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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看守所里的朋友
与我关在同一个铁笼里的,除了雷子、豹子之外,就是三个小混混。他们仿佛三只叽叽喳喳的麻雀,整天说个不停,不是说钱,就是说女人。尤其说女人的时候,他们措辞极其下流与污秽,因此听到最后,我简直不堪忍受。我当然不能当着他们的面,捂起耳朵,更不能找两团棉花,把耳朵塞住,于是,我只好拉着雷子躲到距离此三人最远的角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我俩并肩坐在地上,一起嗅着从背后高墙上的小窗缝隙里钻进来的外边蔷薇花的香气。我心不在焉地问了几个问题。“雷子,你最拿手的本事,是什么?”
“偷东西。”
“啊,我们说别的,说别的,好吗?”
雷子点头。
“此刻,如果没有我们眼前的这些人,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睡觉。”
“啊,我们说别的,说别的,好吗?”
雷子点头。
“雷子,有没有一个人,藏在你的心底……以致于让你午夜梦回,辗转反侧得思来想去的?”
“李哥,你说的话,我不太明白。”
“你就说吧,现在,你最思念的人,是谁?”我话音未落,雷子捂着眼睛,流了泪。我不说话了。我知道,我触及了他的伤心事。不过就在这时,豹子冲我们走了过来。于是,雷子立即止住了泪,并且下意识地移动身体往我身后躲藏。尽管如此,豹子还是俯下身,揪住雷子一顿猛揍。而雷子呢,也早已习惯了如此的对待,他双手尽量地护住头,双腿蜷缩至胸前,开始如同一只被水煮熟了七八分但仍有知觉的虾似的在地上翻滚。足足五分钟,豹子才善罢甘休。不用说,这顿揍和平时一样,根本没有任何缘由。换句话说就是,天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才让豹子如此暴戾。
不过据我推测,豹子之所以揍人一方面为了发泄他过人的精力,另一方面则是出于烦闷。因为与我们五个人不同(三个小混混、雷子和我),豹子始终一个人呆着,长久不说一句话。他总是神色凝重,若有所思,而这副神情却又每每在看到蔡秃头后,变得跃跃欲试,仿佛充满了期待。有时候,蔡秃头夜里值夜班的时候,总会把豹子叫到门边,两人隔着铁笼,头挨着头,窃窃低语。
我安慰了雷子几句,便让他躺在地上休息(豹子正坐在雷子的床上,呆呆地想心事,因此,雷子自然不敢回自己的床上躺)。雷子依言照办。
这时,窄窄的小窗外突然传来了几声轻快婉转的鸟鸣。那必定是一只刚刚长出绒毛的黄鹂的雏鸟!听呀,它叫得多么欢快,多么喜悦,多么幸福!它是在歌唱这生机盎然的春天,还是在呼朋引伴,准备来一场热闹的盛宴?想到这儿,我忽然产生一种冲动,希望自己能化作一缕清风,能钻过小窗上的铁栅栏,飞到外边去亲眼看看这只小鸟儿,如果可以的话,我还希望能摸摸它头顶那柔软的羽毛。我蓦地从地上爬起,向小窗走去,可是,没等我靠近,这只小鸟儿就飞走了!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怅然所失,愣在原地。就在这时,我蓦地想起了赵凯亮,想起了这个在李平安出事前,于我,亦师亦友的男人。不过,现在我并不愿回忆此人,因为如今活下来的他,已然成了我心头的一根刺。一碰就疼。
前天,邹倩倩来找我谈案子的时候,雷子干了一件坏事,他借口来到邹倩倩身边,抓着一块极小的镜子偷窥她穿的底裤。为此,雷子被奖赏了一记清脆的耳光。不过,被打后,这个捂着半边脸的大男孩却是喜滋滋的,他眉飞色舞地朝我挤眉弄眼,说想不到这个老女人(虽然邹倩倩才三十岁,但在十八岁不到的雷子的眼中,已经很老了),竟然还穿HELLO KITTY的内裤。我不知道雷子是如何认识这个牌子的,不过,这牌子却是李平安认识的唯一的品牌。原因无他,只因牌子上的那只稚气的猫咪。我的妹妹极爱猫,总是央求着我养一只。但是,我却讨厌猫那种媚态,总不答应她。一次和她逛商场,她无意中发现HELLO KITTY 这个牌子,抓着这牌子的一个笔袋,翻来覆去看了很久。我买下了那个笔袋。那晚,她睡觉前,把新笔袋放在枕头边,亲吻了好几遍,然后抱在手里,抿着笑,安然入睡。再后来,只要她放学早,她就拎着她用自己零花钱买的猫粮,喂小区里的流浪猫。时间一长,许多猫都开始在我们楼梯口定点蹲守。这让李平安十分开心,那段日子她一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房间找猫粮。不过,在喂猫的时候,她总是领着群猫到远一点的地方吃食,刻意避开我,似乎是不想让我发现她的秘密。一天下暴雨,群猫没来,没打伞的她拎着和她同样湿漉漉的猫粮袋子,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发起了高烧。第二天,我从一个熟人那儿抱回家一只两个月大的中华田园猫。听到猫叫的李平安立即放下手中看了许久也没再翻一页的书,向我张开了双手。她接过小猫,将之轻轻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那浑身洁白又温暖柔软的毛。“你叫什么名字?我叫你小白,好么?”可惜,小白只带给李平安一个月的快乐,一个月后,因李平安喂它吃了两大块油炸的鱼,结果导致这猫狂吐,吐的都是绿色的胆汁,最后经兽医抢救无效而不治身亡。自那以后,李平安再不喂小区里的猫。
午饭的时候,豹子把雷子装菜装馒头的两个塑料碗踢翻。掉在地上的菜被充满了威胁与力量的脚踩得稀烂。一个馒头滚出了铁笼外。一个馒头掉到了我手边。雷子蜷缩在角落里,浑身哆嗦,一声不吭。
午饭后,外边飘起了小雨。雨点温柔地敲打着那扇小窗,淅淅沥沥,淅淅沥沥……空气愈加新鲜。两点的时候,那三个小混混被人保释了出去。是蔡秃头为这三人打开了铁笼的牢门,他对其中一个小平头扬起了下巴,“‘小龙虾’,出去之后机灵点!”豹子愣住,盯着小平头的背影低呼,“他就是‘小龙虾’?”
这之后,我和雷子坐在墙角的地上打起瞌睡,蔡秃头又来到铁笼外,与豹子压低了声交谈。在一片朦胧中,我似乎看到了豹子脸上那颇为激动与亢奋的神情。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豹子是因为犯了什么事被关进来的,他自己不提,别人更不敢问,所以,眼前这个身材结实,脸色阴沉的中年男人,在我眼里成了一道谜。有点儿神秘的色彩。
我的案子,若按正常流程,应该在一个月前就开庭审理的,但是现在偏偏撞上了新冠疫情。非但如此,根据蔡秃头和小李换班时的闲聊,我才又得知,前不久在某地的监狱内出现了疫情的传播,不少犯人感染新冠。因此,现在上面对于监狱系统的防疫抓得很严,而这种严,就在一定程度上阻滞了案件的正常审理。用邹倩倩的原话说就是,她对我案子具体审理的时间,也感到“遥遥无期”。对此,我又有些焦急又有些欢喜,焦急的是,迟迟不判,我这心始终悬着;欢喜则是出于一种“多拖一天是一天”的惫癞心理。
小李一刻钟前,穿着好似太空员穿的那种全身密封的防护服,来到我们所待的铁笼前,喷洒了84消毒液。相较于蔡秃头对我和雷子的无视以及对豹子的熟稔,小李对待我和雷子就和蔼了许多。在递给我和雷子下午需要更换的口罩的时候,这个二十七岁的小伙子近乎友好地冲我们笑了笑,又叮嘱我们一旦咳嗽发热,就第一时间告诉他。“对了,李富贵,邹律师让我通知你,说她路上堵车,会迟点来找你。”说完,他带着年轻人独有的轻松与愉快,哼着歌离开。
豹子裹着毯子在床上躺下。直到他的呼吸渐渐均匀睡沉,我才从怀里掏出中午藏的那个馒头,递给雷子。吃馒头的时候,雷子哭了,哭得委屈得像个孩子。他朝我呜咽,说他真的想成为豹子那样的人,他恨自己的胆小与无能。我说不出一句话,只得拍拍他的肩。
万籁俱寂,鼾声四起。而我却心事重重,郁郁寡欢。我忽然想起自己的童年时代。那时,我是怎样的自由自在啊!夏天,我赤着身体在家门口的小河里游泳;秋天,肆无忌惮地在广袤无垠的刚刚收割过的田野里狂奔,奔累了就一头钻进比我人高出两倍的稻草堆里,把头探出来看那轮西下的羞答答的红日;冬天,先是挨家挨户地找糖吃,然后就和小伙伴们聚在村里最老的老人家里听他讲鬼故事;春天,大人们忙,我们孩子也得跟着帮忙,玩的时间不多,不过我最喜欢扯下刚发芽的柳条,然后卷成圈儿戴在我们家的那头老水牛的头上。
我五岁的时候,在我家稻田旁的一条小沟里发现了七只小野鸡。它们或黑或白或花,毛茸茸的,每只都在啾啾啾地扯着尖细的嗓子直喊。我把这些小野鸡装进篮框里带回家,喂了它们一些饭粒,然后就用妈妈的头巾把篮框盖住。那时刚过中秋节,夜里已经凉了。第二天早上,小鸡全死了。我伤心了一整天。妈妈给我煮了我最爱吃的红豆稀饭,但我只喝了一口汤。爸爸拍着我的脑袋,爱怜地告诉我,说小野鸡离不开它们的妈妈,它们要妈妈喂食虫子,更需要妈妈翅膀下的温暖。在爸爸的安慰下,我仍哭了很久。后来,我把小鸡的尸体埋在我家院里的一颗枣树下,至今,这树上结出的枣子都是我们村里最甜的。
一阵用力的咳嗽声划破了周围的寂静。豹子捂着嘴,跳下床。他攥着拳头,一脸凶狠地又朝靠在我身边的雷子走过来。我连忙推了推雷子,他立即惊醒,并且在拳头贴近他脸之前,急不可耐地喊了一句“豹子哥”。豹子怔了怔,用有些异样的目光把雷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还是揍了他一拳。五分钟后,雷子捂着被打肿的左眼,冲我笑,说,若是他的右眼再挨一拳,那他就活脱脱像熊猫了。
望着笑嘻嘻、一副无所谓模样的雷子,我觉得他又可悲又可怜,甚至还有点儿可恨。
这时,小李从外边走到铁笼外,“李富贵,邹律师刚刚打电话过来,说她家里临时出了事,今天来不了了。”
下午四点左右,雨停了。不过,我和雷子则彼此紧挨着蜷缩在墙角冻得瑟瑟发抖。这时,盘腿坐在床上的豹子突然背对着我们说了一句,“再喊一声!”雷子不知所以,但我很快明白过来。我凑到他耳边低语。随即,一声发自内心的“豹子哥”从我身旁的大男孩嘴里溢出。豹子从床上抓起一条毯子,扔给我们。之后直到晚饭前,这条毯子都是我和雷子温暖的来源。
在晚上换班的时候,我偷听到蔡秃头与小李的谈话,并根据蔡秃头的讲述得知,邹倩倩的父亲突发疾病,住了院。而处在疫情的眼下,住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用蔡秃头的原话说就是,“这下可够邹律师忙活一阵的了”。
次日下午,我才见到了邹倩倩。她似乎一夜没睡,脸色憔悴,眼里布满血丝,头发也有些凌乱。她心不在焉又例行公事地问了我几个有关案子的问题,我一五一十地回答。然后,她就一直抓着手机不停地发微信。对于她的这种表现,我自然感到恼怒,但是,我又确切地明白,我的恼怒无济于事,而且一旦表现出来,其结果只能适得其反。说到底,我已远非毛头小伙,在我那昔日良师益友赵凯亮的帮持下,我已历练世情,变得处事圆融,对人对己也不再苛刻了。
这时,坐在我对面的女人,突然握着手机,气势汹汹地发了一条语音:“你们必须安排我爸住进病房!是的,必须!……什么?你们问我是谁?难道你们没听说过肖正义肖副检察长的大名吗?……什么?我是肖副检的什么人?啊哈,关于这,请允许我稍后告诉你!不过,请你放心,因为你一定会知道,并且大吃一惊的!是的,我敢这样肯定地保证!”放下手机,她冲我阴沉下脸,“李富贵,你在案发前,就认识赵凯亮,对不对?”
“邹律师,这个问题,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问过了。”
“直接回答我的问题!现在,你必须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她突然吼了起来。
我只好点点头。她盯着我若有所思又心事重重地看了一会儿,继续道,“那么,现在你对赵凯亮……我是说,已经苏醒恢复意识的赵凯亮,又有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显然问得有些奇怪。因此,我狐疑地望着她,问她刚刚的这问题是否与我的案子有关。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她几乎一字一顿,更加不耐烦。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生硬而艰涩,“没感觉。”
女人仰头翻了个白眼。她的手机突然响了。她一把抓住,刚喂了一声,就仿佛当我不存在似的火急火燎地如一缕烟似的飘出了会见室。之后,我呆坐了十九分钟,而她却再也没进来。
走回铁笼之前,走在我后边的蔡秃头突然冷不丁地说,“李富贵,你小子要走运喽。”我回过头问他这话什么意思。他却再不开口,只是意味深长又不怀好意地笑。而我则被这笑容搞得毛骨悚然,背后一身冷汗。走进铁笼,豹子正蹲在地上跟雷子说话。
“你认为,就凭你那点小偷小摸,就能出去后,跟着我混?”
“豹子哥,我偷东西的本事,那可是一流!”
“放屁!若真是一流,又怎会被人发现,进而被抓进来?”
“豹子哥,我……我需要再练练,多练练,我就熟……熟……咦,李哥,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的?”
“熟能生巧。”我硬着头皮回答。
雷子高兴地双手一拍,“就是!就是这个词!”接着,他转向豹子,“求你啦,求求你啦,就让我今后投靠你吧!”
“再喊一声。”
“豹子哥。”
“你他妈的没吃饭哪!声音大点儿!”
雷子依言照办,又叫了豹子一声。豹子抿起嘴,伸手给了雷子一拳。不过,这拳打得不重,雷子为此摸着被打的额头,一个劲地咧嘴傻笑。盯着雷子看了一会儿,豹子也乐了,颇为得意地笑了好一会儿。
晚上九点,快关灯睡觉的时候,铁笼内突然被塞进一个新人。此人叫罗三群,二十四岁,是一个大学生。
“喂,你犯了什么事进来的?”雷子从床上爬起,朝与他隔了一个床铺的罗三群晃了晃脑袋。值得一提的是,雷子和罗三群中间恰恰隔着豹子。
“你是谁?”这个长得颇为清秀的大学生抓着一张纸巾一边擦着他的床铺,一边用他那尖利的、好像女人般的嗓音继续挑衅,“你有什么资格来盘问我?”原本背对着我们似乎已经睡着的豹子突然翻过身,眼睛盯着罗三群一眨不眨。
雷子微愣,随即嘻嘻一笑,“姓罗的,你这么凶干什么?我不过随便问问。”
“问你妈!”罗三群朝雷子竖起中指。雷子哈哈一笑,好像还很高兴,并且正准备说点什么,但是就在这时,一记老拳击中了罗三群的脸颊。豹子出手了。接下来三分钟内,罗三群抱着头,一边躲闪一边怒叫:“警察!警察!你们的耳朵聋了吗?难道没听到这个混混在施暴吗?警察,警察,我要投诉!我要投诉!”
蔡秃头姗姗来迟,并且进行了简单的处理:他让我和豹子调换床铺,也就是安排我睡在雷子和罗三群中间,而让豹子睡在我原先的位置——雷子身后的床上。
这一夜相安无事,除了罗三群耿耿于怀又喋喋不休的抱怨,他抱怨了一个多小时,翻来覆去只是一句,“我要投诉!我要投诉!”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就醒了。身旁鼾声最响的是雷子,睡姿最难看的也是他。他把毯子全踢到了地下,双手上仰,分别靠在头两侧,双腿岔开,整个人睡成了一个“大”字。罗三群把毯子蒙在头上,蒙在毯子下的身躯好像蛆似的不停地翻来覆去,似乎是这里的鼾声吵得他无法入睡。睡在雷子后边的豹子,睡得很沉,不时微鼾。
百无聊赖的我,不由想起往事。我先是想到了李平安六年级上学期的一次晚归。那天她去参加同学生日聚会,到了晚上十点,还没回来。坐在沙发上的我一下子跳起来,打她手机,然而却发现她手机关机。我心急如焚,分分秒秒盯着墙上的钟,随着那指针的圆弧形的旋转而渐渐心慌意乱。各种各样可怕又令人抓狂的想象在我脑海里展开,李平安会不会遇到了歹徒?要知道,最近我们这个片区是来了几个捡破烂的流浪汉的,其中的一个似乎总是昼伏夜出,好似幽灵般的专在夜里游荡。啊,对了,那个男人还长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睛……李平安会不会碰到一个心理变态的出租车司机?这种状况也绝非不可能。因为前段时间不就刚刚爆出某网约车的司机奸杀女乘客的新闻么?不过,正规的出租车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吧……还有,还有一个关键性问题,那就是她的手机为什么会关机呢?是她自己主动关掉手机,还是说有外界突发的、强制性的因素出现,迫使她不得不手机关机?而这两种情况,都是我此刻不能控制的,噢,真他妈的叫人不知所措又提心吊胆!怀着这样的心思,我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家里急得团团转,直到半个小时后妹妹平安归来。她安然无恙,一切都好。而她给出的理由则证明我刚刚那些担心都是虚惊。她说,同学拿她的手机玩游戏,手机很快没电,而她又没带任何手机充电装置,所以手机支付用不了。她身上也没现金,因此,为了向同学借打车回来的车费,耽误了时间。“哥,你知道吗,他们那些人都很无聊的!我感觉我和他们不在一个频道上,没有共同语言!不过听说,我们班很快就要转来一个新同学,她的爸爸好像还是书法家……哥,我忽然有一种预感,预感我会与这个新同学谈得来的!哥,这种预感很奇怪,是吗?”瞧着她芙蓉初绽的脸,我恨不得一把将她拥入怀,亲吻她的头发。但是,我没这么做——她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少女,我不能再用对待小孩子的方式对她。想到这儿,我只得收回停在半空中的手,沙哑着声吩咐她早点睡。她调皮地向我行了个军礼“YES,SIR。”,然后得意的咯咯咯地笑着跑开。
我很长时间不能从上述的情境中走出,李平安的笑声久久在我耳边回荡……
躺在我旁边的罗三群,这时,不再翻身,一动不动的他,似乎也睡着了。
我继续回想。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与赵凯亮的初识。
那年我二十七岁,为了送李平安进N市最好也是最贵的全托幼儿园,我不得不在晚上找兼职。
我干起了代驾。
十一月底的一个凌晨,在N市最烧钱的会所“皇冠”的门口,我抓着手机,蹲在一个角落里,冻得浑身发抖。距离我的不远处摆了个馄炖摊,一团浓浓的白雾在卖馄炖的老妪所戴的红色毛线帽子的上方袅袅升起。老妪七十岁左右,脸若老姜,个头矮小,但手脚麻利。她正忙着在烧水的间隙包馄炖。距离老妪五步远的地方,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搂着一个穿着暴露的年轻女人狂吻。他们旁若无人,肆无忌惮。虽然我饿得前心贴后背,但我没去买馄炖,我只是盯着那女人光溜溜的大腿(她穿的是黑色皮革的超短裙,裙子刚够包住屁股),贪婪地看。突然,那女人猛地推开男人,然后朝男人手一摊。(那是十年前的事,那时还不流行支付宝和微信。)男人哈哈大笑,伸手从西装内衬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皮夹,接着从皮夹里抽出三张百元大钞递给女人。女人捏着钱,笑颜如花,然而,却是一边笑一边摇头,男人一愣,随即也笑了,然后唰唰唰地又从皮夹里抽出三张又塞给女人。女人顿时笑得花枝乱颤,媚态横生。然后她异常熟练地把所有钱卷成了一卷,塞进了她那傲然挺立的双乳的缝隙间。男人拖拽着女人往附近一家旅馆的方向走去。
“喂,先生,你流口水了……”一个好听又陌生的声音传来。我寻声仰望,立即与一双细长又明亮的眼睛对视!霎那间,我在这双眼睛里读出了好奇、友好以及一抹对陌生人发自内心的关切的讯息。眼前的中年男人,身材挺拔,长相斯文。看上去就像一个知识渊博又有很有教养的大学教授。他穿一套咖啡色的西装,风度儒雅。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酒味。
他笑眯眯地递给我一张纸巾,让我擦口水。
我接过纸巾,木然地擦擦嘴。突然,饥肠辘辘的声音从我的身体里溢出。男人“扑哧”一声笑了。他把我从地上拉起,请我吃馄炖。我不怕烫地狂吞,一直等到我吃完,我才发现他依然捏着勺子在搅他碗里的馄炖。他还一口没吃。突然,他把他的碗推给了我,“这会儿应该不烫了,吃吧。”
我哆嗦着双手捧过碗,嗓子眼突然发酸。我很想跟他说声“谢谢”,但不知为什么,一股热流涌入喉间,我什么也说不出来。虽然已有一碗下肚,但是我仍觉得我吃的这第二碗馄炖远比第一碗馄炖还要美味。
在此期间,男人那辆豪华的黑色奔驰跑车已被“皇冠”门口的保安从停车场开来,停在我们身后。耐心地等我接连打了两个饱嗝后,男人才站起身,朝我伸出了手,“你好,我是赵凯亮。”
“啊,你就是今晚叫代驾的赵先生?”我傻里吧唧地摸着后脑勺,恍然大悟。
之后,赵凯亮仿佛一个极为健谈又具包容心的长者,和我闲聊了许久。他问我家里有哪些亲人,现在收入如何,在这城市生活是否有压力,是否有麻烦,是否有开心和不开心的事。对此,我都逐一且拘谨地回答了。值得一提的是,我对他最后一个问题的回答。我说,因为有我的妹妹陪伴我,故而我觉得没有任何不开心的事。
“那也就是说,你妹妹是你的开心果喽?”他转过头,和善地眨眨眼。
“当然,当然是这样。”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李平安。”
“嗯,一听就是个小美人儿。”
“哈,她今年才三岁。”
“啊……那我现在就开始期待……期待十年后,令妹长成天仙的模样了!哈哈,哈哈哈……”他开心的大笑,而这笑,自然也是长辈对小辈的怜爱与关切,完全是温和无害的。
我也跟着笑了,笑得快活酣畅。
他家住在郊区,即使开他那辆奔驰狂飙也需要二十分钟。我用了三十七分钟送他到家。最后分手的时候,他给了我一张他的名片,还冲我热情地挥了挥手,“李富贵,后会有期!”
从他家走到最近的公交站台,足足走了我五十分钟,但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累。望着街道两边矗立在黯淡灯光下的茂密的树林,我竟觉得这些树林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和善,并且希望它们能在我眼前多停留一会儿。
……
白米粥的香气从铁笼外传来。雷子和豹子正在洗漱。而罗三群依旧蒙着毯子,呼呼大睡。已经到了早饭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