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叫李富贵
我叫李富贵,三十七岁,住在N市,老家是N市附近的一个乡村。
作为一个杀人嫌疑犯,我已在看守所待了四个月,在此期间,除了回想往事,我无所事事。
前天,我的辩护律师邹倩倩告诉我一个好消息,那就是我拿刀子捅的那个人最终在医院里被抢救了回来。虽然整个抢救期费用近百万,但是,这个叫赵凯亮的男人终于摆脱昏迷,恢复了意识。而他身体的各项指标也都处在恢复中,因此,出于受害人最终没有死亡的考虑,邹倩倩认为我的量刑会有所减轻。
去年圣诞节晚上,N城大雪纷飞,银装素裹。而就在这晚,我差点捅死赵凯亮。
至于说我为什么会拿刀子捅他,原因很简单——这个人面兽心的混蛋毁了我最爱的妹妹李平安。而李平安才多大?还不到十三岁。母亲在我二十四岁的时候怀上了李平安,当时母亲已是高龄产妇。我永远忘不掉矮小的母亲挺着一个大肚子、朝我笑且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的模样。分娩那天,母亲大出血,骤然离世。深爱母亲的父亲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在母亲死后的第三天,疯了。打那之后,照顾妹妹的担子就落到了我的肩上。现在回想起我年少时,每每夜间被婴儿的啼哭声惊醒,手忙脚乱地冲奶粉、换尿不湿的情景,真是无比的怀念。啊,如果时光能够永远暂停在那时候就好了,这样,李平安就永远不会长大,自然也就不会被祸害,更不会割腕自杀而死。
直到现在,我都无法接受妹妹永远离开我的事实。只要一闭上眼,李平安那娇嫩如花的脸就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她怎么会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呢?不应该啊。她应该拥有和同龄少女一般的豆蔻年华、一般的灿烂青春,……然而,这些都是我所认为的“应该”。现在这些“应该”当然不存在。青春之花被恶毒的手所扼杀,一片片枯萎的花瓣刺痛了我的心。
李平安出事前一天,眼眶红红的,好像刚哭过。不过在此之前,她的脸上都始终洋溢着灿若朝霞、光彩夺目的笑容。她穿着白色的裙子瘫躺在雪白的床单上,周围全是血。
我给她买衣服买鞋子买床单、乃至买扎头发的头绳,统统买白色。一身白的李平安就像一个暂时收起了翅膀的天使,纯洁,天真,没有任何瑕疵。而这份纯洁天真无暇或许一方面是她心性使然,另一方面则是源于我对她无微不至的呵护。 一句话,我太宠着妹妹了。除了要她好好读书学习之外,家务我一样都不要她干,出事的那天早上,我还给她剥了煮鸡蛋的壳。此外,我自认为我之于李平安,已远非一个哥哥,而近乎是她的家长与保姆。随着我工作的稳定与收入的提升,我也像现在的所有家长那样,给她报了许多课外的辅导班,而她呢,也从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她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一次,她略带羞涩地告诉我,说她被评为了校花,还交给我两封没拆开的情书。在这方面,她向来叫我放心。她是那样循规蹈矩,以至于几乎不跟班上男生说话。对此,我委婉地教导她,让她适当地与同学来往无论男女,但是她却振振有词地反驳,说除了她最谈得来的一个女生,其他的同学都太肤浅,她觉得和他们没有任何共同语言。所以,我完全有理由认为,我的妹妹是洁身自好的,千错万错都是那个五十岁出头的赵凯亮一个人的错。
言归正传,当我捅刀子的时候,是对准了赵凯亮的心脏的。一刀子进去,又快又准,并没有多少血溢出。而以前我小时候在农村老家,杀一条鱼都会双手发抖。
不过,无论是曾在我手下被开膛剖肚的鱼,还是闷哼一声仰面倒下的赵凯亮,在用刀子抵进他们的身体的一刹那,我猛地体会到了死亡:呼吸微弱,身体冰凉,心脏失去跳动……深深的恐惧抓住了我。就连现在,我也在为自己可能被判死刑而担忧。人死后,会是怎样的感觉?灵魂会离开躯体,会走一个千万年来,人们都必须去往的那个唯一的终点吗?答案是——不知道。因为没有任何死人能从那终点逃离,兜一圈再回来,向我们叙述那个国度的模样。而恰恰是这种未知,折磨着即将面对死亡的人们。
在我还怀抱着还是个小婴儿的李平安的时候,我就暗自就许下一个心愿:我一定要让她快乐、无忧无虑地成长。可是现在呢,现在我的妹妹又在哪里呢?她一定飞到了天上,在那儿舒展着她长满了白色羽毛的翅膀。是的,她在自由自在地飞翔,还在冲我抿起小嘴笑。然而,一想到她的笑容,我就觉得万箭穿心,锥心刺骨的痛。突然,我意识到一个事实,这就是我爱我的妹妹,而这份爱胜过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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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看守所之后,我结识了一个好兄弟:雷子。尽管他还不满十八岁,但是我和他很谈得来。
我把对妹妹的思念、对赵凯亮的恨意以及对我自己可能被判刑的担忧统统讲给他听,而他也对我说了他的故事。
十五年前,他被人贩子拐卖,与他母亲失散。半年后,他被N市的公安解救,并被送进福利院。读书读不下去的他,早早辍学,在社会上晃荡。然后,他结识了一些朋友,并学会了偷盗。这次,他就是因为在公交车上偷了一部手机而被抓的。顺便一提的是,当初他之所以被人贩子骗,完全是“奶油蛋糕”所致。三岁的他最渴望的就是吃奶油蛋糕,但是愿望一直没有实现。偏巧不巧,一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阿姨突然在妈妈去厕所的时候,出现在他眼前,并说要带他去买“奶油蛋糕”,因此,他怎么可能不心动呢?直到现在,一提起“奶油蛋糕”,义愤填膺又怒气勃发的神情还是会在雷子略显稚嫩的脸上闪现。
在看守所,雷子不止一次地告诉蔡秃头(看管我们的一个秃头警察),说希望警察帮他找妈妈。每次他说这些话都声音哽咽,身体哆嗦,但是每次蔡秃头都不为所动。唯一从他嘴里迸出的回答只有两个字——“闭嘴”。为此,雷子哭得伤心欲绝,且近乎歇斯底里。因为嫌他哭得太吵,牢房里叫“豹子”的男人就开始猛揍雷子。“豹子”身体结实,拳头又准又狠。雷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每次都被打得死去活来。而目睹这一切的蔡秃头非但不阻止,还在铁笼外边快活地拍起手,“好!打得好!”几乎每次“豹子”揍过雷子之后,蔡秃头都会奖励“豹子”一个炸得金黄的大鸡腿。我很快就发现,雷子早就认识豹子,而蔡秃头则对豹子的经历了如指掌,似乎他们俩是老熟人,因此,蔡秃头对豹子很是关照。
顺带说一句,因为新冠疫情,我们现在每个人都得在面对蔡秃头的时候,戴上口罩。但是,只要他一走开,或者他的同伴小李不看着我们,我和雷子就毅然决然都扯下口罩,撕心裂肺地在铁笼里大叫。有些话,我们无法用言语表述出来,因此,心里的苦闷只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发泄。
对于我捅赵凯亮的事,雷子双手双脚表示赞同,此外,他还对我说了两个字——“该杀!”而对此,我的律师邹倩倩则有着不同的看法,这个年纪比我小七岁的女人用一种冷静的、近乎没有感情的、公式化的腔调说,“李富贵,你太冲动了!冲动是魔鬼!”她鹅蛋脸,肤白,细眼,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平时总穿深色的职业套装与平跟黑皮鞋,有时脖子上还会戴一条细得几乎看不出来的铂金项链。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不过说话的语气却像是别人欠了她几百万。此外,我还讨厌她看我的眼神,那赫然便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与鄙夷。我想,她在看我的同时,心里一定在念叨:“这就是个人渣,一个社会败类!而要把我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人的身上,可真叫人苦恼啊!”
昨天,雷子告诉我,说他接到了街道的通知,说为他找了份保洁的工作,如果他愿意,就会有人来领他出去。
“雷子,你愿意干保洁?”我斜睨他。
“愿意个鸟?”他用力又极其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然后叹了口气,“可是,再怎么说,也总比关在这里强啊。”
我问他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他痞痞地一笑,双手往外摊开,“打算谈不上,走一步看一步呗。要知道,外边的世界多精彩!有好吃好喝的,有漂亮的小妞……如果你有钱,再开一辆宝马或奔驰,那你可就没的说啦!开着豪车带着美女,吃着山珍海味到处逛!啊呀呀,这样的日子才有意思嘛!”
我听后笑笑,没再吭声。因为我知道没有必要再说下去。因为雷子的价值观不是我所能改变的。他游手好闲惯了,而且因为偷窃,他的钱来得太容易,因此,他压根体会不到普通人尤其是并非官二代富二代的平民百姓赚钱的艰辛。而这种艰辛,在我带着我襁褓中的妹妹来N市打工时,就很能体会。那时,我白天在一家工厂的流水线上班,没空照顾妹妹,就把她托付给我当时出租屋隔壁的一个老太,每月付老太400块钱,当然,妹妹喝的奶粉、吃的米粉以及其他营养品都由我出,并不包含在那400块钱里。说是老太,其实她年纪也不大,刚刚六十出头,而且手脚灵活,做事勤快。最关键的一点是,她喜欢孩子。不过,在那段时间,网上总会时不时冒出保姆虐待婴儿的新闻,为此,我常常心惊肉跳。好几次,我都请假提前下班,到老太那儿去接妹妹。而这几次,我无一例外地看到了老太爱怜地把李平安抱在怀中,即使李平安已经睡着,老太仍然抱着她。李平安长得又白又胖,我渐渐放了心。不过,因为老太的过度溺爱,李平安养成了一个很不好的习惯,那就是她睡觉必须把头枕靠在别人的手臂上,若非如此,她就放声嚎啕,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可以想象,当时二十来岁的我是多么手忙脚乱地熬过来的。有时,我要抱着这个爱哭的婴儿绕着九个平方的出租屋整整走上一百多个来回,才能把她哄睡。而往往这时,我已是汗流浃背,疲惫至极。不过,尽管这样,我从没抱怨过,相反地,这种崭新的生活方式为我原本单调的生活增添了一份新鲜感。每每夜深人静之际,搂抱着怀中与我有着血缘关系的婴儿,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与感动久久在我心中荡漾。而这种满足与感动,在我看来,就是幸福。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记起去年李平安过生日时的情景。那天五月六号,我带她去一家小饭店吃饭庆祝。天气奇热,我穿着T恤短裤丁字拖,看起来邋里邋遢。而当我挽着李平安的手走进饭店的时候,好几个服务员都向我们侧目。至于侧目的理由,我立即明白。那就是,我长相普通,老气横秋;而李平安亭亭玉立,漂亮夺目。因此,就未免有“老牛吃嫩草”的闲言碎语。
不过,这些都不着边际。至今让我回味的是这天李平安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点了一百八十八元的龙虾,两百九十八的鳜鱼,三百九十九的老鳖以及另外四个炒菜。我还觉得菜不够,就让李平安继续点,结果,她磨磨唧唧半天,才点了个十二元的清炒土豆丝。一桌菜摆上桌,她双手交叠,托着下巴,朝我撇嘴,哥,菜太多,太浪费了。我哈哈大笑,“浪费才显得大方,才会让人高兴嘛。”她眨巴着眼,望着我,问能否把一些菜先打包起来。我捏住她的脸蛋,啐道,“少婆妈,只管敞开肚皮——吃。”她笑了,抓起筷子,埋头苦吃,与此同时,给我讲了她学校里的趣事:譬如说语文老师讲课的口头禅是“答对了”;数学老师则偏爱数落学生的不是,并借题发挥,喋喋不休;女生们总爱在课间讨论偶像剧男主角的绯闻,并对动漫COSPLAY的话题乐此不疲;班上成绩最差的男生一次上英语课睡觉,还说了“妈妈,我不想再写试卷”的梦话……说这些的时候,她抓着筷子兴高采烈地比划,并快活地笑着,但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放下筷子,神色黯然。她蓦地压低了声,“哥,要是今天,吕佳婷也能和我们一块儿……就好啦!”
这天,是我们兄妹之间极为难能可贵的一次交心(因为平时我俩都很忙,我忙于工作上的交际应酬,妹妹则要忙学校的功课与七个课外辅导班的作业,因此,我俩能真正说知心话的时间极少);也是在这天,我第一次从妹妹口中听闻了吕佳婷这个名字。
顺带一提的是,这天中午,剥好的龙虾肉、去刺的鳜鱼肉以及老鳖的所有裙边统统堆在了李平安面前的小碗里,且堆成了一座小山。她一边打饱嗝一边向我拱手,说吃不下了,但我依然继续给她夹菜。到了晚上,她先是上吐下泻,后来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我吓坏了,连忙带她去了N市最好的医院人民医院看急诊。最后,医生给出了“急性肠胃炎”的诊断,并责备了我——“下次别给孩子吃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