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医疗室……

二三、医疗室 包包治浮肿

学校里 学生念新诗

李氏听得惊愕之声，连忙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来到屋后，见挂在树上的果然是自己的儿子小祥余，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一个激灵，便失去了知觉，“轰然”一声，平身倒在了树下。

吴祥余父辈是兄弟四个，分别叫做吴老大、吴老二、吴老三和吴老四。他的祖父是江北无为洲人，当年迁到东圩村来时，只是一根竹篙、一张卡子盆和八十多只老鸭，在村西的赵氏坟地的荷花墩上撬了个小窝棚住了下来。当他的老鸭出完生意，卖掉了老鸭壳子的晚上，却遭到了掏乌龟的○1，使他一家很是受了一场惊吓，还很是穷困了一程。吴老大在无为的家里已经成家立业，没有跟着来。吴老二去年秋天与赵恒发去了桃花山铁矿，他的老婆就是前些年为绿豆种的事被刘小列乡长捆吊过的黄翠英；吴老三是吴祥余的父亲，在五四年救大圩时死了；吴老四挑山河埂的那年，因为熬不了饿肚子，自己上吊寻了死。

吴祥余的父亲吴老三在五四年发大水抢救圩堤时，参加了“打桩队”。一次打过桩后，肚子痛得不能安宁，当即请了郎中，说是得了“绞肠痧○2”，郎中束手无策，第二天就死掉了。破圩后的第二年，政府总结救大圩的得失，赵恒顺一班人汇报说，吴老三因为在打桩时，于情急之中用力过勇，挣断了肠子，牺牲了性命。于是，政府承认他是“抢救圩堤的烈士”。因此，吴祥余母子便成了烈士家属。吴祥余能够进入艾德发的突击队，也正因为他是烈士子女的原因。

吴祥余吊死了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食堂里。干部当中崔成云第一个赶到了现场。他见李氏倒在树下，立即叫人将她抬到了医疗室。又叫人将树上的吴祥余放了下来。吴祥余嘴巴半张着，爬满了蚂蚁。崔成云见了，叹了口气说：“好小伙子，你为什么要寻死呢——今年多大了？”一旁的田大妹说：“他才二十一岁呢。还没听说有什么事，就寻死了呢。”崔成云听了，联系昨天董正贵孩子的事，猛然醒悟，把脚一跺说：“这个董正贵，一定是他逼死了吴祥余，我找他算账去！”说着 ，转身回食堂去了。在场的人听了，都担心董正贵横祸到了——他将“吃不了，兜着走”！

一会儿，赵恒生用绳子背着门板，也来到了吴祥余吊死的地方。自从董成武走后，还没有死过人。食堂里干部也还没有给他配上埋死人的伴当。于是，他一个人，将死者搬到门板上放着，便来到了食堂里。

在食堂里他没见到崔成云，便找到他的卧室兼办公室里来。崔成云正在与董正贵谈话，他只好在一旁静候。崔成云见赵恒生来了，对董正贵说道：“刚才我们说的，你就搁心里吧，别往外传。”

赵恒生见他们谈得停了下来，凑上前说：“崔中队长，那祥余我一个人弄不走哇，您给我再派个人吧！”

崔成云说：“ 正贵啊，你就别走了，去和恒生找几块木板。你会做木匠，给吴祥余去钉个盒子。这年纪轻轻的人，怪可怜的，不能白宕埋了他啊。”

可是，赵恒生知道，去年死人太多，能找到的木板全用完了，现在，再想找木板确实不容易。于是他说：“崔中队长，现在这木板还真没地方再找得到了。”

董正贵听了，稍微犹豫了一下，说道：“崔中队长，要是真没办法找到木板的话，只好将我睡的床上木板拆下来，给小祥余睡去吧。”

崔成云听着，点了点头，像是赞许，又像是安慰他说：“正贵呀，你能这样做，小祥余要是有知的话，一定会感激你呢！”这样，赵恒生跟着董正贵来到他的家里，董正贵自己动手将自己的睡床拆了，将那几块床板拿了出来。董正贵说：“这板给他睡了，我们只好睡地铺了。”

这几块木板宽幅不小，却也只够上下左右，前后还没有横板。董正贵拿来锯子，将那吊死吴祥余的杨树伐倒，断成了板，算是将吴祥余的尸体用盒子装殓了起来。

赵恒生看着董正贵的表情，不知道崔成云找董正贵谈了些什么，竟然使董正贵自愿地将自己睡觉的床板拆了下来，给吴祥余做了装殓尸体的盒子？

原来，崔成云叫来了董正贵后，第一句话就说：“正贵啊，你看，小祥余可是为了你的事把小命送掉了啊！你看这事该怎么办呢？”

这个权秉东圩中队的崔成云，突然出了这么个大题目，连续的两个“你看”，令董正贵目瞪口呆，愣怔了半天竟不敢开口。崔成云见了他这个样子，又说：“哎！这小祥余啊，也太骄了一点。昨天，为小孩子的事竟那么认真起来，居然认真得把自己的小命也送掉了。正贵啊，这件事我要是追究起来，你可就吃不消呢！我看，你也是劳苦的忠实人，要是把你真搞得可怜巴巴的，我心里也不忍。昨天，我已经扣掉了你二斤米的饭票，实际上我那样做，只是为了扶助小祥余的积极性。不那么扶助他一下，今后谁还肯做积极份子啊？当时我怎么能不知道，你那孩子就那么点大，能知道什么，怎么能做贼呢？可是，我不那么做，大面场上就不好看。不过，你的饭票已经扣了，不好再还给你了。这样吧，今后我会照顾你的，会让你把扣下的那点饭票扳回来。现在小祥余已经死了，我也只好帮活人，不帮死人了，因此，就不打算追究你的责任了。可是，你要知道事情的轻重啊！”

崔成云这几句话，直说得董正贵感激涕零，于是说道：“崔中队长，你这样待我，真是我的再生父母。我这一辈子永远都记着你的恩情！”他们说到这里，赵恒生便来到了，崔成云这才说：“刚才我们说的话，搁你心里，别往外传”。于是，董正贵才情愿做出表现，自愿地拿出自己睡觉的床板来。他这种做法，一是要感谢崔中队长的关爱，二也是想“将功折罪”。

吴祥余死后，崔成云为了表示对烈属的关怀，将他母亲李氏安排进了休养院。李氏在休养院里，身体很快就康复了。从此，她长期的生活在休养院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休养院自从办起来至今，已经有半年了。由于进入春天后，粮食更加紧张，生病的人不仅普遍，病情也严重起来。梅潭大队为了照顾全大队的社员病人，将东圩中队的休养院收归了大队所有。于是，东圩中队的人要进入休养院里，不仅需要崔成云同意，还得大队批准。这样，不是十分沉重的病人，就进不去了。东圩中队死人的情况，本来已经得到遏制，现在再度加重起来。“埋人专业队”又忙碌了，赵恒生“重操旧业”，董成武则换成了董正贵。

中队向大队移交休养院时，向大队索要了“病员口粮”的临时照顾，这样，许多不能到休养院里的垂危病人，便到医疗室里住了下来。住进去的人，由于有“病员口粮”待遇，吃的比普通人份量多，质量也好，病人不久便恢复了健康。可是，只要回到大食堂里吃饭后，要不了两个礼拜，便又变成了濒危的人。因此，医疗室里的病人不仅不能减员，更有许多病人无法收治。

赵荣雨由于天天上学，没办法去找野食，也生起浮肿病来。先是脚背上浮肿起来，用手指一按就是一个宕窝窝，木胀胀的感觉，走路没劲。不几天，便浮肿到了小腹，连卵蛋也肿得亮光光的。韩妹妮看着焦急得很，将他带到医疗室里请丁医生诊治。丁医生检查后，说是到了浮肿病的中期，需要住院治疗。韩妹妮知道，所谓住院治疗，就是到医疗室里享受病人待遇，吃病人的伙食和医生发给的葡萄糖粉。

赵荣雨听了丁医生的话，将自己家里的小棉被抱到了医疗室的病房里，去做医疗室里的住院病人。住院处是董正玉的房子，原来是给张亦汉住的。这房子里，在地上靠墙的四周铺了稻草，中间只留了一溜空处供人行走。赵荣雨抱着被子，见稻草上被子放得满满的，自己的被子找不到能放得下的地方。正在给病人发药的小黄见了说：“小包包，你家就在跟前，你就别睡在这里了。你把被子送回去，就在自己家里住。你每天都到这里来，到时候吃饭吃药就是了。”这样，包包虽然成了“住院”病人，却还是住在家里。

赵荣雨既是病人，就常到病房来。他看见地铺上的病人，个个萎靡不振，有的还呻吟不止。大多数人靠墙坐着，蜡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有几个睡在床上的人，腹部肿得比头都高——这都是些病危的人。正在这时，一位病人要上厕所，从床上挣扎着艰难地爬了起来。他畅着上衣，肿得突出的胸腹，皮肤在窗子的亮光照射下，发出像灯笼纸一样的白光。他哈着两腿，缓慢地蹒跚着往外走。小黄说：“程上志，你又要解大便了吧？可真要注意卫生啊，不要又靠在墙上拉，弄得脏死人！”

这位叫程上志的病人听了，停住了脚步，站着说道：“哎！小黄，没办法啊。我实在蹲不下去，只好靠在墙上屙呢！”小黄听了摇了摇头，对这样的病人，他真的无法可想。

赵荣雨为了治疗浮肿病，向学校请了假。医疗室每餐都有寡米糊吃，每天都注射葡萄糖水。三天后，他感觉好多了，就想着上学去。于是，向丁医生请求，准许他到学校里一面学习，一面治疗。

丁医生知道，这赵荣雨哪有什么病，只不过是粮食太少，食堂里的糊又多是些野菜野草，严重的营养不良，才引起了浮肿。小孩子没有假病，稍微好了一点，就想着学习了。于是他说道：“包包，你要是上学去，就怕食堂里不承认你是病人，我们也不能照顾你了，你的病就会越来越严重啊！”

赵荣雨听了，权衡再三，又将这些情况向他阿妈韩妹妮说了，韩妹妮叹了口气说：“包包，这几天你就在家里复习复习吧，等你身上的浮肿都消掉了，再上学去吧。”这样，赵荣雨只好停学“治病”。

第四天，他再到医疗室去，就没有再看见程上志了。大家都说，他在昨天下午死去了。何止程上志，赵荣雨看见，这几天里，那些睡在床上坐不起来、胸口肿得比头还高的病人，都陆续的死去了。浮肿病人进了医疗室，享受了病人待遇，怎么还活不成呢？他听丁医生说，浮肿病人只要浮肿到了胸口以上，肾脏就到了衰竭的时候，完全不能运水，人就难活得下去了。这种严酷的事实，令赵荣雨体会到了浮肿病其实也是送命的大病。于是，他稚嫩的心理中，产生了不寒而栗的感觉。

第七天，赵荣雨见脚上不再浮肿，皮肤已经是紧紧地包在脚背上了，再摸摸身上任何地方，也按不出宕窝窝了。他急着要上学去，就对韩妹妮说：“阿妈，你看，我的浮肿已经都消掉了，我能上学去了。”韩妹妮仔细看看，这孩子恢复真快，只这几天，浮肿就消失了。可是，她却说：“包包，你别戏跳，才转了一点头，就吵着要去上学。要是让食堂里干部知道了，还不赶快把你从医疗室里赶出来才怪呢！那样，你再想进去，就比登天都难了。你要是再发作了浮肿病，那就只好把小命丢掉了。”赵荣雨听了，不敢再说，还是到医疗室里吃饭，吃药。

两个星期以后，赵荣雨甚至觉得一点病也没有了，走起路来也一蹦三跳。这一天，丁医生看到韩妹妮，将她叫住了说：“你家小包包已经康复了，明天起，让他上学去吧。放学回来，还叫他到医疗室里来，我们还要给他检查。再观察几天，就能出院了。”

其实，丁医生说的再观察几天，就是让赵荣雨还享受几天病员待遇。韩妹妮当然知道，对丁医生的一片心意感激不了。连忙说：“丁医生，您的费心，我怎么感谢您呢！”

丁医生笑笑说：“这个年头，你还感谢我什么呢？看你带着几个孩子，好不容易。我能做到的事，也应该做一点呀！”晚上，韩妹妮将丁医生的话告诉了赵荣雨。说明天你就可以上学去了。赵荣雨听了，高兴得几乎一夜没睡。

赵荣雨上学后，还到医疗室里让丁医生“观察”。一个礼拜后的那天下午，丁医生正式对他说：“小包包啊，从明天起，你就出院了，不要再到医疗室里来了。”

赵荣雨表示不愿意“出院”，丁医生却严肃地说：“叫你出院，你就得出去啊。你在这里的时间已经不少了，医疗室里不能老是养着你呢。”就这样，赵荣雨结束了病人待遇。

赵荣雨在医疗室的这些天里，学校里其实并没有正常上正经课。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梁老师搬了张梯子靠在教室的屋檐下，用大刷子刷上了一排红色大字：“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不仅社会上大跃进，学校也成大跃进的地方了。老师教学生要“少读书，多劳动”。原来的课本被选择性地上着，却发来了补充教材。内容就是要同学们“勤工俭学”，一面读书，一面劳动。补充教材上说：“从前死读书，整天蹲学堂”，说那样的读书方法，培养出来的都是书呆子；现在要一面读书，一面劳动，要把学生培养成能文能武，又红又专○3的共产主义接班人。

赵荣雨“出院”的这一天，学校只上了一节音乐课，其余时间都在东圩中队的田里拔草。这一节音乐课，老师教三年级同学们唱大跃进的新歌。老师强调说，每一位同学都要把这首歌唱会、唱好，因为1959年是个特殊的年份，作为在校的学生应该知道自己生活的时代是什么样的时代。赵荣雨因为身体好起来了，精神也极佳。只一节课，果然把这首歌唱会了。于是，他走在路上，回到家里总是唱着。这首歌的歌词是：

1959年哪，那更是个跃进年，人人高举大红旗，干劲赛过五八年。敢想，敢说，又敢干哪啊嗨，捷报奇迹天下传，啊嗨！

1959年哪，那更是个丰收年，……粮堆、棉堆，堆上天，哪啊嗨，捷报奇迹天下传，啊嗨！

1959年哪，那更是个胜利年，钢铁大道铺的宽，跃进指标翻一番。……捷报奇迹天下传，啊嗨！

学校里的刊物、报纸多了起来。使再次到学校里的赵荣雨，更增添了新鲜感觉。由于感到新鲜，他对这些刊物、报纸格外地爱看。这一天，《少年报》上刊登着一篇故事，还配上了漫画。说现在人生活真幸福，吃得太好了，有一个人身体不适，到医院去检查，原来是鸡蛋吃得多了；还有篇故事说：“现在学校里的孩子们真幸福，不用操心吃饭的事。过去穷人的孩子吞糠咽菜过日子，个个长得像瘦猴。那时候的孩子真可怜”。赵荣雨看了，结合自己近来享受的特殊生活，天真地认为现在的日子真幸福。于是，他用零碎的废纸，将报刊上登载的小诗抄了几首，自己赏玩。他抄写的小诗是： 1、南瓜

种个南瓜像地球，架在五岳山上头。把它扔进太平洋，地球又多一个洲。

2、肥猪

一头肥猪大又长，猪身横跨太平洋。猪背可以降飞机，猪耳朵成了飞机场。

3、稻穗

一个稻穗长又长，黄河上面架桥梁。十辆汽车并排走，火车开来不晃荡。

4、稻堆

公社老汉本领强，稻堆一直堆上天。摘块云彩揩揩汗，就着太阳吸袋烟。

老师们为了应付政治形势，总将这些信口雌黄的浮夸小诗，与千古不朽的夸张诗词联系起来，说这些小诗用的是李白“白发三千丈”的夸张手法。幼稚、无知的赵荣雨，受着这种影响，对这些小诗竟然读而不厌！

赵荣雨特别喜欢语文课。现在正式语文课上得少了，而补充教材那些吹捧大跃进的文章却天天在读。他爱好其中的谴词造句，总是把它背得滚瓜烂熟。补充教材上有一篇文章叫《看谁起得早》，他不仅背熟了，还觉得写得特别，常常回味着它：

老公鸡，你还啼？我们已经早早起。我们拾了一筐粪，你才打鸣催人起。今天你算落了后，我和爷爷数第一。

一篇《过新年》的课文，由于想象奇特，对未来设想得无限美好，又富于诗意，赵荣雨很喜欢，竟将全文抄写在了他自己装订的小小的笔记本里，常常翻阅着。这篇课文是：

锣鼓响，过新年，一个爆竹飞上天。飞上天，天上逛，看看祖国怎么样。怎么样，好景象，到处都是新工厂。新工厂，机器响，工人叔叔日夜忙。日夜忙，忙得欢，高楼大厦一大片。一大片，望无边，旱田梯田水稻田。水稻田，绿油油，明年一定大丰收。大丰收，大发展，帝国主义干瞪眼。干瞪眼，挡不了，社会主义往前跑。往前跑，跑得快，要跟英国来比赛。来比赛，十五年，我们一定要赶上前。赶上前，高声唱，祖国变得富又强！

三年级的赵荣雨，因为在医疗室里经过了一番“治疗”，体质有了不小的提升，学习兴趣更浓。对政治宣传信以为真，很天真地接受着形势教育，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因此，记住了不少新潮诗文。可是，因为治病，漏掉了两个礼拜的课程。他的成绩在全班三十四个人当中，本来是数一数二的，每次考试，语文、算术分数都在九十分以上；而这一次的期间考试时，他的语文、算术分数，都只有八十分左右，成了第十二名。作为小学生，这一点分数，令他很懊恼。

①掏乌龟的：即暗中抢劫的小股土匪。

②绞肠痧：即现代医学所说的阑尾炎、肠梗阻之类的急性腹腔疾病。

○3又红又专：红，是说要有红色思想；专，是说要有专门本领（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