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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程翠香……

作者:河杨 | 发布时间 | 2022-10-10 | 字数:6237

程翠香 休养院里养病体

董成田 探亲时候弃亲人

学校为了勤工俭学,适应大跃进的形势,将操场整个地改成了园地,只留了办公室对面两米来宽的路了。许多学生常常无故旷课,老师们天天动员,却没有什么效果。由于天天劳动,不怎么上课,教室一个礼拜也难得清扫一次。这样的学校虽然是以政治领先了,却不像学校的样子,而像是放牛的孩子们休息的凉棚了。老师们一天到晚也都灰头土脸,与村上的社员差不多。

初夏时节,田野里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东圩中队正在进行早稻栽插。这一天中午,中队长崔成云又特别找到了校长梁焕文,说这时候中队里劳动力忙不过来,请学校里安排一下,让学生们还去给中队的插秧打几天“突击”。在勤工俭学的教育方针下,梁校长只好随着他的意见答应了。

第二天上午,小学生们上了一节课以后,都被老师们带着,到中队里来“打突击”。老师们把同学们带到村南的秧田里,教学生们拔秧。众多的孩子在秧田里拔着笑着,把田里水弄得浠哩哗啦。这些孩子谁也没做过这样的农活,拔起来的秧带起来的水甩得附近人身上斑斑泥浆。尽管老师们尽情地教着,可是,急切之下,学生们无论如何也学不会。他们拔的秧完全不成样子。因为谁也不会扣秧①,只用稻草将秧苗横拴直绑地捆了起来。许多人拔的秧根和秧苗乱了秩序,甚至分不出哪头是秧苗,哪头是秧根。秧把子捆的大小不等,小的像大蒜头,大的却像大草捆。

可是,来挑秧的劳动力们只管把秧把子装进夹篮里挑着走,谁也不说一个“不”字。梁老师看了,知道这样的秧苗到了大田里几乎是不能栽插的;即使勉强栽了下去,也难得成活,明显的是在浪费秧苗。于是,觉得小孩子们做这样的农活实在不合适。而崔中队长却说现在插秧劳动力紧张,需要给插秧“打突击”,孩子们就只能是做这样的拔秧农活了。

才到十点钟,粱校长便和老师们将学生早早地带回了学校里。在学校里,老师们连起码的放学程序也不做,就直接叫同学们都回家去。

赵荣雨回家来时,一边走着,一边唱着“1959年哪,那更是个跃进年”的歌。正好遇着董成武的二哥董成田迎面走来。他拎着个黑色小布袋,步履沉重,一身灰尘,疲惫不堪的样子。因为他和赵恒发是在一个矿山上,赵荣雨见到了他,便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于是,笑嘻嘻地问道:“田二爹,我阿爸回来了没有?”

这里的习惯,有时候是把人名字中最后的一个字当做名字叫,所以,赵荣雨这么称呼他。董成田却没有笑,一脸忧愁的颜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责备赵荣雨似地说:“小孩子家,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人都饿得快死光了,还唱什么大跃进的歌!”又像是对赵荣雨不满而愤愤地说道:“你阿爸没工夫回来,他忙得很!”说着,径直走进了自己家里。

董成田比赵恒发小两岁,今年三十三。他也有与赵荣雨兄弟差不多大小的三个孩子,只不过是两个男孩一个女孩。赵荣雨本来是想跟着董成田到他家里去询问父亲情况的,可是,见董成田这个样子,便没敢去。好在他家的后门对着赵荣雨家的屋拐,赵荣雨只要站在自己家大门槛上,侧着头就能看见他家堂前的情况。田二爹从后门进屋后,将手中的小布袋往房门里一丢,就着墙边一条矮板凳,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双手按着自己的大腿,张着嘴,像是在喘粗气。赵荣雨想:田二爹走了这么老远的路,已经走累了——大人们真辛苦呢!

其实,他哪里知道,董成田为了省点粮食回来给孩子们吃,昨天一个整天就没有进食了,今天又是空着肚子走了十八里路。那布袋子里是他早上从矿山食堂里称回的,是他昨天和今天的口粮——二斤四两米呢!

董成田到矿山去后,他的老婆程翠香带着三个孩子,早就病、饿交加,瘦得脱了人形。一个礼拜前的那天,她带病劳动,一阵眩晕,倒在了水田里。被人们抬到医疗室后,丁医生经过了两天的治疗,觉得这样的病人在医疗室里一时难得康复,便向崔成云建议,将她安排到休养院里去了。这消息辗转到董成田那里,竟然费了一个礼拜的时间。他得到这个消息后,特别请假回来看望她。

自从程翠香到休养院去后,她的三个孩子只好自己“管理”自己:自己的饭票自己去打糊,自己打糊自己吃。他们名义上还有父母,却跟孤儿没有区别。有的吃,没的吃;是饱了,是饿了;是冷了,是热了,没有人过问。他们能否生存,完全像野物一样“靠天收”!由于现在这样的孩子普遍得很,谁也不在意他们有什么特殊的可怜。只是韩妹妮一看见他们,总要联系起自己的处境来,大动恻隐之心,老是叹息!其实,她也只能空自叹息,因为,她照应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已经来不及了,哪里还有顾及他们的力量?

董成田正在家里喘气的时候,艾德发拖着“打人棍”从他门口经过,看见他坐在家里,便走了进来,现出很礼貌的样子说:“哎,田老二,你回来啦?”董成田见艾德发这个样子,知道这是黄鼠狼对鸡拜年,不会有什么好意,马上警惕起来。

说道:“艾队长,我听说孩子他娘病了,感谢中队里照顾她,让她进了休养院。我这次请了两天的假,是回来看望她的。自从他阿妈到休养院里去了以后,孩子们没人照应,我也不放心。顺便也来看看孩子们。明天下午就要回矿山去呢。”

艾德发说:“田老二,你也不用感谢中队里照顾了你的老婆。你要是有这个想法,就为中队里多着想一点吧。现在正是插秧大忙季节,中队里需要大量的劳动力。你既然回来了,就在家里多住几天,到中队里插几天秧。你是个好劳动力,很能做一些事,中队里希望你能在家里住下来呢。现在,你将家里收拾一下,明天去看一下你的老婆,回来后就参加中队的插秧吧。你到矿山上不就是想多吃一点粮食么?现在,中队里食堂对插秧的人补助不少,插秧的人不会饿肚子。你在家里比在矿山上不会吃亏,还能照应孩子,真是好得很呢。”

董成田知道,面前的艾德发,是个大灾星,与他是没有道理可说的。于是,附和着说:“那好吧,艾队长,就按你说的办吧。”

艾德发听了,回了他一个笑靥,这是他非常少见的一个面孔。说道:“是嘛,本来都是中队里的人,就应该要为中队里多想想啊。把中队里生产搞好了,大家看了心里也会舒畅一些呢。”说着,转身走了。

董成田坐了一会儿,已经是食堂里打饭的时候了。他的三个孩子最大的才九岁,顶小的才四岁,本来,他们的饭票是各人自己保管,自己打饭的。现在他把孩子们的饭票搜到了一起,拿了个钵子,去食堂打了六分钱杏丝叶○2根的糊来。才端到家里,孩子们就像饿狼一样,扑了上来,你争我夺地把这点糊瓜分尽了,顶小的姑娘还叫嚷着要吃,董成田只好把剩下的都倒给了她。末了,只剩了个空钵。他将钵子上沾着的水迹,用手掠着吃了,就算是吃过了中午饭。

下午,他本来想去看望程翠香。可是,老习惯说下午看病人不吉利,于是,他便打算改着明天去看望她。又见孩子们比他上次回来更瘦了,甚至都瘦得没有了孩子气,洋呆呆的。再这样瘦下去,就难活得成了。联系中午吃饭的情况,那只看得见野草,看不见米色的糊,孩子们竟然毫不嫌弃,一味地抢着吃,心里就像刀割一样的难受。妻子又不知道病得怎样了,他惦记得很。作为一家之主,应该做点怎么样的努力,才能缓解眼前的困难呢。他思来想去,决定下午先在村上寻找一点能吃的东西来,暂时填补一下孩子们的荒腹。

他自己已经是一天两餐几乎没吃东西了,现在还忘乎所以地为孩子们的饥饿而揪心,要在村上寻找能吃的东西。可是,村上都是饿极了的人,只要是能吃的东西早就被人们找尽了,他再要寻找,谈何容易!他找遍了所有荒芜的菜园,直到傍晚,总算没有白费力气,找到了一小把已经结籽的老花菜苔。到得家中,又找来三块石头,码了个临时的小灶,将这老菜苔放进锅里,放进了两把米,在一起煮熟了。晚上,他还去食堂打了点糊来,父子四人要在一起吃一餐好一点的饭。可是,吃饭的时候,饿狼一样的孩子们又都争先恐后地抢着,他不忍心与孩子们一样的抢,只好任孩子们先吃。待孩子们“抢”过以后,他只吃到了一大筷子老花菜苔和喝了一大口水一样的米糊。这些饿极了的孩子,实在因为年龄太小,懵懂得很,他父亲几餐都没有进食了,竟然都想不到顾恤!

第二天早上,董成田打来早饭糊后,孩子们又是你争我夺,连饭钵上沾着的水迹,也被孩子们抢着用小手掠得精光。他看着心疼不了,恨不能将身上的肉割下来给他们当饭吃。因此又饿着肚子,结束了早餐。

早饭过后,他喝了一点冷水,将孩子们吃过扔下的餐具,放进饭钵里用水泡着,便往休养院里来看望他的老婆程翠香。

在休养院的所在地——雀子园村,他找到了休养院的食堂,询问到了妻子程翠香的下落。原来,她被安排在食堂对面黄老幺家大草屋里的女病人寝室里。这个大草屋的三间房间里,每间房间里开着四张铺,他老婆睡在大门进来的第一张铺上。

董成田来到程翠香面前,见她睡在床上。那熟悉的面孔,使他简直认不出来了:她那本来还算饱满的面庞,现在瘦得削窄,只剩下了一条鼻梁耸在上面,面色像黄表纸一样,不堪入目。他掀开被子,摸了摸她的身上,嶙峋的骨头像参差不平的柴棍子,皮肤也陷了进去。董成田心里立刻涌上了无限的酸楚:我这没有能力的丈夫,怎么让你病得这么严重?

程翠香见丈夫来了,想坐起来,挣扎了几次都没坐成。董成田见了,叫她躺着不要动弹。还没待董成田开口询问她的病情,她却先含泪问起董成田来:“孩子他爹,你这一程怎么啦?你在矿山上也生病了吗?哎呀,我一家人都成病人了,可怎么得了啊!”虽然声音极低,却十分凄楚。而且晶莹的泪水已经滚到了脸颊上。

董成田见了,却振作起来,说道:“翠香,你哭什么?我没有生病啊,这不是好好的么?我听说你进了休养院,才专门请假来看看你呀!”

程翠香说:“成田,我看你就是不像好好的样子,你到底怎么啦?可不能瞒着我啊。你要是有病了,就应该赶快去看医生。我这一家人,我是不行了,你不能又病倒了呢。那样的话,我们的孩子就不得了啊!”

董成田确实也没有病,只是两三天以来没有正式进过食,所以现出了疲惫不堪的样子,惹得程翠香竟以为他也病了。董成田为了安慰老婆,居然说道:“我昨天从矿山上回来,还带回了一点米,昨天晚上就煮了点花菜饭和孩子们吃了,今天早上打了糊来,我们又一起吃的,我们都吃得很好。我实在没有生病呢,你不要胡思乱想吧。”

程翠香听了,仍然忧心忡忡地说:“成田,你可要多加保重啊!我这一家人不能一不着,二不休○3呀。我这一病,怕是不能起来了,你可千万不能也生病啊。孩子们的情况,我实在放心不下,现在,你回来了,要在家里照应好孩子们啊。”由于一时的激动,又说了这么多的话,她竟疲倦起来,迷迷糊糊不能再理会自己丈夫了。

本来董成田来找妻子,心想要她病体好一点后,常常回家照应好孩子,自己好安心的在矿山上做事。原来她已病成了这样,董成田又对她的性命担忧起来。见她迷糊着,马上找来开水瓶,倒了半碗开水,用汤匙舀着,凑到她的嘴边,喂给她喝。程翠香感觉到他在给自己喂水,张嘴喝了几口。苏醒过来后,叹着气说:“成田,我一家人现在都这个样子了,是难得周全了。我要是死了,求你不要再到矿山上去了,在家里把孩子们带好,让我在阴家也能闭上眼睛啊。”

董成田为了鼓励她,强打着精神说:“你不要七扯八拉的瞎说吧。你只是身体不好,哪会就死掉了呢?现在休养院饭吃得比家里好得多,你只要身上的病转了头,就会好起来。你不要瞎想,好好的养病要紧。”说着,又问她什么地方不舒服。

程翠香说:“你晓得,我有老头昏的毛病。半个月前,头昏得抬不起来,每天还要到田里做活。七八天前的那一天,我抵着在田里拔秧,一个眩晕,就倒在了水田里,自己居然毫无知觉。大家把我从水田里救了起来,送我在医疗室里住了两天,丁医生说我要在休养院里长期休养才能康复。这样,崔中队长才叫我到休养院里来了。才来的时候,吃了两天饱饭,人好像好多了。三天前,我想偷着回家看看孩子,不想才走出这个村子,就被崔院长看见了,说我已经能活动了,就分配我到地里做活。我只做了半天,就又爬不起来了。现在还是头昏得不行。成田啊,孩子他们现在怎么样啊?”

董成田为了安慰妻子,骗她说:“孩子们每天都有米糊吃,我又带了点米回来,有的吃了。现在,最要紧的事,就是你的身体,只要你身体好了,我一家人都好得很呢。”

程翠香听了,宽慰地笑了笑说:“成田,你这次回来,能住几天呀?”

董成田见妻子现在的情况,竟违心地将艾德发和他说的话搬了出来:“艾队长说现在忙得很,要我在家里不走了。我看你这样子,一两天还康复不了,孩子们没个人照应哪行,毕竟都还太小了啊。所以,我不打算去矿山了。”

程翠香听了,脑袋在枕头上连连颌动着说:“是呀,是呀!你能这样做,我就放心了。”

董成田在妻子床前坐了两个多小时。看看天已晌午,便打算告别妻子。他说:“就要吃中午饭了,我还得回去给孩子们打饭去。你在这里好好休养吧。”说着,站了起来。

程翠香说:“就要吃中饭了,我反正吃不下去。你把我的饭吃了再走吧。”

董成田知道,她是个病人,却也只有自己一份的饭,给我吃了,她就得饿一餐,那怎么能行?于是说道:“孩子们还等着我去打糊啊,我该回去了。”说着,深情地看望着她,依依不舍地跨出了她这病房的大门,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程翠香。

董成田出得休养院大门,寻思起来:我要是现在就回去,与孩子们在一起吃饭,又是一场你争我夺的场面,看了心里着实难受。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去想点办法,弄点能吃的东西回去,让孩子们饿极了的肚子能填上一点。于是,他忘记了自己两天多没有吃饭的情况,竟没有回家,而是来到梅家大潭的大埂上,沿着大潭旁边转悠起来。

梅家大潭,满潭白水,汪洋一片,而大埂上却是绿草茵茵。他在潭埂上几乎寻觅了一个下午,找到了一大把尖刀古、蒲公英、对节草等等野菜、野草。他将这些东西在湖边拾掇干净,便往家里走来。到家时,太阳只有丈把高了。

他在家里将孩子们吃饭的碗筷草草地清洗了一下,还用那三块石头码起来的临时小灶,烧起开水来。同时,将找到的野菜、野草放水里再次清洗。水烧得冒热气了,他正抓着清洗过的野菜放到脸盆里沥水时,手里端着的脸盆竟“咣铛”一声掉到了地上,腿也软绵绵地跪了下来。紧接着,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他的三个孩子见阿爸在给自己弄吃的,都一直在旁边看着,见着这个情况后,都连忙喊了起来——“阿爸,你怎么啦?”又一起涌上来掺扶他。可是,孩子们毕竟力气太小,竟没有拉动他。孩子们看着他脸色变得苍白,眼睛珠子往头顶上不停地翻白,四肢抽搐了起来,嘴里吐起了白沫。吓得大声地叫喊:“快来人啦,我阿爸摔倒了……”可是,附近没有人。

大孩子胯老急忙跑到食堂里,哭着喊着,总算把崔成云喊到了现场,他把董成田抱到了床上。可是,董成田已经人事不知。崔成云叫胯老快去喊丁医生,自己则离开了现场。

丁医生来后,立刻给董成田注射了葡萄糖水,没有效果;又急忙派人向公社医院求援。不到一个小时,公社医院来了位姓盛的医生,立刻给他注射了强心针,又给他注射了大剂量的葡萄糖水。而且,这两位医生都守候在董成田身边,等候着他快点苏醒过来。

太阳擦山沿时,董成田不仅没有苏醒,喉头里反而响起了拉锯的声音。再检查他的身体,脉搏已经十分微弱,本来不断抽搐的四肢,已经冰凉、僵硬了。盛医生说:“我们也算尽了最大努力。看来,这人是无法救治了。丁医生,你守侯一时吧,看看情况怎么样。时间不早了,公社医院里病人还多得很,我必须马上赶回去。”说完,背起他的保健箱,回公社医院去了。

食堂里又打晚饭糊了,董成田却咽了气。这一年,他虚龄三十三岁。

①扣秧:扣秧和带稻草一样,是一种简单的技术农活。熟练的农民,扣秧、带草非常灵巧,每一秒钟就能扣好一两把秧或带好一两把草。可是,没做过这些事的人,必须学会了才能做好。

②杏丝叶:生长在谈水里的野草,茎纤软,叶圆形,漂在水面上。

○3一不着,二不休:第一个(次)不行,第二个(次)还是不行。

河杨 说:

在那艰难的环境里,夫妻俩为了家庭,相互嘱咐。不曾想病中的人还在残喘,而貌似“不要紧”的人,却生生地饿死了……真是世事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