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2）
妈妈是在两天后回来的，爸爸的葬礼是奶奶和叔叔们帮忙操办的，葬礼结束后，妈妈回来了，留下来照看我的叔叔见到妈妈后，没有说一句话，就走了。长大以后，每每想到这一段往事，我并不可怜奶奶，也不感谢叔叔，因为他们都没有要带走我的想法，在他们看来，我就是一个多余的累赘，虽然我姓方，但在他们的眼中，我不是他们方家的孩子，我是属于妈妈的，理应由妈妈照顾、抚养。如果当初他们把我带走，也许我的人生会有很大的不同，至少还有幸福的可能，还有成为一个平凡人的可能。
叔叔走后，我看着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的妈妈，感到有些陌生，当然，我的心里更多的是紧张和害怕，我害怕妈妈也跟奶奶一样不要我了。做为一个已经有些懂事的小孩子，我本能地想讨好妈妈。
“妈妈，我好想你呀，你去了哪里呀？”我怯怯地开口。
妈妈看了我一眼，她那好看的脸上正皱起眉头，她的眼光中有一种嫌恶的灰白色，还有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她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径直进了卧室，躺到床上睡觉去了。我一个人站在客厅里呆了一会儿，心中忐忑不安，揣摩着妈妈的心思，对于接下来要跟她单独一起生活的未来充满了恐惧。我担心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她抛弃，就像她对爸爸做出的那样，招呼也不打，就一走了之。为了能够留在妈妈身边，留在这间屋子里，我知道从现在开始，我说每一句话都要小心，做每一件事都要深思熟虑，以免惹得她不高兴。
晚饭时间已经到了，妈妈还没有起床做饭的意思，我的肚子已经饿坏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童年记忆中充满了饥饿感。虽然我不敢会打扰妈妈休息，但饿肚子的本能还是把我推到了卧室里。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看到妈妈并没有睡着，她睁着一双眼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我抬头看看天花板，那里除了一盏灯外什么都没有。
“妈妈，我们晚饭吃什么？”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开心。
“我什么都不想吃。”妈妈说，然后翻了一个身，把背朝向我。
我很想接着说，可我想吃东西呀，但是我不敢，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开口，又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卧室，我想自己做饭，尽管我还不到六岁。
我看到过爸爸煮面条儿，我想我自己也能煮，因为看上去煮面条好简单的样子，烧开水，把面条放进去，加一点点盐就行了。于是，我搬了一只小板凳，放到灶台前，从洗菜池里找到一只最小的锅，放在水龙头下洗了洗，费力地放到了灶台上，又用水瓢接了半瓢水倒进锅里，然后开始打火。
燃气灶的火打着了好几次，可每次我松开开门后，火就会再次熄灭。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又不敢去找妈妈帮忙，只好一遍一遍得试，终于成功了，蓝色的火苗跳动着，舔着黑色的锅底。这个小小的成功让我惊喜万分，差一点忍不住跑到卧室里去找妈妈，跟她分享一下我的人生第一次打着燃气灶的快乐。但我还是很警觉地清醒了过来，在心里告诉自己：还是等妈妈高兴的时候再告诉她吧！
水要烧开需要一段时间，我就跑到客厅里，找了一本书看起来。爸爸很喜欢看书，我喜欢看他看完的书，虽然我还没有上学，但我认识书里的大部分汉字，能明白书里的大致内容。我很快就看入了迷，忘记了灶台上还有一口正在加热的锅。
等到厨房里传出来烧焦的糊味儿时，我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当厨房里开始冒出烟时，我才猛然惊醒，丢下书本跑进了厨房。铁锅已经被烧红了，旁边放着的水瓢已经被烤化了，正冒起淡淡的烟。
“妈妈，妈妈，着火了！”我没有进入厨房，没有关上燃气灶的开关，我吓坏了，本能地冲向卧室，向妈妈寻求帮助。
妈妈像只灵敏的动物一样从床上弹跳起来，她光着脚，飞快地冲出了卧室，在卧室的门口猛地撞在我身上，我的身体向后倒去，脑袋撞到了墙上，咚得一声响，却没有感觉到有多痛。我小步快跑跟在她身后，惊慌不安地来到厨房门口，看见她正从厨房里出来，手上拿着一根擀面棍。
“你怎么不跟你那窝囊废老子一块儿死呢？我上辈子做了什么错事，要生下你这么个恶心东西！”她一边向我冲来，一边恶狠狠地说。
我本能地双手抱头，身体缩成一团，迅速蹲在了地上。
“妈妈不要，我知道错了，是我不对，妈妈不要打我！”在深沉无边的恐惧中，我本能地求饶，在大脑残忍的想像中，那根粗碍的擀面棍已经重重地落了下来，我的身体条件反射似的颤抖了一下，再一下。
但好长的时间过去了，棍子并没有落下来，我却感觉到妈妈软软的身体忽然抱住了我，她的手轻轻抚摸着我受伤的头部，好像一边抚摸，一边在哭。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谁来可怜可怜我呀！谁来可怜可怜我们娘俩儿呀！”她果然在哭。
我放下双臂，探出脑袋，仰脸看到了妈妈涂了泪水的脸，她看上去哭得好伤心呀，她的手上还有红色的血，我惊恐地看着她手上的血，这才感觉到了自己脑袋上的痛，妈妈手上的血是从我的头上流下来的吧，我的头是被我刚才在墙上撞伤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这么狠心，为什么抛下我不管，为什么？”她的眼神中有种疯狂的愤怒，还有种绝望的伤心，我看着这些复杂的神情在她的眼中错综交杂，忽然可怜起妈妈来。
“妈妈，妈妈，小志要妈妈，小志永远不会抛弃妈妈的。”
听了我的话，妈妈没有再说什么，她再次把我的头拉你她的怀里，温柔地抚摸起来，在她的怀里，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幸福。
其实，后来我才弄明白，那不是幸福，而是一种安全感。
其实，也是后来我才弄明白，妈妈回家来不是因为爸爸死了，而是因为她被那个一起私奔的男人抛弃了。
两个被抛弃的人，就此开始了相依为命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