谢谢你们。这是此刻我唯一能想到的词汇。对不起,蔡警官,我……的确是非常感动。我……我代表我的父亲真心地感激你们!如果……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我会尽快送一面锦旗到你们那儿……我……我……”依依捂着嘴,话已经说不下去,一滴晶莹的眼泪从她眼角滑落。
一丝专属于以奸诈取胜的微笑在眼前这个男人的嘴边浮现。笑容扩大,嘴唇咧开,以至于我能清楚地看见他那满嘴被烟熏得焦黄的牙。他蓦地把手放在了正在哭泣的依依的肩上,而这无疑已触及到我所能忍耐的底线。我冲他扑了过去,冲他抡起了拳头。不过,在我的拳头尚未凑到他的脸之前,他就将我一把推倒在地,然后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就成了真正挨揍的人,虽然我的个头比他高,骨架也更大,但是真正动起手来,我这个门外汉明显吃亏。
他结结实实地给了我三拳。当着依依的面,我捂着脸,躺在地上,压抑住喉间难耐的痛苦呻吟。依依止住了哭,蹲到我身旁,连声关切。我顺势靠在她柔软的胸膛,一时间竟忘了身在何处。
“好啦!杀人犯,你就别装啦!装可怜,算什么英雄好汉?来,柳小姐,你坐下来,咱们继续谈正题!”蔡秃头吹了下他的拳头,然后张开这只手向依依招了招。
依依红着脸又羞又怒地推开我,我悻悻地从地上爬起,抹了把脸,站在她身后。
蔡秃头口若悬河地又讲了半个多小时。柳依依听得一脸迷茫,不明所以。显然,她被这些表面上绚烂妖冶的话给弄晕了。这个老油子把他的那位“铁哥们儿”夸成了凡说出的话就是旨意的玉皇大帝,把他们的看守所说成了一个能够得着任何关系的神仙境地,用他的原话说,就是“我说的这些还都只是事实,尤其是对一些能力有限的人而言必须认清的事实。”一直说到最后,他才露出了狐狸尾巴。“柳小姐,你看,我们对你,对你父亲的诚意已有目共睹。而这种诚意,是需要被认可与被尊重的。不是吗?此外,你也要相信我们张副所对你以及你父亲的关心与照拂,更要对我们充满信心,并给予我们一些……实质的……必要的支持与支撑……”
依依茫然不解地问,“蔡警官,你能说得再具体一点吗,什么叫‘必要的支持与支撑’?”
蔡秃头突然不说话了,他先是冲依依翻了个白眼,然后转过头对着空气中的某个点,冷笑了一声。一种异样的、近乎于恼羞成怒的神情在他脸上飞驰而过。这神情仿佛是在说:“柳依依,你这个呆子,怎么总是问这种傻乎乎的问题呢?”
而至此,我当然对这个警察的意图完全洞悉。因为说到底,他也和我的前任律师一样,都在向依依索钱。不过,身为公职人员,他的这一举动的性质更恶劣。最后,这个警察等得实在不耐烦,就给依依开出了条件,说是三天后等依依的回复。
蔡秃头接了一个紧急的电话匆匆离开。过了一会儿,依依提出要去看望她的父亲。我遂陪她上楼。因为现在并非医院的探视时间,因此我们只能隔着病房上的小玻璃窗,窥望柳父。柳宗海已然躺在床上睡了,不过脸色异常苍白。依依默默地抚摸着玻璃窗,摸了好久。
我带依依去吃路边摊。我们两人都点了香肠砂锅。不过,我额外加了个荷包蛋。我的砂锅率先端上来,我把它推到依依面前,让她先吃。她连忙摇摇头,指着荷包蛋说,这份是我点的,理应我先吃。我就用筷子夹起荷包蛋放到用来垫砂锅的小碟子上。我把砂锅推向她,她蓦地涨红脸,向我摇头,让我不必这样客气。
瞧着她灿若朝霞的脸,我突然来了兴致,我用近乎开玩笑的语气道:“依依,有没有人说过,就某些事而言,你有点儿死心眼?”
“我可不爱‘死心眼’这个词,书面的说法应该叫‘执拗’。”她快活地冲我眨眼睛。还说
如果仔细咀嚼的话,就会从“执拗”这个词中品味出一丝因为坚持自己的原则或理想因而寸步不让的倔犟的滋味,还说,在她看来,这种滋味是当前我们整个社会所欠缺的。
“你对当前的社会怎么看?”我继续逗她。
她仿佛一个在学生面前胸有成竹又镇定自若的老师似的朝我扬起下巴,“浮躁、功利又缺乏信仰。这就是我个人的观点。”
“愿闻其详。”
我的好奇令她乐开了花。此时,她的那份砂锅也送了过来,不过,依依却把它推到了一边。推得时候,她被砂锅烫到了手指,她惊呼一声,随即不以为然地甩了几下手。而我却盯着她发红的手指暗中心疼了好久。
“李富贵,你知道吗,你刚才提出的问题实在太好了,因为这的确是一个严肃又亟需迫切关注与解决的大问题,时代性的大问题!浮躁、功利只是表象,是我们这些每天蝇营狗苟又碌碌无为的寻常百姓的具体行为的高度概述,是飘浮在水面的一层涟漪,因此,就需要了解并探究的沉在水底的东西!也就是说,应该透过现象看本质,应该溯本求源,找出根源性的问题所在!而这,在我看来,就是普通大众共同存在的意识上的通病!噢,请原谅,我用了‘通病’这个词,因为毕竟,这种用法有点儿……有点儿太过了,有点儿以偏概全,可是,为了直抒胸臆,我不得不暂时使用它,因为此时此刻,我实在找不出其他的更贴切的词了!请原谅!啊,别打断我,李富贵,要知道,你刚刚的问题牵引出多少像淤泥般堆积在我心底的想法啊!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不得不心怀祖国,心怀天下,而这,自然也是我们这类人的‘通病’,不过此‘通病’非彼‘通病’,因为普通大众身上的这种病,要比我们严重得多,糟糕得多!而请你注意,我这一论断绝非危言耸听,因为我说的是事实,我向来尊重事实。而且事实也是不可被虚构、不容被歪曲的,不是吗?啊,你向我点头了,很好,很好,这说明你也同意我上述的看法,不是么?哈哈,这样一来,我就多了一位战友,因为矗立在我们面前的实际上就是一个病态的社会,一群病态的人!”
“这群病态的人当中也包括了你我吗?”我见缝插针地问,为的就是博得她的好感。
“啊,请先别打断我,富……李富贵先生,要知道,我必须趁着现在,一股脑儿地说出这些年来我一直积蓄的心里话。是的,是的,我之前从未这样和别人谈起过。这种说知心话的感觉真是太棒了!所以,现在如此珍贵的时刻,我必须认真把握,不是吗?瞧你,你又对我笑了,你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肯定我,你可真是心地善良。光是凭借着这点,我就知道关于你的那个案子,是内有乾坤的。而说到这儿,也就是你的案子,其实也从一个侧面论证了我刚刚的观点——这是一个普通大众都缺乏信仰的年代!而恰恰因为信仰的缺失,造成了人们的急功近利与不择手段。故而,许多人才会在名利美色的种种诱惑下,失去自我,毫无底线,并接近疯狂。当然了,说到此处,我们又不得不提到另一个关键词,这就是‘理想’。而理想对于我们现在打拼在一线城市的年轻人来说,具体来又指的是什么呢?据我个人了解,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的‘理想’很简单很直接,他们只希望能在我们这座繁华喧嚣的城市里拥有一套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房子甚至不需要太大,只要能容纳他们一家老小即可。仅此而已。瞧瞧,我们当代的年轻人,我们祖国的未来的建设者与劳动者,他们的胸怀,他们的格局,他们将要为之奋斗终生的‘理想’竟然成了这样!对此,难道还不足以令人瞠目结舌,背后冒冷汗吗?要知道,就是这样的一套房子拴死了他们!为了一套大城市的房子,他们当中安分守己的,可能就要省吃俭用,辛苦一辈子;而他们当中那些所谓的头脑灵活的,就会广结人脉,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可利用的资源,左右逢源,为的就是从中渔利;此外,剩下的一拨人,他们是所有人当中最焦躁也最急不可耐的那些人。这些人,既不安分守己也不愿意凭借着自己的实力辛苦打拼,当然,他们也不像官二代富二代那样可以凭借家世,他们两手空空,赤手空拳来这个城市闯荡。常常挂在他们嘴边的话就是,凭什么别人拥有的东西我却不能拥有?这不公平——啊,瞧你,李富贵先生,你又在笑了,而且笑得这样狡猾,啊,是的,是的,我猜你一定是由‘不公平’这三个字产生了联想,你一定是想到了……想到了‘某个人’,不是吗?不过,这个人并非我要说的重点,我想要强调的是,恰恰是这最后一部分人,他们成了整个社会不安定的因素,成了这个时代所不能容忍的部分——因为他们道德底线沦丧,做人的底线模糊。除了赚大钱,住豪宅,像有钱人那样胡吃海喝,任意妄为,除此之外,他们不会做任何的梦!而这,恰恰是他们的可悲之处!也是我们整个时代的可悲之处!”
我不同意她的观点。我说,诚然,每个人都有做梦的权利,但是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每个人都必须先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下来,在养活自己的基础之上才能去谈别的。
“现实,现实,李富贵,你太现实啦!”她微微愠怒,撅起小嘴向我抗议。
我不想惹她不快,将砂锅推给她。她忿忿地抓着筷子,欲言又止,不过,在瞥到桌上那瓶香醋之后,她就舔了舔嘴唇。她抓起醋瓶,往她的砂锅里倒了半瓶醋。我问她酸不酸。她也不答,只是埋头苦吃。
饭后,我赶紧把邹倩倩那边开价二十万的事告诉了她,她一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了好一会儿。突然,她蓦地打了哆嗦。恍然大悟的神情在她脸上掠过,“李富贵,原来,刚刚蔡警官的意思是……是向我……”她惊愕得说不出话。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她沉吟片刻,抬起了头道:“李富贵,这件事你怎么看?你觉得哪一边更加可靠?”
想了会儿,我说,这件事我说不好,事情的最终还要由她自己定夺。
已接近依依上班的钟点。突然,她接到了她丈夫从国外打来的微信电话。为了与丈夫旁若无人地视频,她抓着手机如同一只轻盈的蝴蝶飞出了我的视线。我盯着她方才坐过的塑料凳,看了半天。深吸一口气,我又叫了一份砂锅,然后,我抓起桌上的醋瓶,把瓶子里的剩下的醋统统倒进砂锅里。我把这份砂锅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点儿汤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