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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为求生……

作者:河杨 | 发布时间 | 2022-12-29 | 字数:6224

十六、为求生 狠心扔掉亲骨肉

为人口 利用饭票买屎包

大跃进的狂飙颠簸到如今,幸存的人们时时都在寻找生存的方法。他们已经丢弃了一切,至于改变了个人尊严的意识,只剩下了如何生存下去这一个想法。而如何生存,说来非常简单,只要能够弄到吃的,并不在乎好歹,也就算能苟且了。于是,哪里有一线生存的可能,他们都千方百计地去争取。

基层政府为了缓解粮食太少,饿死人的情况,早在1958年的秋天,就用“增产节约”的曲折方式○1,号召种植主粮以外的副食品。各地虽然是在统一政策下大张旗鼓地种植,可是因为地理条件的原因,副食品产量悬殊很大。沿河中队的土地沙性重,盛产胡萝卜。播种的数量也多。在收获的季节里,甚至让人们饱食。山区的旱地广多,插下的山芋苗长得格外兴旺,山芋结的又大又多。当地人们不仅配有充裕的山芋,它的遗弃物山芋藤、山芋叶子,还可以让人们半公开地弄着吃。其实,这些地方,历史上也只重视水稻,并不重视这些作物的生产;即使种上了,也不见得会有多好的收成。在目前“主粮国家控制,副食品自己支配”的情况下,种上了却能长得出奇的好,当地的人都说,皇天不灭无路之人,这是老天爷在拯救人命。

但是,这样的地方,拿整个社会来说,实在是凤毛麟角。像东圩这些广袤的圩心里,是整个社会的大板块。由于尽是马肝土,只能出产单一的水稻。这些地方的人们,在只能吃配给的口粮情况下,非常羡慕盛产副食品的地方,称那里是“福地”,甚至有人说,只有命好的人才会生活在那里。

大跃进“跃进”得到了现在,尽管总的情形已经到了崩溃的境地,而它的狂飙却还在狂热地翻滚。1959年冬天,“全党全民总动员,大干1960年”的新口号又提了出来。可是,大跃进的势头实际上已经呈现出强弩之末,成了“吹破了的气球”,无论如何也打不起气来了!幸存的人们,完全没有精力理会这些口号,普遍地只是在千方百计的寻找着活路。

1959年秋天,东圩中队在明知不出产副食品的情况下,为了有一点副食品补充,在村边三丘沥水田里仍然种下了胡萝卜。进人冬天,胡萝卜苗长不过二寸,最大的萝卜也仅二寸来长,筷子粗细,而且尽是根须。饿极了的人们,只要是到了这里,见没有干部和太积极的人在场,就不问三七二十一,跳进田里拔上几宕,摔一下泥巴,就送进嘴里。每到昏天黑夜里,只要行动还算敏捷的人,便偷偷地跑到田里来,将这些小胡萝卜偷回家急救性命。于是,这几丘胡萝卜,还没等到真正收获的时候,便看不见青苗了。

这种“背了干部就偷着吃”的局面,弄得崔成云、艾得发他们束手无策。艾德发虽然拥有“老子”“棍子”的权力,却也只能凭空地、咬牙切齿地骂人。“东圩人个个是贼”,成了他发泄淫威的口头禅。当然,他总是企图搜寻偷吃的人,要以“杀一儆百”的手段,维护他理想的秩序。因此,人们即使偷点吃的,其实是在“老鼠偷猫食”。这“求生” 的欲望,在东圩村很难实现。

大跃进、大食堂以来,社员们性命朝不保夕,几乎都没有了夫妻生活,便没有孩子出生○2了。然而,东圩村本来二十多个四到六岁的幼儿,陆陆续续地死得还剩了五个。现有这样孩子的人家,看着孩子难活得下去,都焦虑不安。

董正祥夫妻,有三个挨肩的男女孩子。这样的家庭,当初曾令村上人羡慕不己:儿女齐全,董正祥又会做木工手艺,小日子像芝麻开花,节节高升。如今,这三个孩子,却使他的老婆鲁小云愁得想寻死了结。因为只有自己死了,看不见眼前的孩子,才算是直了肠子。可是,她又知道,如果自己真的死了,孩子们就一个也活不成;而勉强的活着,也实在睁不开眼睛!

董正佩为了母亲痛打艾德发后,逃跑到了铁矿山,之后董正祥也去了,平时不得回来。他家十岁,六岁,四岁的三个孩子,长期没有饱肚子,都瘦得猴子也不如,而且一天到晚洋呆呆的,没有孩子的生气。

特别这四岁的男孩,至今还不能走路。鲁小云每天日夜都在田里,没人经管他,只能让他一天到晚一丝不挂地坐在大门里的地上。每到打糊的时候,递给他一吃同子○3糊,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理会他了。这孩子三口两口喝完糊以后,就只能呆呆地坐在这里。他拉了大便,小云要是看见了,还能用铲锹铲掉;要是没有看见,就任他自己揉进座下的泥巴里;撒了小便就在身下,任他身下的泥土渗了下去。

由于这孩子撒尿屙屎老在一个地方,这地上总是潮湿的。而他的屁股、双腿经常的磨擦着座下的泥土,竟将座下的泥地磨擦出了一个半尺的深坑。孩子坐在坑里,两只小手放在坑上,像平常人坐着板凳将手放在桌子上似的。夏天高温酷暑,他坐在坑里,大约还算凉润;冬天,室外雪花纷飞,冰封地冻,他只是套件破棉袄,还坐在坑里。虽然坑里潮湿得很,大约地温和体温的原因,坑里竟然从来没有结过冰。他虽然冻得浑身冰凉,因为皮肤与泥巴颜色一样,看不到是冻得红了,还是冻得紫了。两三年的坐功,他胸部前倾,背部后凸。世人对他都没曾留意过,都三岁了,居然没有名子。他三岁的一天,董正祥的妹妹见他实在可怜,对着他叹息道:“好一个孩子,成天的坐着,竟然坐成了鸡胸鸭背的残废人了!”于是,他便有了个奇怪的名字:“鸡胸鸭背”。

初冬的一天,鲁小云跟着妇女队长刘杏花去山上挖节根苔的根。路过牌坊二队山芋地时,见还有一块地里山芋没有收获,她便偷偷地扒了个山芋藏在怀里。她还看到那食堂里虽然没什么米吃,山芋搭配得却不少。看样子,能吃个六七成饱。那些山芋藤和叶子也管得不紧,她见那里有人在堆放的山芋滕上捋叶子,大约是拿回家去吃。回来后,她仔细想想,牌坊二队是个好地方。她的鸡胸鸭背,在家里横竖是活不起来的,不如将他偷偷的送到那里去。那食堂里的人见了小孩,总不能见死不救。要是能给孩子一点吃食,这孩子就算到了好地方。这孩子在家里横竖没人在意;要是送走了,家里食堂是不会知道的。这样,他的口粮还能补贴家里人。

她想好了这些后,这一天下半夜,就将鸡胸鸭背的身体用清水洗得干净了,又换上他仅有的一套单衣服。含着昏花的眼泪,把她的亲生骨肉——鸡胸鸭背放在背上背着,送到了牌坊二队的食堂门口。她将头天偷到的一个山芋(为了孩子,自己没舍得吃)哄着孩子,叫他坐在这食堂的门槛上,自己则狠着心肠躲到了食堂东边的芭茅丛中。她要亲眼看看这食堂里的人,发现了她的鸡胸鸭背以后,将会怎么办。

时辰不大,鸡胸鸭背大约吃完了山芋,发现身边没有了妈妈,在门槛上咿咿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个食堂里的人听见了哭声,食堂的大门“哈喇”一声被拉开了,一位妇女站在门里面说:“谁呀?这一大早就把孩子放到这里来了?”可是,并没听到大人答话。于是,她跑到门外来,放声喊道:“谁的孩子,还不快点抱走?”任他怎么喊,小云也听得清清楚楚,可就是不做回答。这妇女又喊了几声,见没人答话,便退回屋里。小云见大门已经合了起来,心里陡然一凉。还好,门还没完全关上,就又拉了开来。还是那个妇女,她嘴里好像自言自语地说道:“什么人,这样大意,这么冷的天,把孩子放在外面,还不活活地冻死了!”说着,把孩子拖进了屋里。小云见了,心里一热,于是,带着两分高兴,八分担忧、无尽痛楚的心情,离开了牌坊二队的食堂。她步行七八里路,天亮前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东圩村自己的家里来。

四五天后,左右隔壁的人们才发现鸡胸鸭背不见了。又没听说他死去,都心怀疑窦,又不好声张。因为,一旦声张了,被食堂里的人发现不见了小孩子,就要马上扣去饭票。目前,为了饭票,有些人家死了人,也不做声;一般人知道情况也不过问。只要能够领到他们的饭票,哪怕能多领一天两天的,也算是好事情。

董正祥隔壁董正海的妻子黄毛也有一个和鸡胸鸭背差不多大的女孩,名叫东东。虽然能够走路,不至于一天到晚老坐在一个地方,可是,也不成人形了。为了免除烦恼,她早就想把东东扔进水里淹死算了。可是,自己又不忍心下手。于是,黄毛对她的侄儿,十四岁的黑蛋说:“只要你把东东抱着扔进梅家大潭里了,我就给你二角饭票。”

黑蛋说:“好呀,二妈,我去问东东,她要是答应的话,我就去扔。你说给饭票,说话可要算数啊!东东要是不答应,我怎么能扔得掉呢?”黄毛知道黑蛋不肯去扔,只好让东东艰难的活着。

现在,黄毛见小云将鸡胸鸭背处理掉了,可就是不知道她是怎么处理的。于是,便悄悄地问小云。小云含泪告诉了黄毛的实际情况。黄毛听了,竟然高兴地说:“小云嫂嫂,你真聪明啊,你这是给你家鸡胸鸭背找到了一条生路呢,还又节省了饭票给家里人吃!我的东东也是活不成的人了,我也要想办法把她送走。送走后,她或者就能到了好处,还能省一点饭票接济一下我家里人呢。”

说着,她见小云还在流泪,又说道:“哎呀,人心都是肉长的,孩子丢了,谁能不伤心呢?老话说:‘只有多柴多米,哪有多儿多女’?可是,现在是逼上梁山了。鸡胸鸭背要是因为这样有了生路,你应该高兴才对呀!”

尽管她这样说,小云总高兴不起来。她们谈过话不出两天,东东也不见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村上存活的五个四到六岁的孩子,就剩下韩妹妮的三牌了。

村上的小孩子连续不见了,崔成云他们在最初的一个月里,还都被蒙在鼓里。这一天,黄从丕来到小会议室里,神秘兮兮地对崔成云说:“崔中队长,您知道吗?我们中队许多人家在套购口粮呢!”

崔成云莫名其妙,问道:“怎么个套购法啊?”

“我的中队长,这你还不知道吗?这也叫新闻年年有,今年格外新呢。村上不少人家都把小孩子送到外面吃饱饭去了,孩子的口粮食堂里还照常发给。您说,这叫不叫吃套购呀?”

崔成云说:“有这么回事吗?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哎呀,我的中队长!您是领导人,他们要套购口粮,哪能让您知道呢?不仅小孩子送出去吃饱饭,口粮还照发了,连死了的人也照发了饭票呢!董成树的阿妈最近您看见了吗?她大概死了一个礼拜了,也不报告,也不埋葬,还放在后面茅缸屋里的。食堂里口粮还是发给了他。”

崔成云听了,大惊道:“有这么回事吗?你去把程上锦给我叫来,我倒问问他,他这个管理员是怎么管理的!”于是,程上锦被叫到了小会议室里,立刻被训斥了一顿。程上锦马上跑到食堂里,找到吴先利,火冒三丈地吼道:“我们赶快去检查,看什么人这样大胆,居然敢套购口粮!”于是,他和吴先利立即到村上挨家挨户地核对起现存人口来。

他俩经过两天的核对,果然核对出了“问题”。全中队发饭票的人口是267人,他们核对的数字,只有248人。竟然少掉了19人!恰好第二天就是发饭票的时候,这19人的饭票立即被扣掉了。董成树因为死了母亲没有汇报,被罚着扣了他家一个人五天的饭票。这十九个人的饭票被扣的中午,却有十二个被认为不存在的人,来到小会议室里,说明了自己还活着,当时也补发了饭票。

这个数字报到崔成云面前,竟然使崔成云张口结舌起来!怎么?我们五百五十多人口的中队,现在只有这几个人了?吴先利说:“崔中队长啊,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您怎么还不知道呢?本来的五百多人,死的死,跑的跑了,早就只有二百来人了呢。”崔成云说:“你这么说,我们实际的人口数字与上报的数字,要少三百多人哪?”“唔!不然的话,就配这点口粮,我们怎么玩得转啊?”聪明的吴先利,没有说“现在只配二三两了,我们自己不仅要干饭吃饱,还要弄些粮食回家赡养家里人。这样的动用,需要多少人配给的口粮啊?不这么汇报人口,哪里来的粮食?”崔成云当然明白,也就没再说什么。

由于社会上“病人”、死人繁多,政治宣传总是说现在流行着浮肿病、急痧子,还说血吸虫病也在流行,因为这些流行性病,才造成了繁多的病人与死人。于是,国家大张旗鼓地开展着血吸虫病的普查工作。为了普查吸血虫病,这一天,公社医院派了两个年轻人到东圩中队来收集社员们的大便。

吃午饭的时候,这两个年轻人拿着铁皮做的广播筒子满村大嚷:“打糊的时候,把屎带来!任何人都交;谁要是不交,谁就打不到糊!”他们反反复复地满村嚷着。众多的打糊的人,不理解打糊为什么还要带着屎,竟都没有带,因此,都被艾德发挡在了食堂门口,一定要交了屎包,才让进去打糊。

人们并不知道血吸虫为何物,更不知道自己屙的屎与血吸虫病有什么关系。当然不知道打糊的时候一定要把屎带来的原因。有人甚至猜想,难道我们偷吃过不许吃的东西,要拿屎去做对证不成?有些曾经偷吃过胡萝卜的人,更加胆战心惊。人们被挡在了食堂门口,正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崔成云却叫走了艾德发,这样,人们才一窝蜂地涌进食堂里去了。

崔成云见艾德发正在对来打糊的人耀武扬威,便把他叫进小会议室里来。他语气严肃地说:“小艾,我要和你说个事。我们中队应该是 550人的数子,可是现在只剩了240多的实际人口了。我们汇报的一直都是五百二三十人,人口数字相差太大。现在公社医院来搞血防检查,要求每人交一份大便。要是按照实际人口数交去了,那不就是暴露了我们上报人口的漏洞了么?为了做得不露马脚,你要想办法搞到 500份左右的大便交给他们。只有这样,才能圆了我们上报的人口数字。你和小吴他们商量一下,看用什么办法能行。”

艾德发听了,并没有立刻去找吴先利他们去,而是搁心里说:本来叫这些东西(这是他对社员们惯来的称呼)交自己的大便都难得很了,现在却要交足500份,那可怎么行呢?可是,不按老崔说的做,这人口的漏洞确实也不好弥补。他默默地想了好一会儿,对崔成云说:“这个问题,我看还得用饭票才能摆得平。我得先叫小吴造个花名册来,按花名册把名字写好在每张纸片上,谁送一份大便来,就给一张纸片。等他把纸片栓到大便上去后,就发给他一分饭票的补助。医生要说的话,就说大家都不识字,只好这样做。用这个办法,收他个五百来份,我看,会不成问题。”

崔成云听了,也思考了一会儿,笑吟吟地说:“小艾,你也算会动脑筋了!是啊,遇到问题应该学会动脑筋呢。你这个办法很好。小吴他们汇报的人口 500多人并没有错,我们也是说的这么个数字。不然,我们不仅粮食玩不转,对上面也不好交代。关于人口的事,今后不管对什么人都要保守秘密。我们几个人要统一口径,就说我们是530多个人口。这也是我们工作的方法与策略。你告诉吴先利、程上锦他们,我们都要统一口径啊!”

艾德发听了,见自己主张得到了崔成云的欣赏,喜形于色,郑重地点点头,又站了一会儿,说:“这我知道。我早就知道我们上报的人口和实际人口的数字了。这几年死的人确实是比活的人还多。哼!我就不懂这鬼医院要查什么鸟吸血虫病,我看纯粹是在给我们找麻烦!”说完,兴冲冲地找吴先利去了。

艾德发来到食堂里,告诉还在打中午糊的人说,下午凡是带来屎包的人,每一份补助一分饭票。傍晚,来打糊的人,都带着用纸包着的大便。他们用稻草系着纸包,拎在手上。吴先利把事先写好名字的小纸片拿在手里,人们交来屎包,每份给一张,叫交屎包的人系到屎包上去,同时,发给一分饭票。这样,果然效果不凡,有的老人、孩子一人交上了六、七份。三年级的学生鲁小春竟然不惜撕掉了一个练习本,整整包了16份。时辰不大,吴先利和在场的医生们,就收到了517份屎包。后来,还有人带着屎包来,吴先利竟不管了。说已经收满了,不再给补助了。

公社医院来的医生们,见有这么好的成效,对东圩中队的特别办法非常满意。他们由衷地体会到,搞血防调查,也应该要有基层领导的重视呢。

① 增产节约”的曲折方式:具体内容见第四八章第七自然段。

○2当时社会上侥幸有叫“跃进”、“食堂”名字的初生孩子,人们一听到他们的名字,不用打听,便知道他们的父母都不会是普通农民。以至后来人们形象地称这些孩子是“夹棵子”(农民们所说的“夹棵子”,是指庄稼在正常棵子之外孳生的叉苗)。

○3吃同子:刚能自己吃饭的孩子吃饭用的小碗。用毛竹经车刀车成的,约二寸高,三寸直径,不容易摔得碎。

河杨 说:

这个时候,普通农民生存很困难,亲生婴幼儿眼看着难以活生,千方百计寻找可以求食的地方,将孩子送出去。凡是经历此事的父母,皆热泪潸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