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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才上高小……
才上高小 却遭雨淋致病
为了将来 思忖必须放牛
赵荣雨虽然勃发着放牛野心,可是赵恒发夫妻总是说他太小,加上学校老师不断的家访,他放牛的野心总是不能得逞。
光阴荏苒。不觉夏去秋来。赵荣雨小学四年级毕业,升上高小了。1960年9月1日这天,他拿着东圩小学发给的成绩单,到新镇高级小学报名。新镇高级小学座落在新镇街北,街路的西边,俗称下街头。赵荣雨来到这里,看到的完全是崭新的环境。老师和学生,以及房子,比东圩学校里多得多;房子的样子虽然差不多,排序却完全不同。东向、北向两溜,每溜都是四个教室,每溜房子中间都有一个办公室;北边一溜南向的稍微低矮的房子是老师们的寝室和厨房。这些房子,使学校成了个“凹”字型,其口向着正东,即街道的大路敞开着。
今天,众多的学生都在朝东的房子办公室里报名注册。赵荣雨来到五年级报名处报名注册后,被告知需要交足学杂费六元钱才能发书。可是,他的阿妈只给了他两元钱。于是,他仅做了注册手续,没有领到新书。注册后,只好空着手回家来。这使他本来有点升学的兴趣,被扫荡得索然无存。
赵荣雨回到家里,将还缺四元钱才能领到新书的事,向他阿妈韩妹妮叙说了。韩妹妮对儿子念高小了,内心里是很高兴的。因为,这在他家还是头一回的事。当她听了包包的叙说后,一脸愧疚地说:“孩子,你阿爸阿妈实在没办法搞到钱了。今年开学,小毛也念书了,家里总共就三元五角钱。这还是我从弯子店回来时,你阿爸给我在路上用的。我早就有心要给你们留点学费,没舍得用它。现在给了小毛一元五角。他是第一次进学校啊,不能让他欠了学费呢。剩下的两元钱,都给了你。你现在还缺的四元钱,阿妈还真没办法了。你明天上学去,向老师讲一下,请他能不能把书先发给你。等到我和你阿爸搞到了钱再交给学校去。要是不行的话,你只好先和别的同学凑合一时再说吧。”
自从送走了三牌后,小小的赵荣雨看着阿妈和阿爸可怜的样子,非常体谅他们的艰难。听了韩妹妮的话,他没有再说什么。
小毛想念书的念头,在春天里就萌发了。新学期开学后,他急急地去报了名。接待他的还是东圩小学的梁老师。梁老师给他取的名字叫赵荣华。什么“华”呀?老师解释说,他的哥哥叫赵荣春、赵荣雨,有春雨就应该有春花呢。华,又是荣华富贵的华,排行第二呢。小毛回家告诉了阿妈,他阿妈听了,觉得这华与花同音,是女孩子的名字。因为自己还没有女儿,把男孩叫成女孩名字,她非常高兴。赵恒发也说这名字取得好,春华秋实,我们家总会有很好的将来呢。哎呀,名字里面还有着这么许多弯弯绕的门道,幼小的孩子们哪里懂得!
赵荣雨第二天带着四年级的书,到新镇上五年级。在上课的教室里,只有几张桌子,同学们大多数都站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话。因为,这实在不能叫是上课,班主任赵玉卿老师也根本没讲上课的事,所以只能说是“讲话”。赵玉卿老师叫同学们把欠的学费赶紧交来,还要自己带桌子凳子来。他说,没有书本,没有桌子凳子,就不能上课。赵荣雨听了,自告奋勇地说,他家里有一张古老的桌子,桌面上被灯油烧了个洞,能带得来。赵老师听了非常高兴,当场表扬了赵荣雨,叫大家都要向他一样,把家里无论新桌子、旧桌子只要能读书写字,就应该带得来。中午放学时,他叫了一位名叫季荣新的同学,与赵荣雨一起,来到东圩村上赵荣雨家里,把他家的破抽屉桌抬了三华里路,抬进了新镇五年级的教室里。
第二天,赵老师又催欠费学生赶快交清学费、带桌子板凳来,好及时上课。关于交清学费的事,他说,读书交费,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们要积极把欠费交清。不然就会耽误领新书,影响学习。赵荣雨听了,将父母没有办法弄到钱的困难,向赵老师叙说了。赵老师听着,望了望赵荣雨,又对同学们说:“欠学费不交是不行的。念书嘛,哪能不交学费啊?赵荣雨同学,你说的话老师知道了。下课后你到我办公室里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下课后,赵荣雨来到赵老师的办公室里,他正坐在办公桌旁查看同学们交来的成绩单。见赵荣雨来了,他放下正看的单子,说:“赵荣雨同学,我看你成绩单上的成绩不错嘛。你们初小老师给你的评语不低呢。我希望你还要好好学习,保持好的成绩,一如既往地做个好学生啊!”
赵荣雨听了,感动得重新端详起赵老师来:他椭圆的面庞,两颊红中放白,一副炯炯有神、聪明活泼、极具活力的眼神,透着慈祥可亲的光。赵荣雨激动地说:“是。”赵老师又说:“你中午将一张桌子送到学校里来了,你又说没有钱交学费。这样吧,你把这桌子暂时卖给学校,抵掉你所欠的学费;等你的父母给了你钱的时候,你把钱交得来了,还把桌子赎回去。这样,你马上就能领到新书了。”他怕赵荣雨听不懂,又说:“等你交了学费以后,这桌子还是你的。你说好吗?”
赵荣雨一惯对老师的话百依百顺。现在赵老师这样说,还马上能领到新书,他当然高兴。于是说道:“赵老师,您的办法真好,就按您说的办啊。”
赵老师马上开了张条子,带着赵荣雨到总务处办理了卖桌子的手续,领到了课本。这张桌子的价格,是四元钱,正好是他所欠的学费。赵荣雨领到了新书,在心里想,我这样才算是真正的高级小学五年级学生了。
赵荣雨所在的五年级,第一个星期,因为许多学生都没有桌子,没有课本,老师总是为解决这些问题忙碌着。又因为安排座位,编排班组,居然没有正式上课。赵荣雨对这种情况很不满意,以为这样念书真没意思。而且还得每天从家里往学校里跑,来回步行四趟,每趟都得走三华里路,觉得真不值得。本来在这三里路的途中,总能遇到放牛的孩子。于是,一旦碰到了,他都要与之逗留一番。要是逗留得久了点,看看就要迟到了,就干脆不去。因此,这个礼拜中,足有一半的时间被他在校外逗留得丢掉了。
礼拜六傍晚放学,刚走出新镇,天就黑云滚滚,雷声隆隆。阴沉得就要下暴雨了。赵荣雨没有带伞,却急急忙忙地往回赶。走到路途中间,即河广湖的地方,下起了风雨交加的瓢泼大雨。本来没有体质的他,被淋得一身透湿,而面前却是笔陡的弓型“东圩桥”了。雨中的桥面很滑,他脚上又沾着厚厚的稀泥,心情着急,上桥时没踏得稳。只上去走了三五步,竟从桥中间滑到了桥下来。他不仅滚得一身烂泥,头还跌在桥的石板上,砸破了一条长口子,腿上也擦掉了几大块皮。顿时头上鲜血直流,腿上也汩汩的淌着血。这时候,雨骤风狂,真个是前无来者,后无行人。没办法,他只好坐在泥地上任凭风吹雨打。他冻得瑟瑟发抖,见书包里的文具被水浸湿了,只好用身体掩护着。
二十分钟后,大雨稀疏了一些。赵荣雨挣扎着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双手巴着石板上,爬过桥来。走到家里,已经是狼狈不堪。因为下雨,韩妹妮从菜园组里也回来了。她见到包包不仅一身泥水,还带着伤归来,一进门就把他掺扶着,抚摸着他的身上。发现他浑身冰凉,嘴唇发紫。心疼地说:“哎呀,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不躲一下啊?还摔得这样,这可要生病的啊!”她一面说着,一面把包包身上湿衣服脱掉,用干净手巾擦拭了伤口,找些破棉衣把他焐着。又火速地烧了热水,叫他洗澡。包包迅速地洗好澡,换上干净的衬衣后,韩妹妮又叫他上床去睡,还用被子把他捂得紧紧的。
岂知,赵荣雨这一觉睡得浑身发烧,神志也昏迷起来!
赵荣雨每当发烧时,总觉得自己是在无边无际白茫茫的大水中,被大水涤荡得晕头转向。这一次又觉得被大水涤荡得飘浮了起来。大水卷起的旋涡,翻江倒海似的,把他旋得团团转,嘴巴也被严密地封锁住了,闷得喘不过气来。而且耳朵里像有千百面锣鼓在猛烈地敲打,震荡得头脑轰然欲裂。他沉迷了起来。吃晚饭了,韩妹妮叫他吃饭;喊了几声,他只是含糊地应着,却不曾起床。
韩妹妮伸手摸摸他额头,觉得热得烫手。又摸摸他的胸口,心脏搏动得像打鼓一样。她惊异地说道:“这孩子果然病了,还烧得烫人,快请医生去!”她饭也不吃了,马上去医疗室里请来了丁医生。丁医生用体温计一量,嘴巴张得老大,说:“这孩子居然烧到四十一度了,难怪昏迷不省!”于是,马上给他打针。又对韩妹妮说:“孩子病得不轻。今天晚上你要注意一点,看他热退过以后是什么情况。有事的话,马上找我。”说过包好三包白色的丸药,吩咐马上吃一包,夜里再吃一包,明天早上还吃一包。做好这一切后,丁医生便回医疗室里去了。
赵恒发见包包病得厉害,埋怨他说:“这个东西,怎么这样呆啊?眼看着就要下雨了,还往家里跑?要是躲一下雨,哪会有这样的事呢!”
包包打过针、服过药后,韩妹妮还用被子将他捂着。时候不大,包包发了一身大汗,居然清醒过来,却嚷嚷着要喝水。韩妹妮给了他半碗开水,才喝过,又叫唤着头痛。而且还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大声地哼了起来。韩妹妮找了个长条布,把他的头包扎了起来,又给他盖好被子。于是他睡着了。大约是半夜了,他又醒了来,却嚷着要吃饭。韩妹妮只好起床来,倒了点开水,让他服了一包丸药,再到厨房里烧了点饭,拿给他吃。一个晚上,包包就这么折腾着,他自己没有睡好,韩妹妮也没有睡觉。
包包这一病,在床上躺了一天。韩妹妮从菜园组里一到家就来察看。吃饭的时候,还将他的吃食端到床上,让他坐在床上吃。傍晚,包包下了床来到屋外,见天空是苍白的,西边的太阳是昏黄的。自己的头似有千斤重,简直顶不动。脚像踩在棉花里,软绵绵地不听指挥。每移动一步,感觉飘飘忽忽。于是他不敢走路,只在门口的石磉①上坐着,背靠着墙根,眯缝着眼睛。
第三天,包包能起床自己搞吃的了。可是,还没劲走路。赵恒发说:“这样的书有什么念头?好险把小命也弄丢了。你现在身体不好彻底了,不要再到学校里去!”这样,他在家里休息了一个礼拜,像是康复了,可是还咳嗽得不行。韩妹妮仍然不准他上学。这样,他又在家里休息了一个礼拜。头上和腿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并且脱落,人也有精神了。于是,他准备下个星期一就到学校里去。
星期日这天,正吃午饭的时候,新镇小学赵玉卿老师上门来了。这是包包进入高小以后,高级小学的老师第一次家访。韩妹妮连忙招呼他在竹床上坐下,赵恒发还想招待他吃午饭。可是,赵老师却说:“你们不要客气了,我有地方吃饭呢。我今天来的目的,是想向你们了解一下你们的儿子赵荣雨同学,这一程怎么没去上学,他做什么事去了啊?”
韩妹妮听了,将包包念书回家被大雨淋坏,还摔得头破血流的事说了。赵老师看了看赵荣雨,见他仍然是病后初愈的样子,说道:“我是在考虑,像他这样的学生哪会无故旷课的呢?所以特别来看看,果然出了这样的大事情呢。现在好些了吗?”
赵荣雨说:“赵老师,我明天就想上学去了。”
赵老师对赵恒发夫妻说:“孩子在这个年龄,其实还不太懂事。就要下暴雨了,居然不知道。弄得在半路上遭了大雨,还淋出了这样的大病来,真是意外得很呢。这事我们学校也有责任,要引为教训。今后,要下雨时,路远的孩子,不能让他们往回赶。赵荣雨同学,你今后也要注意啊!”
赵恒发说:“这事哪能怪你们老师。只怪这孩子太呆了。那雨就要来了,哪还看不见?”
韩妹妮却说:“你讲这些话有什么用?事情已经过去了,叫他以后小心就是了。老师,真对不住你了,为了孩子,让你操心啊。”
赵老师说:“这也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也和你们一样,都希望孩子能好好学习,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啊。我愿意和你们联起手来,把孩子学习抓紧、抓好。今后,我对他上学和回家,要多操点心了。”
赵恒发夫妇听了,千恩万谢,感激不尽。赵玉卿老师说过,又询问了赵荣雨这些天来在家里是否进行了自学,然后,便告辞回新镇去了。
赵荣雨星期一果然来学校上课了。课堂上已经是秩序井然,同学们都有课本了。可是,他两个礼拜没有来上课,课程上掉了一大截。尽管他赶紧努力,成绩一时却上不来,令他心燥不安。
东圩虽然种了大面积小麦,因为太没有产量,食堂里自从小麦收过以后不久,就没有麦糊供应了,只能在大队加工厂里挑点配给的米来吃。虽然比早先充裕一些,可是,也只能保持不再饿死人。赵荣雨每天上学,走得早,中午时间又紧,难得与家里人同时进餐。他阿妈说,现在食堂里调整了人口级别,你也算是大人的口粮了。你从学校回来和我们不能同时吃饭,你的饭票就自己管理,自己去食堂里打着吃吧。
赵荣雨虽然是大人的口粮了,每天仍然只有半斤米六分的饭票。不过,已经不完全是糊,多数时候是粥,质量也好了许多。赵荣雨每天三餐,每餐吃着二分。二分饭票,是两铁勺子粥,正好是一蓝边碗;要是干饭,只有半蓝边碗。无论粥或者是干饭,他都只能吃个小半饱。每到快放学时,就饿得心里发慌,发嘈,嘴里老漫清水。每到这个时候,他总巴不得能一步就跨到食堂里打饭吃。可是,这么远的路,必须一步步走回来;心想快一点,双脚却沉得很。好不容易到了家,早就疲惫不堪了。二分饭票吃下肚后,又得赶紧往学校里赶。他总觉得,这点饭票的能量,只能为这样的跑路消耗了。
有时候,他饿得头发晕了,感觉随时都有摔倒的可能。他把自己的感受告诉了赵老师。赵老师说,这是营养不良,引发的低血糖症状。如果很严重了,就应该伏在桌子上不要动弹,等这个症状过去了以后,才能活动。于是,赵荣雨对这样的念书,真是怕得很,因此也三心二意起来!他想,要是不念书的话,就不需要跑这许多路,消耗就会慢得多。
然而,有时候他高兴起来了,也会想到自己是东圩村上惟一的高级小学学生,应该自己珍惜,心里有所慰藉。其实,胡二逵和董正道的儿子早几年就进入繁昌中学,享受着非农业的待遇了,赵荣雨因为不太了解,而记不得他们。
又是一个星期日的下午,赵荣雨完成了家庭作业后,正在家里扫地。他看到鲁小春牵着他放牧的牛从门口经过。赵荣雨想放牛的欲火,又燃烧了起来。于是,喊住了小春,又与他一起来到放牛滩上。
赵荣雨来到放牛滩上,见无拘无束的放牛的孩子们,比前一年更加放荡不羁了。他们已经不完全在玩耍,而首先都在找着吃食。三五成群的放牛的人,跑到滩对面的圩田里,在割过晒干还没有脱粒的稻铺子上,公开的揉起稻谷来。每人揉了两三斤以后,又都转了回来,立即用早就准备着的砂砖使劲地踏。他们熟练地用一块砂砖垫在下面,将稻谷放在中间,用另一块砂砖在上面踏,居然得心应手地使稻子脱掉外壳变成了白米。踏掉了稻壳后,又把嘴唇蹙起来,将稻壳吹得干干净净。功夫不大,二三斤稻子便被退掉了壳,变成了糙子米。而后,把这些米用带来的小袋子装着,藏在各人认为安全的地方。他们人人都这样做,已经老练娴熟了。看样子,他们所作所为,已经不能算是在偷,而实在是像平常的劳作了。
有的人弄好了稻谷后,又去滩上挖藕。赵荣雨看见这些同年人挖藕像是不费吹灰之力,自己也试着去挖。可是,他拿起铧锹来,总是挖不动。烂泥地里,锹使下去拔不上来;干爽的地方,他挖的时候,像钢铁一样坚硬。他觉得自己念书,已经念得“手无缚鸡之力”了!
而且,食堂里也实在欺负人,念书的人只发给口粮饭票,没一分补助;而放牛的不仅有口粮饭票,补助竟占到了口粮饭票一半以上。难怪这些放牛的人个个身强力壮、生龙活虎;而自己却像是久病没愈的人!他觉得,这样纵然念好了书,又能有什么用呢?上体育课时,老师总是说,好的体质,才是生命的本钱。体质不好,什么理想、抱负将都是空话!看来,众多的放牛娃,都比赵荣雨聪明多了:他们早就认识到了这些,因而放弃了念书!他们利用放牛的机会,获得了足够的食物。有了食物,不仅自己获得了健康的体质,还接济了家里人。而他赵荣雨却还在痴痴的念书,不仅弄得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弱不禁风,还让阿妈、阿爸烦着许多的神。再这样下去,还能奢谈什么“出息、理想和抱负”吗?
赵荣雨这一个下午从放牛滩上回来以后,深深地反省着自己目前的行为。他深切地感到:为了自己的将来,为了阿爸、阿妈,也为了能让小毛把书念下去,自己不能再念书,而应该放牛去了!
①石磉:房屋柱子底下的石墩。东圩村历史上有许多瓦房子,长毛造反和破圩毁掉后,村上有不少石磉,有的被放在门口当作坐凳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