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残月THREE：还是阿志

五年级毕业以后，作为全乡镇仅有的三个名额，我凭借自己的本事考进了县城一中。

开学报到的那天，我居然又看到了阿志。他是如何进入的县城一中，我没有问过他，想来这跟他爸爸的权势和金钱有关系，那是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中期，钱和关系已经能够摆平所有人和所有事。

他仍然和我分在一个班，我同样没有问过他，这是偶然，还是必然。

我们还是老样子，不远不近，不像是朋友，更不像是男女朋友，他每天远远地望着我，却从不主动接近我，甚至我主动跟他说话时，也爱答不理的。但每周五从县城回村里，他都跟我一起走，每周六从村里回县城，他也提前在村口等着我。我们总是走在一起，话却很少，似乎他不太想跟我聊天，或者害怕跟我的关系过于亲近。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似乎他是在追求我？但又不像，他还是小学时那个样子，像个我的私人保镖，守护者。

他当然有他的理由，只是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而已。

初中三年级，他进了少管所，在里面待了三年，那出来的时候，我刚考上大学。不用说，他犯事还是因为我。

我在初中的学习成绩依然优秀，但我内心对自己的隐密身世也依然紧张，甚至有些恐惧。

我生怕我的新同学们知道我的家庭，我的身世。好在整个一中的初中期间，除了阿志，我没有一个同村的小学同学。也就是说，整个初中除了阿志，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的过往。

这让我感到轻松，也让我看到了希望，我多么希望自己变成一个正常家庭的正常孩子呀，那种虽然不优秀，但是温馨、幸福的家庭，为了能够变成那样一个人，我宁愿撒谎。

我撒谎说自己的爸爸是个火车司机，妈妈是个农民，我的爸爸住在大城市里，那里有高大的楼房，屋顶上都能摘下星星。我不知道他们相不相信，也许他们会向我们村子里的人打听，如果他们真得打听了，也许那个同村的人会说：“是路哩，我们村子里的确有一个女娃，她爸爸就是一个火车司机哩！”

直到初步三年级，我的这个谎言一直都很完美，我还在初中二年级后加入了一个小小的女生圈子，有了三两个聊得来的朋友。当然，如果有人问阿志，阿志当然会替我圆这些谎言的，我没有问过他，但我相信他一定会这么干。

但是终有一天，谎言是要被揭穿的。而且，像我这么优秀的一个学霸，有时候还很任性，总是会得罪一些人的。所以，到了某个时候，有些人就会把有些事说出来，不管你高不高兴，害不害怕。

我们班上有一个叫王一茜的城里女生，学习不错，但还不足以不错到像我一样。她可以说是城里学生的一个代表，非常瞧不起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学生，她经常说我们除了考试成绩好一点，什么都不行，什么都土，不配跟她们城里的孩子交往，甚至农村孩子们跟城里孩子一个教室学习，都是“错误的政策”，是“不公平的事”。做为农村来的学霸，我经常气她，尤其是在考试成绩上，三好学生评选上，各种比赛上，我不给她任何出头的机会。

因此，她很恨我，当然这是我的猜测，实际情况可能也差不多。

初三下半学期，五一节后的一天下午，离上课还有半年小时，我正在跟两个同学聊东聊西，那是我的唯的小小朋友圈子，我很珍惜这个圈子，同时也时刻担心有一天会失去这个圈子，失去这两三个好朋友。

王一茜不知什么时候进了教室，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然后，就像瞅准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准确地扔出了一个炸弹：“王金枝！我听说你没有爸爸，是真得吗？”

我惊愕地抬头，那个隐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洞口正在被人强行打开，那些隐藏在洞中的见不得人的东西马上就要被强行拖出黑暗，在阳光下曝光了？

“听说你妈妈也不见了？真可怜，听说她还是个疯子呀！”

我的眼前开始变得模糊，不是因为我哭了，而是因为深重的黑暗突然间就包裹起了我，我眼前发黑，脑子里一片空白。

“疯子妈妈！没了的爸爸，你可真是可怜呀！会不会你也遗传了你妈妈的基因呀？将来也会变成疯子！我认识一个人，他……”

神智慢慢从黑暗中升起来，像一个胆小的耗子，小心地探出了头，左右张望着。我想起了我的小圈子，我的仅有的几个闺蜜，我看了一眼她们，她们正在扭过头去，她们的背朝着我，我看不清她们的表情。

那只胆小的耗子正在从洞里爬出来，并且它尖锐的爪子抓住了我的心脏，我感觉到了痛，还有一些愤怒。

首先是痛，然后是愤怒，最后是恐惧，那最深的恐惧最终让我失去了理性，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王一茜已经倒在地上了，她像只受到了惊吓的，大张着眼睛盯着我。

我怒气冲冲地站在她面前，睛中满是泪水，我看不清她后来的表情，只知道她很快就爬起来跑了。

我大哭起来，好像自己才是那个倒在了地上的人，直到快上下午课了，我才止住了泪水。

下午的两节课，王一茜都没有出现。直到下午放学后值日生开始打扫卫生时，她才出现。当时我正在打扫卫生，教室里没几个人。

她带了另两个人来，其中一个大个子女生，看上去体重有我两倍，个子高出我一头，一张丑脸，带着凶凶的巴婆相。

我有点慌，想着要不要说点什么服软的话，看能不能逃过这一劫。但这三个女人简直没有道义，二话不说，上来就打。

我一边后退，一边还手，但我的还手看上去只是被动地防守，形式上摆个挣扎的样子而已。我怕极了，不知道她们会不会打残我，我痛极了，身上不断被拳头撞上，脸颊不停地被扇掴，我怂极了，恨不得立刻放下自尊求饶。

但不知为什么，可能是被打懵了吧，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无谓地被动防守、试图挣脱，然后一次又一次被推进墙角。

就在我自己以为已经被打残了的时候，那些击打声忽然离我越来越远了。我难得喘一口气，蹲在墙角本能地用双手护着头，侧头抬眉向外观察。

我看到了阿志，他正在抡起一把椅子，动作不紧不慢，有节奏地击打着地上的什么东西，在他单调地做着这个动作的时候，周围忽然变得好安静，我没有看到王一茜和另一个女生，可能她们被课桌挡住了，也可能她们已经逃走了。我希望是后者。

我慢慢地起身，浑身痛，但我还是慢慢站了起来。这时候，我看到了那三个女生，一个倒在地上，被椅子反复击打，已经没有了反应；另两个像木桩一样立在地上，脸上的表情我看不清。

“死人啦！”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那一声起始很小，后来，一个更大的声音重复起来：“死人啦！死人啦！”

我的脑袋忽然间就清醒了过来：阿志杀人了，为了救我，他杀了那个大个子女生！

“阿志，求求你，不要……”我的声音里带着咸咸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