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暗夜Ⅰ：我是凶手

（以下是审讯记录，作者注。）

以下是我的自白书，我喜欢用自白书这个词，就像我们小时候学过的描写英雄故事的书里写的那样《我的自白书》。我不是什么恶魔，我只是一个有欲望、有理想的人，对，你想的没错，是理想，我曾经拥有非常美好的理想。我希望能上大学，能当一名工程师，我还希望有一天能当上厂长哩。

那天下午三点多，我就钻进了洞里。对，一个山洞，我觉得有必要先向各位警官介绍一下这个山洞。

这个山洞是人工开凿的，你们知道，我们厂以前是个军工厂，生产黑索金的。什么？不知道那是什么？TNT知道吧，黑索金就是用于生产TNT炸药的。TNT的爆炸威力你们当然知道了，对，很厉害。这种产品的存放要求是非常高的，不可能放在普通的库房里，对，是军方看管的。那个时候军方有一个排驻地我们厂，守着山洞的洞口，洞外边的山岗上还有哨兵呢。害怕老美的飞机发现，扔一下炸弹下来，那得什么后果，是吧。只能把炸药存在山洞里，隐蔽、安全。

对，你猜对了……，我说的吗？对，刚才我说的，好吧，就是那个洞，是人工开凿的，有多深呢？一公里多吧。洞里很宽敞，能开车进去，要装卸货嘛。后来我们厂军转民了，山洞就不用了。开始山洞里还存点东西，后来，因为离得厂区太远了，不方便，慢慢的，什么都不存了。也没人看管了，没有去了，最后就荒了，废了。

我有时候会去那里，不是因为工作，是因为谈恋爱。对，那时候我刚来厂里一年多吧，还没对象。我们那个时候不太好找对象，厂里女工太少了，邻近的村子里的姑娘又不认识。你说什么？我的对象是吴万林介绍的？不对，我知道吴万林，就是开车摔死的那个怂包。什么？不，他就是个怂包，你们怀疑我杀了他？没有，他不是我杀的。他是个怂包，我才不稀罕弄死他呢。不，不，不要跑题，这是我的自白，等我说完了这个事儿，再说别的。

我那个时候跟北楼的一个姑娘处对象，她人可好了，圆圆的脸，扎俩麻花辫儿，头发那个黑呀，手一摸，跟抹了油似的。呵……呵……后来她跟我说了，还真是抹了油，上海货，她有个亲戚是上海人，洋气吧，上海货。我俩可好了，见面没仨月，我们就那个了。

我们当然不能在宿舍里了，我宿舍里有一个同事，不方便。她家，更不行，她家人看得紧着呢，还没结婚，不可能让你那个啥。她妈可不是啥好人，真的，她妈看上的是我的非农业户口，吃粮票的，那个时候风光啊。

那老太婆天天跟她闺女讲，让我找人去，找关系去，快点分套房，快点结婚。那老太婆想的清楚，她明白我俩急着哩，早晚睡到一个炕上去，对吧，没有房子，想结婚？没门儿，想歪的斜的，没门儿，看得紧着呢。就憋着给我上紧箍咒弄房子哩。我也是快给逼疯了，我也想弄房子，可能吗？厂里比我来早五六年的，不还住宿舍？我又不是厂长家儿子，主任家儿子也不行吧，我不就一个招工招来的嘛。

大概那个时候，就是这么个样子吧。我俩没办法，一开始往山里林子里偷跑，不行，大日头底下，总觉得有人看着哩。有一天我俩又往山里跑，经过那个洞，我一下子就来了灵感。进洞里看看吧，我俩就进去了，第一次吧，以前我也不知道里面啥样儿。进去走了三十来，光线就暗了，看不太清了。后来眼睛适应了，又看得清了，这样又走进去了四五十米的样子，有一个小一点的分叉，我俩就进了那个小一点的分叉，进去五十多米，就到头了，但那里放了一些玉米秸，地上还有一些砂子。我一看就明白了，感情这是一个安乐窝，不知道是哪对前辈在这里住过呢。把玉米秸铺到砂子上，往上一躺，那个舒服，主要是安全呀。真他妈太理想的地方啦。

我们经常去那个地方，一个星期一回吧，差不多。在那干啥？警官，你没病吧，我们去那个地方谈理想哩，你信吗?

但是后来，大概是五六月份的一天吧。我俩又去了，刚进到洞里，就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我俩当时吓懵了，当时就杵那儿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悄悄退出来了。出来后我俩一合计，都好奇，说咱看看，是谁那么浪呢，都占了咱们的安乐窝了。我俩就爬上了对面的小山坡，在一片树丛里躲着。就这么一躲就是一下午，天快黑了，才看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地从里面走出来。

对，警官你真聪明，你都能写小说了。吴万林，是他，我认识。那个时候我在三车间，离他办公的厂办不远。说起来，之前我还找这个人送过材料呢。不是，不是申请住房的，是别的，忘了。他是厂长的秘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呀。不得了呀。

后来，后来我俩就走了，一路上合计他去那里干嘛去了。我对象说：“听着里边有个女的，刚才一进洞里，我就听见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真真的”。我当时就想，不对呀，听说吴万林快跟厂长的千金结婚了呀，有厂长的千金做夫人，他还敢再出去找一个姘头？还没结婚呢，这胆子也太大了吧？

经了这么个事儿，我就开始打听了。我们厂子虽然大，可以人跟人都熟悉，你想打听个事儿，不难。后来还真被我打听到了。我宿舍里那哥们儿是个大学生，对，跟吴万林是一个大学毕业的，还跟吴万林有点远房关系呢。就是她告诉我的，说吴万林可能下乡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的。我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一点就透。这还不简单吗？当年的相好找来了呗。吴万林是个什么人，我也打听过了，他要是能念旧情，也不会千方百计攀附厂长家千金呀。这不明摆着嘛，人家找上门了，他害怕了，把人给藏起来了呗。

起先我也就是好奇。但第二天我去对象家时，她妈又玩命催我找房子时，我的脑子里突然就冒出来一个主意。这个吴万林不是厂长秘书吗？不是厂长的准女婿吗？如果我敲他一杠子，兴许我的房子问题就解决了呢。

我天生就胆子大，真的，我妈打小就跟人家说，我们家猛子不是一般人，我六岁时就偷过人家地里的西瓜，十二岁那年我下了一个套儿，把村里一家人家的狗给吊树上，吊死了。为嘛？吃呗。那家人没敢找到我家，我打小就在村里有名的手黑，我妈更厉害，虽然我没爹，但我妈厉害，村子里人怕着呢，没人敢找我家麻烦。

行，我不说那个了。我接着说吴万林的事。我去找他了，不是去厂部，是在那个洞口。我等着他，大概是晚上七八点钟吧，他从里面出来了，我大大方方地走上去，说：“吴秘书好”。

这小子当时吓傻了。你们要瞧见他那怂样子，真能乐出来，我差点就要哈哈大笑了。但是我不能笑，我得一本正经，我是来办正事的，这关系到我的房子，我的老婆，我的未来，你信不信，这还关系到我的理想呢。

接下来的对话就简单了，我也不细说了，总之他明白自己的事儿暴露了，他傻了，任我摆布。我告诉他这事儿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不说，没人会知道，你看着办吧。

你看这小子怂吧，但不傻。我们谈到后来吧，他说出了一句话，就该轮到我发傻了。他那个时候已经有点镇定下来了，大学生啊，怎么说也比我们这些工人聪明啊。他说：“你是第一个发现这事儿的，到目前为止，也是唯一一个，这个我信”。你家，人家知识分子讲话就是有水平。他又说：“按理说我应该听你的，但是，总会有第二个发现的人吧，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我刚把她藏起来三天，你就发现了，再藏几天，保不住会有更多人发现”。

我当时就反应过来了，也就是说，如果这个女人不消失，我根本敲诈不到他，这个女人必须消失，我的敲诈才有价值。我的第一反应是“你把她送回老家去不就得了？”他一句话就把我驳倒了：“能送回去，我还把她藏起来？”后面的一句话更是把我吓了一跳，他说：“她是个疯子”。我还以为他是在骂人哩，结果后来越说越细，我就信了，她真的是个疯子。我在杀死她的时候也看见过了，她真的是个疯子。

现在想起来，吴万林的话是一句句引我说出最要命的那句话。我当然不明白，也不怕，我说过，我天生就胆子大。也不知道是接了他的哪句话茬，我脑门一热，脱口而出：“我帮你弄死她”。

我不后悔说过那句话，也不后悔做了那件事。一个疯子，没有快乐，没有希望，活着就是个别人的累赘，我帮她解脱了，她的死也算帮了我一个忙，成全了我们一家。

后来的事儿就简单了，杀人真得不难，难的是做出决定。后来我让吴万林进到洞里，我躲在洞口的一侧。过了几分钟，吴万林带着一个女人出来了，女人边往外走还边笑，笑得可开心了，但一听就是疯子的那种笑，跟傻子的差不多。出来后她没看见我，那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就用一块石头砸到她的后脑勺上，简单，就一下，结束了。

没流什么血，也许有血吧，反正太黑了，没注意。

怎么放到坟里的？用自行车驼去的，吴万林回厂里取的工具，我俩一块儿埋的。谁的主意？当然是那孙子的，我很聪明，但没聪明到那个份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