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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姐教弟弟……
姐教弟弟 务必立志跳农门
姐责姐夫 何在家里说官腔
赵恒贵和赵恒玉谈着,荷包蛋也做了出来。这一碗荷包蛋竟做了六个,赵恒贵正待说做这么许多怎么吃得了的话时,恒玉的两个儿子却蹦蹦跳跳地回到家里。见了荷包蛋,大孩子往桌边的椅子上一猴,小的扒着板凳嚷道:“我要,我要!”恒玉说:“我知道你们就要回来了,才做好了等着的呢!快叫‘娘舅’,我才给你们吃。”这两个孩子听了,一迭连声地对着恒贵“娘舅娘舅”的叫起来。恒贵见了,微笑着抚摩他们的脑袋,也连连的答应着。恒玉给他们每人拿了只小碗来,又用筷子给每人夹了一个荷包蛋。还剩四个,她对恒贵说:“兄弟,这剩的,你都吃了吧。”恒贵说:“我到了你这里以后,就吃得没歇嘴,这许多哪能吃得了呢!”又给外甥每人加了一个,自己吃掉了两个。
孩子们吃了荷包蛋,都到外面玩耍去了。恒玉与恒贵又谈了起来。恒玉深情地说:“你这次回来,算是看清楚了家乡的情况。你看,当农民的是多么可怜啊!任你有入天的本事,也都受人辖制,受苦受累,连饭都没得吃,动不动就把小命给弄丢了。我们也是你姐夫兵当得好,才有现在的日子。现在老娘已经死了,我和你也少烦一道神了。你现在还没成家,一个光身人,无牵无挂,应该能把兵当得好啊。我听你说,你也算是有点进步了,还当了个班长,你还要用心地干呢。只有当好了兵,才能转业到别的行业上去,脱离农村,不再做农民了。你应该明白,现在的农民,只有读书的和当兵的才有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不是做姐姐的乱烦神,你要是不立志把兵当好,退伍后还得去当农民。当了农民,就必须受苦受累,还性命难保。到了那时,我做姐姐的再劳心费力,也帮不了你什么呢!”
可是,赵恒贵却惦记着老娘的教训,听了姐姐的话后,他说:“阿妈在世时总是说‘千行万行,做田是上行,’又说‘只低头求土,不抬头求人。’本来也是,万物土中生,当农民的应该能生活得很好呢。我本来就喜欢做农民。可是,我真不懂,现在的农民怎么就弄成这个样子了?”
恒玉说:“你说的那是从前的农民。单家独户,有自主权。只要不是大荒年,哪能没有饭吃呢?”
她说到这里,思潮起伏,竟用听说过的童话,比如着当前的形势来。她说道:“你总听说过,有那么一个皇帝,一丝不挂,耀武扬威地打马游街的故事吧?现在就是这样情况啊。已经到处饿死人了,还天天鼓吹说收成是千斤亩、万斤亩。去年,繁昌县就吹了个亩产四万三千斤的来,还说是“放卫星”呢。实际上,农民长期没得吃,哪里有劲劳动,虽然天天被赶到田里去‘大跃进’,田却都荒芜了,亩产顶多一、二百斤。虽然人人都知道这‘千斤亩’‘放卫星’是在瞎吹胡闹,可是,谁也不敢讲真话,谁要是讲了真话,谁就是反对大跃进,就要被打成反革命。这真好比那皇帝一丝不挂地打马游街,还硬要人们说他穿的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衣服一样。现在的事,已经荒唐透顶了,不是亲身经历了的,说了谁都不肯相信。放四万三卫星的那个大队书记,如今已经升到芜湖专署做专员去了。当干部的谁不想往上爬?这样一来,他们就一天到晚地鼓吹大跃进,到处放卫星。虽然也有爬不上去的,却也得跟着作哄,要不然,干部就当不成。更有那些急于要出人头地的积极份子,处心积虑地迎合形势,不择手段地表现自己。这些人说的和做的,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了!许多没有人性,不要常理的荒唐事大肆横行。说穿了,现在已经是横蛮无理性的时候了!你想过没有?这样胡闹的人,实在是借着政策的风头,拿手里的权力糟蹋老百姓呢。这些人,骨子里都是坏透了的家伙!你是个老实人,不是这样的材料,也没有这样的本性。你要是回来做了农民,就是把个小干部让你当了,你肯定是跟不上这样的风头。那样,肯定要吃大的苦头。所以我说,你起码不能再回来做农民了。现在农村人只要有点机会,都想跳‘农门’。你能有当兵这样的好机会,就更要争取跳出农门来啊!因为你是我的亲弟弟,我不得不烦你的神呢;要是换了别人,打死我,我也不会说这些话的。”赵恒玉这一席话,赵恒贵听来,知道她是说的掏心置腹的话!
赵恒贵听了,深思了许久,很信服地点了点头,却又毫无把握地说:“我也曾经这么想过,可是,要想当兵能有出息,确实也不是很容易的呢!”
恒玉说:“什么容易不容易?就怕你没长志气。你要常常想想当农民有多么可怜,甚至说有多么可怕,你就一定能立下志气,就能当得有出息的兵来。那些当兵当得脱离了农村的,不也都是人么?你又不比他们生得蠢,生得丑些,你又不是地主、富农,反革命,也没听说部队里规定了不要你有出息的呢!你要晓得,我们老百姓,不能改天换地,但是,只要有了机会,自己立志改变自己的命运,还是有可能的。你要是马马虎虎地错过了这个机会,等回到农村做了农民,再懊悔就来不及了!因为,你‘过了这个村,就不会再有这个店’了!”恒玉这一番语重心长的话,令恒贵震动起来,有着“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赵恒贵认真的思考着:我今年21岁,当兵三年了,已经是个上士班长,首长目前对我印象很好,如果从现在开始振作自己的言行,“跳农门”应该还能来得及。于是,他向恒玉说:“姐姐,我本来想与你说说,请你留心给我找个对像。因为,阿妈死了,你不给我烦神,谁来烦我的神呢?刚才听了你的话,我也不想马上找对像了。这次回部队以后,就一心一意的把兵当好。现在当兵,只要能听首长的话,顺应政治潮流,再吃点苦,是能挣到前途的。你放心,我到部队以后,一定争取当个有出息的兵,不想再回来做农民了!”
赵恒玉听了,满心喜欢。她笑嘻嘻地说:“兄弟,你能这样做就对了!至于谈对像的事,只要你有出息了,还怕找不到对像吗?怕就怕你没了出息,这对像还真不好找呢。你放心,你在部队好好当兵,从现在开始,我在家就给你留心物色对像了。我讲话算数,只要你有出息了,我给你找的对像,包你能称心满意。”赵恒贵听了,没再说什么,老半天,他姐弟俩都沉默着。
恒玉见弟弟已经理解了自己为他烦神的意图,见时间不早了,便说:“兄弟,我还要到食堂里去一下,你给我照应一下这两个孩子,别让他们跑远了。”说着,她径自出门去了。
赵恒贵来到大门外面,见两个外甥正与隔壁的孩子们玩着“抢羊羊”的游戏,便站在一边看着。大约五点钟了,陶成化回到家里,他俩又海阔天空地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晚上吃饭时,菜肴更加丰富,还有渣肉和煎蛋。吃饭前,陶成化拿出一瓶红胶封口的“高粱大曲”来,给恒贵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恒贵足足喝了二两多酒,晚上,又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恒贵吃过早饭精力充沛得很。恒玉一家人都到自己应该去的地方忙他们的去了,他一个人留在家里,自由得很,觉得应该到大街上逛逛。于是,带上恒玉给他的钥匙,锁上大门,上街来了。
上午九点钟光景,大街上人多了一些。街道边,不时有提篮小卖的人。他们卖的是清一色的葛根和节根苔做的粑粑。卖葛根者,有的将葛根锯成一寸来长,因为它们都有一寸多的直径,看起来,像小饼子形状,黑色的外皮,断面灰白色;有的截成五六寸长的段。它们多是才从锅里出来的,闻着还有香味。节根苔粑粑,多是刚从笼屉里蒸出来的,也是黑的颜色,看了能惹人食欲。赵恒贵询问一位卖这东西的老妇女。她说,我们配的米没有钱买,只好到山上寻点能吃的东西卖几个钱,好买口粮。现在已经过了小满,这些东西也挖不到了。恒贵问她的价格,原来,饼子样的葛根是二角钱一块,节根苔粑粑是一角钱一个。恒贵拿出一元五角钱,买了五块葛根和五个粑粑。
买过以后,恒贵与这老妇人说:“现在粮站里一斤大米才一角三分九,饭店里半斤米饭才一角钱,一碗豆腐汤也就二角钱。你这东西这样的价钱,恐怕太贵了吧?”
这老妇人笑了笑说:“解放军哥哥,你说的不错。可是,你讲的那些东西,都要粮票啊,没有粮票,光买豆腐汤,他还不卖呢。而我这东西概是不要粮票的啊!”恒贵听了,没再说什么,叫这位老妇人用废纸将他买的东西给包了起来,他要带回姐姐家里去吃。
赵恒贵转悠到十字街上,见大百货商店里人进人出,他也走了进去。一进门就是杂货柜台,他在柜台旁一一浏览,见饼干、麻饼、酥糖、方片糕等等,都要定点粮票,红塘、白糖、水果糖凭计划票证,香烟要当月票证。他来到干果柜台,虽然枣子、桂圆等都有,却都是凭票供应。他想,本来想买点东西给姐姐、姐夫,表示一点心意,现在倒好,什么东西都要票买,我什么票也没有,自然买不到了。我姐夫是商业局长,这票证应该都是经过他手里发出来的;既买不到,他大约不会怪我了。
他又来到百货柜台前,见许多布匹立在柜台里,两个营业员坐在里面,无精打采地伏在柜台上打盹。这些布匹当然都是凭票供应的。赵恒贵知道,现在每人每年只有三尺一寸布票,这些布摆在这里,自然没有多少人能买。浏览完了,他已经来到商店的东边门了,于是,就从这里出来,上了大街,走到东门,再从东门来到北门的宝塔根下,仔细浏览了曾经是自己的“家”的宝塔洞。他看完了这些,才往回走。他一面走,一面想,这个本来繁华的县城,行人总是熙熙攘攘,现在居然人稀街静。我几年没曾来了,既来了,应该买点东西,起码也能表示我没虚此行;可是,眼下却只能买点葛根之类的东西了!
他这样的溜达,居然用了一个上午。回到姐姐家时,姐夫陶成化和姐姐赵恒玉都已经回来了。陶成化见赵恒贵回来,手里还拿着一包东西,从座椅上站起来说:“舅舅,回来啦?还买了包什么好东西啊?”
赵恒贵说:“我是想买点东西给你吃,跑到百货商店去,无论什么东西都要票证,我哪里有票证啊,只好眼巴巴地看了一下,空手回来了。我手里这东西,”说着,他将手拿的纸包放到方桌上,“是在街上买的葛根和节根苔粑粑。”
陶成化听了哈哈大笑:“哎呀,我的舅舅!你怎么买这东西来了,这东西怎么吃呀?”说着,向厨房里叫道:“恒玉,舅舅买来葛根和节根苔粑粑了。现在已经是夏天了,这东西根本就不能吃了,你快把它处理掉。不要让别人看见了,不然,还说我们三文不知二文呢。”
恒玉听了说:“兄弟,你是不该买这东西的。不讲这是夏天了,就是冬天,这东西吃了也咽不下去,还老贵的。你把钱花糟了。”
恒贵听了说:“葛根我先前吃过,记得味道还可以;这节根苔粑粑我还没尝过,今天就尝尝吧。要是将它们扔了,也可惜。”
赵恒贵说着,打开纸包,拿了个节根苔的粑粑放进嘴里尝起来。哎呀,果然像陶成化所说,实在不能吃!嚼在嘴里虽然有点粘味,却苦涩难当,而且,还粗糙得碜喉,委实不能下咽。他勉强咽下一口,将还没吃完的又放进废纸里,重新包了起来,他把纸包拿着说:“这东西是不能吃。留着吧,明天我回去带给我家里的小侄儿们吃去,他们什么吃的东西都是宝贝呢!”
陶成化说:“好,那你就留着吧。”
赵恒贵将这纸包拿到睡觉的卧室里,扔在抽屉桌上放着,返身来到客厅,在陶成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吃午饭。午饭吃的是一碗炒蛋,一碟火腿肠,一盘花生米和一盆海带汤。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下 ,陶成化又拿出酒斟了起来。
喝酒一开始,陶成化就说:“我们大工山①铁矿,昨天放了个‘一炮轰下万吨铁矿石’的卫星,县委通知县级机关干部明天都得去那里参观,还不得缺席。科局级干部在那里还要开几个会议。这样,我明后天都不能在家了,真不像话——客来主不顾。这大跃进的年代,真是身不由己呢。舅舅,还请你原谅啊!”说着端起酒杯,向赵恒贵敬酒。
赵恒贵腼腆地站了起来,有些慌乱地说:“姐夫,你不要客气,我不能喝酒呢。”陶成化说:“舅舅,现在正是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到处厉行节约,物质条件不够,不能很好地招待你,真抱歉。”赵恒贵说:“姐夫,现在能有你这样的生活,就算是最好的了。都说部队的伙食不错,哪里能跟你这里比!我们部队明令禁酒,我到部队这几年,还没端过酒杯呢。只到你这里来了才喝一点啊。”说着,端起酒杯来,与陶成化一起,一饮而尽。
赵恒贵说:“姐夫,你放心地忙你的去吧,我在这里也没什么事,明天打算回去了。”
恒玉听了说:“干什么这么急啊?好不容易来一趟,明天就走?”
恒贵说:“我回来本来是为了老娘,现在老娘已经死了,没什么事了,早点回部队去,领导影响也会好一点。”
恒玉问:“你这次回来是多少天的假?”
恒贵说:“批准的是半个月。不过领导说了,如果有事情要多耽误几天,可以打电报再去续假。我离开部队今天是第五天了,回去还要耽误几天,大约要十天左右才能回到部队里。”
恒玉说:“不管怎么说,你这样就走,总是太匆忙了。最少明天再住一天。”
陶成化说:“年轻战士,还是以部队为家才好。舅舅明天真的要走,你也别强留。现在人人都在大跃进,部队也是一样。早点到部队,早点做事,也是贡献嘛。在这里闲着,能有什么意思?”
恒玉说:“你一天到晚大跃进、大跃进,自己亲舅舅来了,也巴不得他前脚来了,后脚就撵他走。这大跃进难道连亲戚也不要了?”
恒贵说:“姐姐,你不要抬这个杠,你不也是叫我要当个有出息的兵么?我早点到部队去,也算是一种好的表现呢。反正在这里呆着也没事,还是先到部队里去好。”
恒玉见说不了他们,松了口,说:“总而言之,你这次来住的太短暂了。你既然要走,我还是那句话,在部队里,你一定要把兵当得像个样子来。不管什么情况,你总要记着,别再回来做田了。”
陶成化听了,两眼望了望恒玉,好半天才说:“怎么,做田不好?新时代的农民,出息大得很呢。不久机械化、电气化都要实现了,做农民大有前途啊!”
恒玉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你尽是官腔,在家里讲话,也讲官腔有什么意思?这是舅舅,不是外人,犯得着要你来教训他?你说做农民好,你怎么不去做农民呀?”一席话堵得陶成化哽咽着无话回答。
赵恒贵赶紧打圆场说:“姐姐,话不能像你这么说。我在部队里,首长也是这么说。大约将来实现了共产主义,机械化、电气化就都实现了,做农民确实很好呢。不过,现在恐怕还不行。”
陶成化说:“是嘛,是嘛!将来做农民很幸福啊,这日子不久就会到了。现在,全国各行各业都在大跃进,一天等于二十年呢。眼前的艰苦,只是暂时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呢。”
赵恒玉发起了脾气:“好了,好了!我的局长大人!只怕你那好日子老百姓都过不到,就你们几个人物头子去过了!我看你们几个人物头子也顶不了天!兄弟,别听他的,他在外面官腔打惯了,回来不打打官腔心里就难过。”她顿了顿又说:“兄弟,你明天就走?成化,你说有船,到底是什么情况呀?”
陶成化对赵恒贵说:“我吃过饭就去和小杜说一下,叫他明天带你去。在船上,方便得很。你想在什么地方上岸,对小杜说一声就行。”
赵恒贵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动身?”
陶成化说:“我叫小杜等你。明天八点钟我送你到小杜那里去。”说话间,他们酒都喝过了,饭也吃饱了,明天赵恒贵走路也算做决定了。
第二天早上赵恒贵起床盥洗过后,赵恒玉从食堂里已经端来一盆大馍。陶成化也盥洗了,三个人围着桌子吃起来。陶成化对赵恒玉说:“舅舅回部队去,我们没有东西送他。我昨天带了一条‘大前门’香烟回来了,放在床头柜里的,你拿给舅舅吧。”
赵恒贵听了说:“姐夫,我不要。我又不吸烟,要它干什么?”
陶成化说:“唉,这你就不懂了,我昨天特意为你买的。我知道你不吸烟,可是,你的同志、首长们应该有吸烟的嘛。几年才回来一趟,空着手归去,怎么像话呢。”
恒玉说:“兄弟,我们拿不出什么好东西给你;能给你一点什么,你就带点什么,没必要客气啊。”
于是,赵恒玉从卧室里拎出一只黄色帆布背包来,里面装得鼓鼓囊囊的。她把包递给恒贵说:“这里面是一点饼干和你喜欢吃的酥粉,还有几个烧熟了的咸鸭蛋和几节火腿肠。你姐夫这条烟,是放在底下的。总共就只有这一小包,你路上好好走,饿了就慢慢吃一点吧。到了部队,要记住我的话,一定要当个有出息的兵。你要找的对像,现在不要挂在心上;只要你有出息了,保险能找到你称心满意的人。”说了这些,又调转话头说道:“大姐那里,我也没有时间去看望了,你代我问候一声吧。”说着拿了五斤粮票,五元钱,说“你给我带给大姐吧,叫她好好养病啊。”
赵恒贵接了她给大姐的粮票和钱,拎上黄布包,满口答应着;又转身到他睡的卧室里将废纸包着的葛根等也塞进了帆布包里,与陶成化一起出了他家的门。
① 工山:大,念代d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