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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怀疑政策……

作者:河杨 | 发布时间 | 2023-03-16 | 字数:6349

怀疑政策 分田到户仍遭饥荒

心想读书 做了农民还恋书文

东圩村人正月初七集体开过“户包产”的会议后,第二天,三个小队都分别开会,进行着具体的分田到户。全村520多亩水田,不足130个人口。董正玉的董庄小队,是178亩水田,42个人口,14个整劳动力。其中男劳动力9个;女劳动力虽有10个,却都算是半劳动力;算成整劳动力是5个。按照一个劳动力连身养四口人计算,全队仅会计胡二逵一家有七个人口,只有一个半劳动力,给予了一个人口的照顾。小队公益用的粮食,是六头耕牛和现任队长、会计,都按照每位三百斤稻谷付酬。昨天会上定下的每亩承包产量是580斤,加上自己队的公益用粮,则成了594斤;核老亩每亩便是986斤了。这还是田多人少的东圩村;田土比较少的地方,承包的亩产量还会更高。

在分田的会上,人们本来都聚精会神地在落实分田措施。赵恒发却满腹牢骚地说:“政府这样的分田给我们,实际上在玩‘逗小鬼上桃树①’的把戏,哄着我们给他把田做下去。等到田做好了,不会到稻子收获的时候,肯定就要充公打大和拢。我们要是听了他的话,苦做苦累,到头来肯定是一场空!这些年的政策,都是他想怎么搞就怎么搞,我们老做田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哎!这‘大麦钓鲤鱼’的计策,比孔明空城计还精明!他要不想出这个点子来,这田肯定是做不下去了。他‘逗小鬼上桃树’,哼,我这个小鬼就是不上呢!分田分田,你们想怎么分,就怎么分吧,我横竖不管——这社会主义,哪会容我们搞单干!”

听了赵恒发的牢骚,许多人都认为他说的“的确”:这田现在分给老社员,的确是政府“急病乱投医”,是权宜之计,只要把田做下去了,的确就会充公的;辛辛苦苦的劳动,的确是白忙!于是,大家对分田都抱着漫不经心的态度。

这样一来,只有队长董正玉和会计胡二逵俩,既搭配田的好歹,又核算各户的产量。他俩根据东圩村集体讨论的原则,结合自己队里的情况,将田分成了上中下三个等级,基本搭配平衡后,编出了顺序,叫各户抽了阄,再按照顺序分田到户。这样做了,虽然田的质量还不太均衡,可是,谁也不会再有怨谤了。各户男女劳动力的田数虽然分得差不多,可是由于人口、所得报酬的不同,上交的多少,也各不相同。到初九的下午,各户分多少田,哪丘田是谁的,到年底应该交出多少稻谷,都落实了下来。

赵恒发分得的田亩,登记上册的是市亩18.6亩,实际上是老亩12.4亩,换算成市亩应该是20.7亩。这其中多的二亩一分,是队里的“黑田”,即国家没有统计到的田。这样他的承包产量是:18.6乘以594等于11048斤。四个人的口粮是 4乘以483等于1932斤,牧养一头耕牛,报酬是300斤,合计他家应留存的是2232斤。年底应该上交稻谷是8816斤(这其中4620斤是国家的征、购粮)。其他各户情况也大致相同。这些数字,董正玉当时就叫胡二逵向各户说明清楚了。

正像社员们过虑的一样,基层政府确是举棋不定。田刚分掉后,公社又来打招呼,说分田到户叫“户包产”不正确,一律改称“责任田”。这对本来就怀疑政策多变的农民,在认识上更是雪上加霜,使他们的疑心病越发加重起来。

紧接着大家要求把稻种也分掉。董正玉不敢做主,与鲁老二找到赵恒顺。赵恒顺想,按道理,田都分到户里了,这种子也应该分发下去。可是,眼下粮食紧张得很,有些不顾头尾的人,会把种子当口粮吃掉。到下种的时候,就会没有稻种了。因此,他说,最好能到清明再分。大家吵的话,把话说清楚,反正种子肯定会分给大家的。如果真正要分的话,还得请示大队;我们自己不能擅自做主,如果弄出乱子来,将吃不消。于是,东圩三个队的队长都把稻种留着,只是按时发点口粮。有些社员吵的不行,他们也不理会。吵闹的人见村上都没有动弹,也只好偃旗息鼓。

田分下去以后,队长们轻松自在了。他们除了偶然到大队开个会,就是做自己的“责任田”。清明前,三个小队都按照一市亩40斤稻种分发到了各户。大家都明白,实际用种,只要不出意外,要不了这些。于是在使用稻种时都小心谨慎,结果都多余了约三分之一的稻种,大大地缓解了口粮紧张的状况。

由于口粮紧张,早在去年秋天,各个小队都种下了不少的“三月黄”大麦。 分过稻种后,这些大麦在田里一次性地也分配到了各户。赵恒发的四口之家,居然分到了八分老亩田的大麦。还没到立夏,就开始割大麦吃;立夏一过,收割回家的大麦,成了主食。从此,人们终于渡过了口粮极度紧张的难关。

由于这些年“共产主义”的政策,致使多数农民对户包产,紧接着又改称责任田不敢相信。他们虽然分得了水田,也勉强做了下去,却都没有努力。本来,这些田在大跃进中都成了荒田。现在分给大家,数量又多,人们都还没有很好的体力,更是没有信心,野草便猖獗地荒芜了稻田。赵恒发对分到的田更是听之任之,加上他身体不好,春耕时,只像是交任务似地将田整理出来,布上了秧苗。此后,就很少到田里来。这样,他田里的生产,只是韩妹妮带着包包进行。像他这样的情况十分普遍。广袤的水田里,秧苗布上去后,还没长成稻苗,就被密密麻麻的恶性野草掩没得看不见了。董庄小队只有董成乐一户还做得像模像样。因为,董成乐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又是从大队粮食加工厂里回来的。他回来迟得很,本人没分到田,仅是他老婆、原来东圩食堂的二炊事员、朱环环一个妇女,分了市亩七亩二分,老亩四亩八分的水田。这一对夫妻因为没曾饿饭,体质都很好,劳动不怕累。再者,夫妻二人就只做着这点田,劳动力充裕,田里没有杂草,稻子长得是全小队最好的。

俗话说:“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吃”。这年分田单干,直到年底结算时,政策居然没有改变。可是,大多数人家都没有保住承包的产量,因此都懊悔不及。全董庄小队只有董成乐交了应该交的粮食后,还剩了一禾桶加上两道囤子的稻谷,约1800斤的样子。其他人家,收成最好的也只能将就的保住了自己应该得到的口粮。赵恒发因为身体不好,又背上了怀疑政策的思想包袱,上交了任务以后,全家人的口粮包括来年的种子,总共只剩了不足八百斤稻谷。韩妹妮说:“恒发啊,我们这一家人,做了这许多田,还免不了吞糠咽菜啊!”

赵恒发内心十分后悔,却没有说出口来。韩妹妮埋怨他说:“你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嘛,真的是太呆板了!在这样难得的好机会里,我们一家还要饿饭,真不应该呢!”恒发心里挖苦,只恨自己见识短浅,没本事看透政策。可是,这一年中像他这样的人,占了总数的八成。

这一回,赵恒发彻底地醒悟了!稻子收割以后,虽然进入了冬季,他仍是动不动还齁齁齃齃;可是,只要老齁稍微轻松一点,便去田里劳作。这个冬天,他把冬板田全部翻耕了出来,还领着包包和韩妹妮寻找了一些肥料。一个男劳动力,只要能到田里劳动,不仅力气比孩子和妇女大,更主要的是生产经验丰富,劳动效力也高。赵恒发抱病的身体,虽然羸弱,只是捞塘泥,挑塘泥等特别重的农活不能做,一般的农活却也还做得井井有条。

开年后,公社果然派来干部动员各户把分得的田收归小队生产。说社会主义还是走集体化道路,进行“队包产”为好。但是,这一回只是限于动员,没有强迫。东圩村三个小队的队长,只有赵恒顺是共产党员,响应了这一动员,将各户的田收归了集体,实行着“队包产”,其他两个队仍然在搞“责任田”。不过,政府已经说得明白,责任田也仅限于这一年了,明年无论如何,也得恢复集体生产。

在实行“责任田”的1961和1962年,农村行政体制又进行了变革。新镇人民公社原来的范围,被划成了两个半公社:新添了谷口人民公社,还将北面的四个大队划给了泊河公社。梅潭大队原来的范围,划成了芝渡和山河两个大队,崔成云担任了芝渡大队一把手。东圩村被划进了芝渡大队以内。共产风时调到东圩村来的外村干部,即崔成云、艾德发他们,恰是芝渡大队的人。因此,东圩村的人无论如何不肯归属到芝渡去。公社领导却强调说这是组织原则,由不得挑挑拣拣。而东圩村人这一回铁了心,坚持自己主张。芝渡大队开会不到,布置任务不接受,硬是要独立为东圩大队,直接受公社的领导。

这样僵持了半年之久,到了1962年的秋天,公社想了个折中的措施,把山河大队圩堤里的六个自然村划拨了出来,加上东圩村,成立了全公社最小的大队。按理,这个大队应该叫做东圩大队或者仍然叫梅潭大队。可是,公社认为东圩村人“小团体”意识太强,怕以后还不听调度,于是,便捻了个很小的自然村的名称,命名“韩庄大队”。从此东圩自然村隶属于新镇人民公社韩庄大队了。

赵恒发1961年的“责任田”赔了产,弄得没饭吃。为了弥补粮食不足,这一年秋天,他种下了半亩田的大麦和二分田的胡萝卜,入冬时又种下了八分田的小麦。到底还是土质的原因,大麦、小麦倒长得不错,而胡萝卜却没长起来,苗长不过二三寸,萝卜头子最粗的只像小指头。可是,就是这点胡萝卜,却成了他一家人当年冬天和第二年春天的口粮。

赵恒发家吃着交产后所剩的这点稻子,加上胡萝卜,并没有另外再找野食,便渡到了一九六二吃大麦的时候。

说来真奇怪,去年吃大麦,并不觉得口感不好。可是,今年吃起来,无论怎么吃法,总觉得难以下咽。为了中口一些,韩妹妮特别将它变作花样,做出各种食品来。最常吃的是将大麦磨成粉,筛去麦壳,做成汤圆子,或者贴锅做成粑粑,有时候,也做成大麦糊。可是,无论怎么吃法,每到吃大麦食品时,包包和小毛总吵着要吃大米做的食品,哪怕是米糊也行。韩妹妮哄他们说:“孩子,我们不能‘丢掉了讨饭棍,忘记了讨饭时’啊!大麦虽然难吃得很,可是,它不像野菜、野草那样伤人,吃了就能长力气呢。粮食中,大麦收得最早,初夏就能吃了,是救济粮荒的好东西呢。它只是口味不好,救了人们一辈子的荒,也没人说它好!可是,我们要是没有这点大麦,又会像共产风那样挨饿了!”包包小毛听了,想想不久的共产风,都不敢再作声,只好勉强地吞咽着大麦食品。然而,却总吃不饱肚子,只要免强不饿,就不肯再吃了。

为了能随时填充肚子,韩妹妮把大麦炒熟了,磨成“焦面①”。焦面吃起来十分方便,既能干吃,也能用开水泡着吃;什么时候想吃,什么时候就可以吃。于是,有了大麦,一家人便不愁着饿肚子了。

小麦收上来以后,赵恒发家的生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因为小麦是优良的粮食,无论怎么吃法,都非常可口。韩妹妮老是将小麦放水里泡着,在包包放牛回来后,与他一起用石磨将小麦随水磨出来。这种小麦磨出来的糊状液体,称作“水塌子”,又叫“连麸倒”。水塌子无论做“夹果汤”或者“擡粑粑”,一家人都喜欢吃。可是,这“连麸倒”的东西,去年没赔产的人家,因为经常有饱饭吃,却嫌它粗糙,难以下咽,不这样吃了。

吃小麦的时候,天气已经热了起来,磨出来的“水塌子”,时间长了会发酵变质,因此一次最多只能磨两餐吃的,包包与韩妹妮必须天天磨小麦。有时候,韩妹妮也把小麦晒干了,磨成干麦粉。干麦粉用筛子筛去麸皮后,就更加可口。在磨麦子时,总是包包用砻档③拉着石磨转,他阿妈则一手扶着砻档,一手往磨眼里添着麦子。一个上午,两三个小时,他俩不停地磨着,只能磨出头十斤麦子来。

分田到户后,各人家里的农活情况不尽相同了,包包和小伙伴们在一起玩耍的机会相对少了起来。去年过年时,包包在董正道那里拿来贴在牛角上的对子,见到了“角挂古人书,背横童子笛”的话。对背横童子笛,他倒不太在意。因为历来的放牛娃都有带着笛子或者洞箫吹着取乐的事。包包自己就曾经买过一支竹箫学着吹。可是他的音乐天赋太差,吹了很长时间,也没吹出一支像样的曲子来。然而,他对角挂古人书,却耿耿于怀。于是,在这对子的启发下,他放牛时便带着书去看。不想,竟看得上了“瘾”,即使不放牛时,只要有空,也看起书来。他文化太少,阅读社会上的书,常常会碰到许多拦路虎。于是,萌发了要再上学的念头。春节过后,便郑重地向他阿妈提出了还要到学校里念书的要求。

这一年,他虚年十五岁,已经辍学一年半了。

可是,韩妹妮早就把他当成家里主要劳动力了。当她听了包包的要求后,语重心长地说道:“包包,你已经十五岁了。老话说,‘男长十六当家汉,女长十六当家婆’,村上董成乐十六岁都配亲了。你虽然个子矮小,年纪却有了。再说,你阿爸身体又差,我们家里,只有你和阿妈俩做活。去年田都荒掉了,口粮也赔了产量。今年总不能还让田抛荒吧?你看,家里这样的情况,你怎么还能念书呢?”

听了阿妈的话,小包包只好丢掉了上学的念头。可是,他留恋书本的情缘却越来越浓。每逢晚上和雨天,或者偶然农闲的时候,他不再与小伙伴们玩耍,总是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啃着书本。他常常念得忘乎所以,有时甚至耽误了应该做的事情,赵恒发老是训斥他在偷懒。

这一天,才吃过午饭,包包和他阿妈又在隔壁用石磨磨水塌子。隔壁的房子南向,包包家的房子西向。两家的房子是直尺型的座落着。在隔壁堂前磨麦子,可以很自然地看见包包家房子的全貌。忽然,老天阴沉下来,刮起了大西风。这西风又骤然成了风暴,迅猛异常,包包家西向的房子首当其冲。拉着拢档的包包,先看见自己家房顶上的盖草抖动了起来,迅疾,整个房子上的盖草像卷席一样,卷翻了身,并且飞了起来。

他和阿妈马上停止了磨麦。包包端着隔壁人家的木梯,迅速地上了自己家的草屋。他阿妈急忙寻找石头、树段子、竹杠子,甚至将板凳和澡盆也递给了包包,企图把屋草压住。疯狂的大风,突然带着瓢泼的大雨,倾泻下来,整个房子都在瑟瑟颠簸。包包在屋上淋得像泡在水里,冻得瑟瑟发抖。不一会儿,风停了,雨住了,可是,包包家的房顶上只有两头挂落处还有盖草,整个房顶,竟与老天相通了!

这一场风暴,卷掉了村上所有东西向的草房屋顶。赵恒发当时在田里栽插小麦田的后茬稻秧,风雨过后才回来。他看见了房子的样子,无可奈何地说:“我们老做田的命多苦啊,才熬过了饿死人的共产风,老天又来作弄我们!”哎呀,像恒发这样善良的农民,遇到厄运时,总是这样的埋怨命运!

赵恒发因为住着草屋,练就了盖屋的手艺。他见这光光的屋顶,没处能搞到新的盖草。便叫上包包,他俩一起动手,把风卷在地上的旧草,尽管已经乱七八糟的了,全部理了起来。他俩忙了一个下午,总算理好了卷落在地上的屋草。晚上一家人只好在露天的屋里歇了一夜。第二天,赵恒发用了整整一天时间,还添了些麦秸,才算将房子又盖了起来。

这一次疯狂的西风暴雨,包包家里的东西都被雨水浇注透了;他从学校里背回来的桌子,是他存放书本和文具的地方,也都被淋得湿透了,这对他的心灵激荡不小。此后好几天的时间里,他总是回味着这件事,居然琢磨出了一首打油诗来:

我家住在村当中,屋高于丛耸空中。四周虽然有绿树,难挡东南西北风。

我欲因之问天公,何日不起四面风?天公泰然信口答:日月寿尽风完工。

日月寿长风寿长,我家屋高有其功。为了不减屋架势,当育千年防风松!

这只是包包的异想。他家的房子其实并不高。只因为是建在拆去的老瓦屋的地基上,地基高,才显得略微高一些。而且房子四周并没有树;因为是圩区,想栽“防风松”也不可能。他写了这首诗以后,觉得很好玩。于是,他认为遇到特殊的事,要是能够做点记录,对今后会是一个很好的纪念。从此以后,他除了读书以外,还随意写点什么。

众多的放牛娃不仅能唱山歌,还有的用笛子或者洞箫,吹出动听的歌曲来。这些是包包生活中极具趣味的成分,因此感触也深。于是,他竟试着写了一篇《牧童箫声》④的童话来。这是一篇不算短的长短句式的押韵文章。写了初稿后,他删删改改,以为新颖别致,竟然滋长了一面读书一面作文的兴趣。于是,在他枯燥的种田生涯中,又参进了书文之乐。他常常自己看着自己所写的文章,自我欣赏,自得其乐。他这样虽然比不得上学,却比漫不经心地玩耍充实多了。

①逗小鬼上桃树:民俗说:桃树是驱避鬼怪的。小鬼听信谗言,如果攀了上去,则会“上当”。

②焦面:大麦、小麦等谷物炒熟了磨成的可以即食的面粉。

③砻档:拉磨或砻的工具。木制的,丁字形。

④《牧童箫声》:说的是放牛娃遇荷花仙子的故事,是作者的童话诗。

河杨 说:

由于政策多变,农民们对实行“分田到户”不敢相信。在分到了田后,生怕田做好了又被收归集体,因此没有做好,到收上后,众多的农民仍然没有解决吃饭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