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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东圩三人……
东圩三人 去南京买布票
六合两户 四清之前回家
老侯一家,在东圩的董庄小队,与队里人渐渐有了感情。早在中秋前,他就说想回家看看。农历九月中旬,才把单晚稻收割过,还没进行双晚收割和午季播种,农活稍微闲空了的时候,老侯对董正玉说,家里来了信,叫他回去一下,他打算叫老婆子回去。董正玉知道,侯妈回去是要经过南京的。春天董信旺抓到了一个卖布票的南京人,知道那里的布票很便宜,便想跟着她到南京买点布票来。他将自己的想法与赵恒发说了。赵恒发也说:“老侯说过,他在南京有熟人。我们跟她去,不仅能买到布票,还能玩一趟。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还不知道南京在哪里。这回跟着去,也算能见广○1呢。老侯还说,路不太远,要不了多少路费。我们就去一趟吧。”董正玉说“既然这样,我们都准备一下吧。”
这件事让董成乐知道了,也要求一起去。
农历九月十四的早上,侯妈与董正玉、赵恒发、董成乐一起动了身,他们步行到了芜湖时,已经是傍晚了,只好在芜湖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在康复路火车站乘上去南京的火车,上午就到了中华门。在中华门车站,他们每人花五角钱,吃了一碗盖浇面。吃过以后,董成乐说:“南京真是花花世界,人多车多,吃的东西也贵。这面汤,上面盖了几根青菜,在家里街上充其量值一毛五分钱吧,这里却要五毛钱。”说着,侯妈带他们上了无轨电车。一车就到了下关。下车后,又步行了约半个小时,来到了长江边的棚户区。
侯妈说,这里再往南一点,就叫“三叉河”了。没有高楼大厦,只有比农村草屋还低矮的棚子,全部是芦席、帆布盖的棚顶。赵恒发见了说:“住着这样的棚子,热天真受不了。”董正玉说:“那也不见得。这里靠长江,热天江风大,可能凉快得很。”侯妈说:“这里住的都是渔民。到了热天,都住在船上,这棚子那时候其实也不能住。”侯妈又说:“这里的人,对南陵、繁昌漳河两岸都熟悉得很。每到春末夏初,总要到那里去用篾笼装黄鳝。”
“啊,”董正玉说,“我们所说的‘下江佬’,大约就是这些人了。”因为这“下江佬”的名词,好像带有贬意,侯妈听了没有做声。董成乐接着说:“那还要问,这里本来就是‘下江’嘛。”
这时,侯妈在一个棚子门口站住了,对着里面“阿母、阿母”地喊了几声。里面有人在热情地答应着,接着出来一个银发弓背的老妈妈。不要看她老,精神却非常好。她走了出来,马上与侯妈亲切地讲起了家乡话。东圩的三个人只听她们叽哩哇啦,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说过以后,老人叫他们都进棚里坐坐。他们进到里面,见只有两个平方米大的空地方,站几个人,已经满了,还坐什么?于是,又从棚里退了出来,站在露天下,让侯妈和那位老人家说话。
大约二十分钟以后,侯妈和老人都出来了。侯妈说:“阿母说,你们想买布票,要等他儿子回来后才能给你们联系。大约五元钱能买三尺。我在东圩听说,要得两块五毛钱才能买一尺呢。这样,你们就不要急了。她这棚里地方太小,住不得,我送你们到旅馆里去。你们安心地在那里休息。休息好了,到街上逛逛。这旅馆阿母和他儿子都知道,他儿子回来后,会去找你们的。待你们住下后,我马上就回家去。”
老人对他们笑笑,问他们是不是喝点水。他们都说不渴,便与侯妈告别了老人,往旅馆里走来。
侯妈把他们带到下关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叫做“临江旅馆”里。进去以后,侯妈与旅馆联系了一个房间,里面只是一个大铺,叫他们在这房间里休息。并且告诉他们说:“这旅馆价钱不贵,每人才六毛钱一天。你们出去玩,要留一个人在这里,不然我阿母的儿子来了会找不到你们。”
董正玉问她:“你这次回去,哪天能来啊?”
侯妈说:“我想,大约有两天就能来了。要是有事耽误的话,顶多三天,你们千万别着急。等我来了,再一道回去。”说过,就告别着走了。她走出了门,又踅回来说:“忘了告诉你们,刚才我们见到的那老人家,是我老侯的婶娘,她儿子是老侯的堂弟。”董正玉听了笑着说道:“你自己还没到家,我们倒先到你婆家来了!”侯妈说:“是啊,你没说错。”说着笑呵呵地走了。
当天傍晚,董正玉他们早早地吃过晚饭,躺在旅馆里的床上正在闲聊。旅馆做登记的姑娘领来一位四十多岁、穿着一身黑衣,脸上黑得放黝的男子,说:“你们这三位,都是安徽繁昌来的吧?这一位是江边渔业队的老侯。找你们有事,你们谈谈吧。”说过,转身走了。
这三个人忙把老侯让进房间里,请他上床坐。老侯说:“你们才来乍到,是稀客啊,你们坐呢。”说着,出得房门来,找了条小短凳进来,他自己坐在短凳上,东圩三个人,仍在床上坐着。
这位老侯问起了在东圩的侯家情况。董正玉说:“啊,你哥哥一家在我们那里好得很。他们凭劳动吃饭,今年年终会有不少款子进账呢,甚至会比我们当地人还要进得多。我们队里有了他一家,生产上也轻松了许多。”
董成乐说:“你哥哥一家人缘很好,和我们队里的人都合得来。不然我们哪会和你嫂子一起到这里来呢。这位是我们的队长,他忙得很。不是大家关系好,更不能跟你嫂子来的。”
这老侯听了说:“谢谢你们的关心、照顾,更感谢队长对我哥哥一家的关怀。将来他们是不会忘记你们对他们的好处的。”说着拿出香烟恭恭敬敬地给这三位递得来。
赵恒发说:“对不起,我不会抽烟。”这位老侯也就把递给他的烟又收了回去。
董正玉又拿出了老习惯,抹了抹“胡子”,开始说话了。他说:“侯老兄,我们这次与你嫂子一起来,是有事想麻烦你呢,中午我们在你家门口已经和你老娘说了。我们安徽布票发得太少,家里人都没衣服穿。听你哥哥说南京能买得到布票,因此,就跟你嫂子来了。想请你代我们买些布票呢。这是给你添麻烦了。不知道能不能买得到啊?”
老侯听了说:“买这东西是鬼弄鬼的事情。公开的买,还真没地方买得到。要是找对了人,要买也就不难。前两天还有人上门来推销。现在这人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明天打听清楚了,再来告诉你们吧。”
赵恒发说:“老侯哥,你们这里卖布票是多少钱一尺呢?”
老侯说:“这东西哪里有正经价?前几天我听说五块钱能买到三尺,早些时候还卖两块钱一尺呢。”于是他们又谈了些闲话。天快黑了,老侯说:“你们在这里休息吧。请原谅我不能接你们到我棚里吃饭了。不过,我也得回去了。”说着,告辞了他们;东圩三人都起身送老侯出了旅馆的大门,又目送着他离去了。
董正玉一行三人,乘兴来到南京,赵恒发又说是来“见广”的。可是,现在歇在“临江旅馆”里,什么事也没有,竟然也没去街上玩一玩。在屋里闷得腻了,只在长江边遛遛。看着长江里来来往往的大小船只,又看着轮船拖着火车过江,他们说,这也算是开了眼界。在火车站旁边转悠,见人来人往,匆匆忙忙,川流不息,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大多数的时间只是在临江旅馆里躺着,听董正玉海阔天空地说些今古趣闻,借以打发时光。
不觉两天很快过去了,侯妈还没有来。第三天早上,他们叨念起来:侯妈既没来,他叔叔老侯也不来,让我们在这里清等,真急人呢。
他们怀着焦急的心情才吃过早饭,老侯便领着个年轻人来了。年青人在旅馆大堂里坐着,老侯先来到房间里,对着董正玉小声说:“队长,您说买布票,我把这个人带来了。你们和他当面说吧。买这东西,要秘密一点,不能高声大语。被外人听见了,可不是好玩的。”董正玉叫老侯将年轻人叫了进来,他们谈起买布票的事来。
年轻人说:“你们是安徽人,我只能给你们安徽省的布票。给我们江苏省的,你们还没地方去买布。安徽的我手头不多,你们需要多少?”
董正玉说:“我们只是自己家用,并不贩卖,要不了多少。大约有十丈也差不多了。”
年轻人点点头,说:“这还差不多。价钱吗,是照顾你们,按照五元钱三尺半给你们。比我在当地卖的还便宜。不信,你们问老侯,都是五块钱三尺。”
董正玉说:“什么三尺半不半的,就四尺吧。我们要你十丈。”
年轻人说:“这样,我太吃亏了,连本钱都保不住呢。”
董正玉说:“四海都朋友嘛。我们一回生,两回熟。你照顾了我们,我们感谢你。回去以后多介绍一些人来买,你能多卖一点也就是了。”
年轻人犹豫了一 会,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四尺就四尺吧,你们什么时候要啊?”董正玉说:“你连晚能送得来吗?我们明天上午就要走路呢。”年轻人说:“就这样吧,我今天下午给你们送来。”董正玉说:“也好。”老侯见两方面谈妥当了,对东圩的三个人说:“你们在这里等着吧。”说过,和年轻人一同走了。
这天午饭后,侯妈来了。可是,卖布票的青年人却没来,他们只好还等一等。傍晚,布票送来了。于是 ,他们一起到南京西站买火车票,准备回家来。然而,卖票的却说今天没车了,要到明天早上才有。他们只好买了第二天早上的车票。
买了车票以后,候妈带着他们在车站附近一条巷子里溜达。这里是小商品市场,有许多杂七杂八的日用品在卖。他们在一个小摊位上看见了许多人在买布,便凑了过去。这里卖的布是黑色的,拿在手里,像萝卜皮一样厚实。仔细一看竟是上等的“浙贡呢”。询问价格,才八毛钱一尺,还不要布票。他们以为是遇到了好事情。于是三人倾其所剩的钱,董正玉买了两丈四,董成乐买了一丈六,赵恒发也买了一丈六尺布。在回旅馆的路上他们非常高兴,议论着说:“大街上什么事情都有。如果走运的话,还真能遇到好事情。”董正玉甚至说:“大街上总是上街头拎到下街头就能赚到钱。要不然,街上这么许多闲人,哪来饭吃?今天这布,要是拿到我们那里去卖,又不要布票,两块钱一尺准会被抢掉了。”
当天晚上,他们还在临江旅馆里歇着。侯妈一个女人,本来应该单独买个房间休息。可是,她心疼钱,对三个男人说:“晚上你们在床上睡,我找条凳子,在旁边坐一夜。反正明天早上就到火车上了,在火车上睡觉是一样的。就不花这冤枉钱了。”夜里,董正玉他们说说笑笑,夜深了,才上床睡下。三个男人睡在一床,董正玉和董成乐睡在一头,赵恒发睡在最里边的另一头;侯妈坐在板凳上打盹。
一觉醒来,董正玉在灯光下见侯妈猴在凳子上,样子很难受。说道:“侯妈,你别这样吧。我们三个男人,你一个女人,又这么大年纪了,要什么紧?我们本来都是连身倒的○2,你就上床来睡一会吧,天就要亮了。”董成乐和赵恒发也叫她到床上来睡。侯妈先说:“不上床了,在凳子上再坐一会,就熬过去了。”又隔了一会,到底耐不住疲劳,床上三个男人又一再催促,她便顺水推舟地说道:“那,就挤一挤吧。”于是,侯妈也睡到床上来了。可是那一头已经睡了两个人,她就只好与赵恒发睡在一头。赵恒发睡在最里边,她睡在最外边,中间隔着董正玉和董成乐两人。不想,回家后谈起这件事来,竟然被爱开玩笑的人当成了笑话把柄,每当说起南京买布票的事来,就笑话赵恒发,说他占了侯妈的便宜。
董正玉三人在南京买的“浙贡呢”布,本来以为捡到了大便宜。回到家里,各自家里打算拣要紧的衣服做几件。韩妹妮把布拿出来要给恒发做一件蒙棉袄的褂子。她拿剪刀裁布时,却发现这布竟是朽布,经不住撕扯。好一个南京“买布梦”,竟这样泡了汤!后来,他们每当谈起此事,总恨自己太“想”布了,居然连朽布也买了回来!
快到立冬的时候,队长们从大队部开会回来说,上面说近年来农村中阶级路线、政治思想、经济财务和社会主义方向都存在着严重问题,需要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这次运动,叫做“四清”。国家决定明年在繁昌县的范围里首先进行试点,取得经验以后再全面推开。此后,队长们的每次会议都重复着同样的内容。每次会议,都要求向社员们“全面传达”。大家都说,看来这个运动相当重要,恐怕比土改、比大跃进都不会逊色。于是又都提心吊胆,生怕又要过那种意想不到的日子了!
老侯听了这个消息后,更是坐卧不安。经验告诉他,凡是大的政治运动,外地人总是首当其冲的被整。于是,老侯想,这里只是先搞试点,我们家乡暂时总不会也搞这样的运动。老婆不久前回家时,看到了家乡情况在新的政策下有了好转。与其在这里会被动地挨整,还不如早点回家安全。于是,他和姓孙的核计,要及早离开东圩村。于是要求自己的小队里给他们结算好工分账目,让他们早一点回老家去。
可是眼下还只是阳历十一月中旬,年终决算总在下一年的元月份进行;而不到决算的时候,是无法知道分配方案的。董正玉听了老侯的话,说:“队里搞决算只能到年终以后。你们且耐着性子再住一两个月;要么且先回去,等到阳历年过后再来一个人决算。不到那时,是没有办法的。”这样,他们又住了下来。
国家在纠正共产风以后,为了稳妥地发展农业,在“三包四固定”的基础上,制定了《农村工作条例》,简称六十条,对农业上做出了明确细致的政策规定。这些政策,进一步明确巩固了共产风结束时所推行的“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独立核算,自负盈亏”的政策,并且允许农民私人可以经营少量的家庭副业,还能拥有占总耕地面积百分之三到五的“自留地”。
在“固定”了向国家“贡献”粮食任务的同时,又规定:随着工业和城镇人口的发展、农业生产的进步,生产队应该“逐年”向国家“多做贡献”。这些政策,虽然使农村经济比共产风时期活络了许多,可是由于大呼隆生产,生产力无法发挥;不仅要承担固定了的任务,还要逐年地“多做贡献”,农民们纵然终年辛劳,却也没有做到衣食饱暖。
在国家一系列方针措施下,大跃进的失误有了好转。然而,却又认为农村社会主义方向不够坚定,要进行深入细致的“四清”运动。于是,深入的“四清”运动,将在繁昌县范围里首先开展。
阳历十二月初的一天,赵恒顺从大队里开会回来说,四清工作队在十号左右就要进驻了。老侯、老孙听了,当即就向自己的队长说明,他们现在就回去了。这一天,老侯和老孙两家将家什捆绑好,挑着、背着。侯妈养了一头猪,她自己将猪牵着,一行八个人,同时离开了东圩村。
侯妈不愧是勤劳的农家妇女。喂的这头猪虽然还没长成功,却有百把斤重了,还肥壮得很。它惯来在笼里吃了就睡,不耐长途跋涉。牵着它仅走了一里多路,就赖着不肯走了。于是,老侯赶着它走,又勉强走了一里路,它便瘫了下来,任是棍打脚踢,就是赖在地上不动。没有办法,大家七手八脚地将它抬上了渡船。过了河,叫大侯背着它走。近百斤重的猪,背着作实吃力。走了一程,大侯改用肩扛,老侯又换着背了一程。总算把它弄到了南陵的红旗小队。
第二天一早,老侯又来到了东圩村里。他找到了董正玉说:“队长啊,我们两家昨天到傍晚才走了头十里路,到了红旗小队,夜里猪就死了。老伴因此大哭了一场。”说着,他自己也流泪了。他说:“我们这些人命多苦啊!从六合好不容易来到了这里,以为能有安身之处了,谁知道又要搞什么运动。我们外乡人哪能再住得下去呢?老伴好不容易养了一头猪,实指望能有点盼头,哪晓得却被背呀驮的,弄死掉了。一家人辛苦一年,到现在一分工分钱也没拿到,我们可怎么回家啊?”这位被小侯称作“硬汉子”的老侯,这回大约是伤透了心,说着说着,居然在董正玉面前号啕大哭起来。
董正玉见了,也非常伤感。他想,像他这样历经磨难的汉子,不是到了最伤心的时候,决不会流泪痛哭的。于是安慰他说:“老侯,我们都是做田的人,你的苦处我能体谅。那猪给弄死了,当然亏心。可是已经死了,你得赶快回去把它的肉弄出来,拿到许镇街上卖掉,多少还能得到几个钱。这大冬天的,猪肉一时坏不掉,你马上就去办,还能来得及。至于这里的工分钱,等你将猪肉处理好了再来,我会给你想办法预支一点。至于决算,却一定要等到年终分配才行。要想现在就搞决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应该要体谅啊!”
老侯听了千恩万谢,几乎要跪下磕头,说:“麻烦您给我能多预支一点啊!”
董正玉说:“我一定尽力而为。可是,你也应该知道,我们也没办法能搞到多少钱呢。”
老侯得了这个消息,在董正玉家里随便吃了点早饭,就回南陵红旗小队去了。
当天上午,董庄小队全体社员都挑稻子到粮站去卖。一共卖了三十多担稻子。当第三天老侯再来时,董正玉给了他二百元现款,老侯心满意足又千恩万谢地向大家一一告辞回去了。到年底决算时,老侯又来决算工分账,却得到他已经超支了十二元钱的账目。董正玉和大家商量,大家都体谅他的苦衷,又给了他二十元的路费。还把他超支的款子和这二十元钱,全部在账面上减免了。别以为这只是三十二元钱,在现在的农民来说,可真是个不小的数字啊。因为他们劳动一天,是十分工的话,这一年才是七角二分(而有的地方只是二、三角),还包括自己的口粮和必要的借支款呢。老侯感慨万千,表示永远记着东圩人的情谊!
①见了广:见了大世面。
②连身倒:即没脱衣服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