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1）

那件事发生在我不到六岁的时候。

在那段时间里，我已经很少看见爸爸的笑脸了，更少看见妈妈的影子。妈妈失踪了，有很长很长时间，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吧，妈妈的影子没有在家里出现过，自从妈妈失踪之前，爸爸就很少说话了，更很少微笑。他好像患上了一种什么大病，整个人失去了热情和活力，变成了一个个头儿巨大的布偶，虽然肢体是活动的，但脸上没有了表情的变化，跟那些布偶没有什么区别。

那个时候，我才不到六岁，那个年龄阶段的我还没有什么童年的记忆。我所有的记忆似乎开始于妈妈的失踪，以及爸爸的精神失常。我的记忆的匣子里收藏起的第一件玩具，就是这个天大的不幸。现在想想，这真是个不幸的开端，这个不幸的开端，注定了我的一生都不可能再有幸福的转机。

根据长大后听到的说法，那个时候妈妈已经跟另一个男人好上好长时间了，在被爸爸发现之后，她就跟那个男人私奔了。在妈妈跟人私奔以后，本来就笨拙木讷的爸爸可能忍受不了人们嘲笑的目光和言语，也可能无法接受失去妻子的伤痛，他很快就陷入了精神抑郁之中，并在这种抑郁状态中越陷越深，最终选择了自杀。

所幸他没有把我也从这个世界上带走，或者说他真不该那样自私，只带走了他自己的灵魂，却把我这个比他更可怜一万倍的家伙孤独地抛弃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有时候我在心里对他的恨会让我冲动到控制不住自己，在一个人的黑夜里咬牙切齿地诅咒他。我可怜他、恨他，但从来都没有感觉到一丝丝对他的爱，或者来自于他的爱。

除了他那具挂在阳台上慢慢转动的尸体，我的记忆里再也没任何关于他的实实在在的记忆，我记不起他的长相，记不起他的气味儿，记不起他是个热情开朗的人还是个阴郁冷漠的人，记不起他是否像那些父亲们一样抱过自己的孩子，记不起他是否用温柔的目光注视过我，记不起他是否温柔地摸摸过我的头，笑着骂我笨，记不起他是否曾经跟妈妈一起开心地生活过，记不起他是否在死亡的前一天对我说过对不起之类的话。

但关于那个场景，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个上午，我从自己的小床上爬起来，我睡醒了，我饿了，我像每天早上醒来后一样去客厅里找爸爸。可是，爸爸不见了，我光着小脚，地上冰冰凉凉的，我叫着“爸爸爸爸”，小跑着钻进卧室，费力地爬上床拉开被子翻找，可是没有看到爸爸的影子，也没有听见他的应答声；于是我光着脚从床上跳下来，叫着“爸爸爸爸”，小跑着冲进厨房，用力拉开推拉门去找爸爸，厨房里好冷呀，不知道从哪里钻进来的风，咬我的脚，我光着的脚感觉有些疼，可是厨房里也没有爸爸；我回到客厅里，一边左右转动着身子，一边嘴里自言自语说“爸爸爸爸你躲到哪儿去了呢”？然后，很偶然地，我就看到了吊在阳台上的爸爸。

一开始我只觉得好奇，爸爸是怎么爬到那跟绳子上去的呀？爸爸在干什么？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像衣服一样晾起来呢？他的样子看上去好吓人呀，爸爸爸爸你为干嘛要吓唬小志呀？

我慢慢走到阳台上，伸手去拉爸爸的脚，爸爸的脚上没有穿鞋子，也没有穿袜子，他的脚好冰呀！

“爸爸，你的脚很冰呀，快点下来吧，小志饿了，爸爸，你快下来呀！”我就那么用力地拉着他冰凉的脚，想把他拉下来，我想他只要一松手，自已就会轻盈地跳到地上吧，他会两只手“啪啪”对着拍一拍，就像拍掉手上的土一样，然后摸摸我的头，说“小志饿了呀？爸爸现在就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我仰头看着他拖着一条长舌头的黑脸，有些不高兴地等着他跳下地，但他还是吊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做，连话都没有说，只是慢慢地转动着身子，像个死人。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意识到爸爸可能已经死了，他不能再跳下来给我做饭吃了，我得自己做饭吃了，可是我只是个不到五岁的小孩子呀，我会做什么饭呀！

“妈妈妈妈……”，我一边叫着妈妈，一边光着小脚向门外走去，走廊里好冷，而且没有人，我的光脚踩在冰一样的地面上，我只好像只小猴子一样跳来跳去，才不让脚底的疼痛太明显。

“妈妈妈妈……”，我一边继续叫着妈妈，一边光着小脚开始下楼，楼梯很冷，还很挌脚，我楼梯间里有风忽忽地吹着，我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睡衣，冰一样冷的空气好硬，我感到身上的皮肤正一块一块地结成冰，一块一块地失去感觉。

最后，我来到了楼下，看到了满眼的雪白。那时头天夜里下的一场大雪，可能是那个冬天里下过的最大的一场大要雪吧。

“妈妈—妈妈---”，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着妈妈，一边向前走去。

深深的雪地上，印下了一长串赤祼的小脚印儿，像什么呢？唉，什么都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