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为充饥……
为充饥 抢空来种菜园地
腹常痛 原来肚里长痛痞
入冬以来,田里农活其实不太多了,可是,社员们还得不分白天黑夜地被赶到田里去大跃进,艾德发还是一如既往地在村上巡查。饭厅做起来不久的时候,他曾特别召开社员大会,发布过不允许社员们在家里烧锅的命令,至今已经砸碎了不少人家的锅,扳倒了不少人家的灶了。这一天,他巡查到了村北董成才家,发现董成才的母亲丁老奶奶在烧小锅。便又发泄着淫威,怒骂了丁老奶奶以后,正要砸他的锅,扳他灶的时候,齐一龙来了。
齐一龙因为昨天特别决定了董成才做他身边长期的武装民兵,今天特意来当面告诉他,以让董成才知道,从此后跟着他,就可以脱离艰苦的农业生产了。他要借此机会向董成才表示,这是自己热心对他的培养,让他识得好歹,忠诚于自己,使自己能多有一个“驯服工具”。他打算与董成才谈过以后,顺便向艾德发打个招呼:告诉他,董成才已被大队决定,抽去做专职民兵了。可是,当他来到这里,没见到董成才,却见到了艾德发正在撒发淫威。
齐一龙看到这情况后,把艾德发拉扯到一边,悄悄地对他说:“艾队长,现在各个中队的蔬菜还都没有种出来。大队开会决定,暂时还不能杜绝了社员们在家里烧锅。因为,社员们在食堂里打了饭以后,还得有点菜吃。让社员们自己烧点菜,也是情理上的事。待到开春以后,各中队成立蔬菜组了,就不再允许社员们在家里烧锅了。”
艾德发听了,哪能收得起已经放出来的淫威,嘴里仍然怒吼着骂道:“日他妈的皮,不听老子的话!老子叫他不要在家里烧锅,他偏要烧,老子不砸他的锅,砸谁的锅呀!”说着,搬了块大石头,还是把董成才家灶上外面①一口小锅砸掉了。
齐一龙见了,咧嘴笑笑,拍拍艾德发的肩膀说道:“艾队长,我们走吧,到你的办公室里去,我还有事情找你谈呢。”说着,拉着艾德发,并肩走出了董成才的家。董成才的母亲,丁老奶奶一直站在灶门口瑟瑟发抖,看着他们走远了,才走到灶面前来,拎起被砸了个大洞的破锅,泄愤似地骂道:“灭人家烟火的东西,你总不得好死!”
艾德发自从听了齐一龙的话,虽然砸了董成才家的小锅,却对社员们在家里烧锅似乎不关心了。有时候看见了,也表示得视而不见。慢慢的,社员们胆子都大了起来,半公开地在家里烧起锅来。社员们没有米烧饭,可是烧点蔬菜,烧点开水,却还是免不了的。年终,艾德发在大队部里夺得了大红旗后,心情格外快乐,对社员们也似乎随和了许多。在那头十天的时间里,居然没看见他打人骂人。这样,人们在家里烧锅,竟然公开化了。
赵恒发夫妇和全村其他人一样,每天白天黑夜都被迫拼在田里,家里的事情无法料理。菜园地里长的都是荒草,幸许有点蔬菜,也都夹在草丛里。因为干部们不准在家里烧锅,赵恒发对菜园地也没有心思认真整理,只是任它荒芜着。每当吃饭的时候,连起码的下饭菜都成问题。韩妹妮实在没有办法可想,常常瞅着机会,将食盐放锅里爆炒后,放在桌子上,吃饭的时候,用筷子在盐碗里捻点盐下饭。这爆炒的食盐,多少有些香味。可是,村上许多人家,因为烧锅困难,食盐连爆炒也不用,就简单的生吃。因此,赵荣雨每当和同学们谈起吃爆炒的食盐时,总欣赏自己的阿妈聪明机智,还能将食盐炒熟了吃。
这一天晚上,赵恒发领饭票回来,对韩妹妮说:“这发饭票,就像油坊里打榨一样,越打越紧了。这次发的饭票比上次每个人口每天都少了二两。大人只有一斤,包包是八两,毛毛是六两,三牌是四两了,我家一天是三斤八两米,饭票是四毛五分钱;比上次少了一角二分的饭票了。现在,我家一天三餐,每餐只能打一毛五分饭票的饭了。”
韩妹妮听着叹了一口气,说:“这可怎么办呢?打饭二分钱才一小瓯子,一个吃饭的碗要六分钱才能打满。这一毛五分还不够三碗饭。毛毛最近老喊肚子痛,又不肯多吃点青菜,他一个人至少要得一碗饭,我们四个人,每个人只有半碗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赵恒发想了一会儿说:“现在大家都是这个样子,只好像走路一样,走一步是一步吧。近来食堂里对老社员在家里烧锅管得松多了,艾德发看见人家烧锅也不说什么了。这样,我还得把菜园地种好。多种点蔬菜,烧熟了吃,也能塞塞肠子。”
韩妹妮说:“谁不是这么想呢。可是,天不亮就催着到田里去,天黑了也不得在家里,这菜园地还怎么种啊?”
赵恒发说:“我想想办法吧。”说着,便催韩妹妮快将孩子们料理好,早早休息为是。
从此,每顿饭四十分钟的时间,赵恒发至少要在菜园地里忙上半个小时,韩妹妮承担起了每餐打饭与照应孩子的事情。在这吃饭的缝隙里,赵恒发在菜园里忙碌了一程后,匆匆地回家扒拉大半碗饭,又匆匆地和社员们一起到田里去。这样,六七天时间,菜园里十一畦二十米长的地被整理了出来,种上了青菜、萝卜和一些冬季蔬菜。时间不长,这些蔬菜都长得嫩绿,既做了佐饭的好菜,又填充了不饱的肚子。赵恒发一家人的生活因此有了不小的改善。
左右邻居见赵恒发家虽然也和大家一样吃的只是发给的饭票,精神却还饱满得很,看看他家菜园,就知道所以然了。于是,时间不长,村上人在不影响参加田里劳动的情况下,都把自己的菜园种上了蔬菜。这样一来,人们的生活质量普遍好了许多。只是从外村搬来的人家,由于他们的菜园地不在村上,吃饭的这一点时间无法用上,因此无法吃上新鲜蔬菜,只能硬生生地吃着食堂里发给的饭票。他们没办法吃得饱,叫苦连天,却也无法可想。不过,也有少数人不怕辛苦,深更半夜歇工后,还到自己菜园地里劳动。他们种的蔬菜虽然不及东圩村上人种得好,却也多少有了点补充。
天,渐渐地寒冷了,时不时地还结着冰,田里农活不好进行了,社员们都被分配着去挑大圩堤。自从挑大圩堤以来,出勤的劳动力饭票都被扣了下来,由食堂统一送饭到圩堤上去吃。中队里规定,凡是应该上圩堤的人,要是没有上去,就没有饭吃了。
这时候,却忙坏了赵荣雨。每天,放中午学后,他都要将早上韩妹妮落锅烧②好的青菜,再下锅里烧热了,给在圩堤上的父母亲送去,回来后才到食堂里打来饭。他兄弟三人,每天一斤八两米,二毛二分的饭票。早上四分钱,打点稀饭。四分钱,只是两饭碗稀饭,每人大半碗。食堂里的稀饭与饮汤③差不多,从食堂打回来,已经没什么温度了,吃它的时候,根本用不着筷子,端在手里,一口气就喝得尽光。喝过以后,舍不得放碗,还用舌头将沾在碗上的水迹舔干净。中午和晚上,虽然都是干饭,可是,中午只能打一毛钱的,晚上就只有八分的了。这点干饭,他们兄弟,每人就只有半碗的样子。于是,只好多吃些青菜。
可是,毛毛肚子痛得尽管脸色发黄,胳肢和腿瘦得像柴棍子一样,吃起饭来却挑剔得很。叫他多吃点青菜,他就是不肯吃。这样,赵荣雨自己只好多吃点青菜,少吃点饭,省点给他吃。
一天,赵荣雨傍晚放学回来,由于肚子饿得发嘈,无精打采地往家里走来。他家大门是朝西开的,在夕阳的余辉里,他看见毛毛站在门口的墙根边,用右手食指掠着墙上的泥土,一下一下地往嘴里送。他仔细地看着,觉得非常奇怪:毛毛为什么要吃泥土呢?然而,毛毛看见哥哥站在面前,根本没当一回事,还继续掠他的泥土吃。赵荣雨喝道:“你这个作死的东西,怎么吃起泥巴来!”毛毛只拿眼睛瞅瞅他的哥哥,并不做声,挪动着瘦骨伶仃的身子,慢慢地回到屋里来。
晚上,天已经黑了好一阵了,赵恒发和韩妹妮他们才从圩堤上回来。今天,韩妹妮还用头巾包了一包米饭带了回来。赵荣雨将毛毛吃泥巴的事告诉了她。韩妹妮将毛毛搂在怀里,看着他这瘦骨伶仃的样子,心疼地直掉眼泪。虽然他们兄弟在包包的照料下,已经洗了脸和脚,韩妹妮却还看见毛毛脸上、手上仍然是泥糊糊的。于是,她又打来热水给毛毛再洗了一遍。当给他洗手时,看着他那像鸡爪子一样的手指,又心疼起来,说:“我的心哪,你怎么吃起泥巴来了?那泥巴多脏哪,怎么能吃呢?你二回概不能再吃啊!”
毛毛说:“阿妈,我肚子饿得不得了,泥巴可好吃呢。哥哥不要我吃,那我吃什么呢?”
韩妹妮听了,无限酸楚涌上了心头,说:“乖孩子,泥巴是不能吃的啊!你肚子饿了,阿妈回来给你吃的呢。你记着,不能再吃泥巴了!”
毛毛说:“那你要早点回来哟,我到了太阳没好高的时候,肚子就饿得很难过呢。”
韩妹妮说:“傻孩子,不到晚了,食堂不打饭,阿妈就是回来了,到哪里有饭给你吃呢?”
毛毛说:“阿妈,食堂怎么不早一点打饭呀?我饿了就想吃饭呢。”
韩妹妮看着这不懂事的孩子,听了他说的话,心里比刀割还难过,她热泪盈眶地说道:“毛毛,到晚了,哪个不饿呢?肚子饿了,只好熬着,哪能吃泥巴?吃了泥巴,肚子里就长虫;肚子里有了虫,哪能不痛啊?”
毛毛听了,抬着头呆呆地望着阿妈,眨巴着小眼睛。老半天才说:“阿妈,肚子痛是吃泥巴吃的呀?那我二回不再吃泥巴了。”
这里母子俩正谈着,那里三牌又爬到了韩妹妮胸前,摸着她的乳房,想吃奶水。韩妹妮说:“三牌,阿妈已经没有奶水了。你看,这奶已经瘪了,你还能吃什么奶呢?”说着,左手搂着三牌,右手挽着毛毛,哄着他们说:“我们都睡觉吧,明天阿妈还要去挑圩,你们在家里乖乖的。叫你哥哥明天中午少打二分钱的饭,把我带回来的这点饭热着吃了。晚上再多打二分钱的吃吧。”
正在一旁看书、做家庭作业的包包听说,“唉”了一声。韩妹妮说了这些后,便哄着毛毛和三牌都睡下了。
毛毛很小的时候,就有着肚子痛的毛病。常常一痛起来,就几天几夜不得安神。痛得厉害时,不拘地上、床上,直是滚来滚去。韩妹妮认为他肚子里有太多的蛔虫,以为只有把蛔虫驱除了,才能解除肚子痛的毛病。为了驱除他肚子里的蛔虫,她打听了许多的单方偏方,只要是听说了,她不仅谋到了,也还用到了。用的最多的是炒南瓜籽给他吃。她又听说苦楝树根驱蛔虫效果特别好,于是,就向人们了解了它的用法。原来这苦楝树根,必须是没有栓过牛的楝树,用它朝南方向长的根。这东西挖了回来,剥了皮,除去中心的木质,刮去外表黑皮后,便是白生生的肉质皮了。它煎出来的水,奇苦难咽。每当毛毛肚子痛得无可奈何的时候,只要间歇不痛④了,韩妹妮便弄这东西来,煎水给他喝。可是,毛毛宁愿痛死,也不肯喝这种水。为了让他能喝得下去,韩妹妮总是千方百计的弄点糖来,在苦水里放进重重的糖,哄着他喝。
为了防治孩子们的蛔虫病,每年春天,韩妹妮总是买来许多宝塔塘,不仅让毛毛吃,也让包包和三牌吃。可是,这些东西吃过以后,虽然驱除了孩子们肚子里的一些蛔虫,却不能根治毛毛肚子痛的毛病。
毛毛肚子每当痛得厉害时,总得三四天才能慢慢好起来。这期间,韩妹妮常常背着他去新镇医院看医生。一来二往,她与那里的医生已经不生疏了。
星期天的下午,包包和他的弟弟们正在家里玩石子“吃五子年⑤”的游戏。忽然,毛毛肚子又痛了起来,而且痛得头上冷汗直冒,满地乱爬,还将头不断地往地上乱碰。包包见了,急得无法可施,只好急忙跑到圩堤工地上,找到了他的阿妈韩妹妮。韩妹妮听说后,马上向圩堤工地负责人请了假,回来将毛毛又背到新镇卫生院里,请医生治疗。
毛毛虽然精瘦,可是个子却不算矮。六岁的人,韩妹妮背着他,柴棍子一样的腿拖得老长,脚尖几乎落在地上了。卫生院离东圩村三里路,韩妹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毛毛背到了那里。
卫生院里的医生,西医只能发些止痛片,打些退热针。医术最高明的是一位姓陈的歪头医生。他本来是学中医出身,现在又在用西医给人治病。他见韩妹妮又将毛毛背了来,皱了皱眉头说道:“为了这孩子的病,这老远的路,你背来背去,也够辛苦了。”
韩妹妮说:“陈医生啊,有什么办法呢?命苦的人,就养了这么个多病的孩子。每次来,总是麻烦你啊!”
陈医生说:“麻烦我倒不算什么。做医生么,就是给人看病的啊。现在的孩子生病,也不是哪一个人。什么浮肿、疳积、肚子痛,多得很,这孩子肚子经常痛,也算是常见的病呢,不能怪你命苦。”
他说了这些,用眼睛扫视了他诊所的四周,见除韩妹妮母子外,没有别的人了,又说道:“说句犯法的话,这哪怪孩子多病,实在是粮食不充足,引起严重的营养不良造成的啊!俗话说‘一悚百歪⑥’,就是这个道理呢。要是粮食充足了,孩子就会身强体壮起来,哪会有这么许多怪病呢。”
说着,他将毛毛的肚子摸了又摸,咂咂嘴,对韩妹妮说道:“这毛毛肚子里长了个硬块,我本来以为是蛔虫集结的包块,已经用了不少打虫的药了,可是,这硬块还依然不化。看来,这硬块不像是蛔虫结了,应该是个‘痛痞’。卫生院里没有特效西药能够化解痞块,我只好给他配点中药,你回家煎水给他吃了,慢慢地化开它吧。”
韩妹妮听了,也高兴地说:“是啊,陈医生。他这病吃了许多打虫药总不见好,你说是‘痛痞’,大约就对了。痛痞么,驱虫药当然治不了。不过,我也不明白,他这么点大的小人,怎么就生起痛痞来了呢?”
陈医生说:“你问得有道理。可是,这包块如果不是蛔虫,又不是痛痞的话,那能是什么呢?而且,还时不时疼痛得厉害,决不可能是生肿毒啊!要是肿毒的话,也早该出现大事情了。”韩妹妮说:“好吧。就请您按照痛痞给他治疗吧。陈医生,你这些消化痞块的药,这孩子能愿意吃吗?”陈医生笑笑说:“这你就不用当心了。我配的药,不会太难吃,而且会对孩子有好处,他会肯吃的,也决不会把他吃坏了。”这样,韩妹妮等陈医生配好了药,又背上毛毛,回家来了。
这些草药、丸药,韩妹妮按照陈医生的吩咐,全给毛毛吃了。可是,根本没见效果。毛毛肚子痛还是照常发作。为此,赵恒发夫妇操碎了心。他们想方设法打听任何能治他这种病的打虫药、消痞药,单方、验方,并且都用了下去,就是不能解决问题。陈医生说,毛毛的病是缺少了粮食。可是,日常吃饭都困难了,哪里能解决他所需要的粮食呢?
毛毛肚子痛的病,随着粮食日渐紧张,发作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随着他肚子痛的毛病频繁发作,对吃食也越来越挑剔,蔬菜杂粮根本不肯下咽,专门要吃白米主食。一家人吃每顿饭时,虽然尽量任他吃好、多吃,可是,还没到吃下顿饭的时候,他又嚷着要吃了。一家人连正餐都吃不饱,哪能有食物留给他零吃?
在没有办法治好他肚子痛的同时,又满足不了他需要的食物,赵恒发夫妇被缠得焦头烂额,还得日日夜夜去大跃进。因此,他俩万般焦心,这孩子生在这样的环境里,恐怕难养得起来!
①灶上外面:这里的农家,一般都是一堂灶两口锅,安在灶外面的是比较小的锅。
②落锅烧:因为当时没有任何荤、素食油,烧菜时只好直接将菜放锅里烧。为区别用油烧的菜,这种烧法,叫“落锅烧”。
③饮汤:煮饭开锅后的米汤。
④间歇不痛:据说,这种树根煎出的水,非常厉害,在肚子痛,即蛔虫剧烈活动的时候,是不能用的,如果用了,蛔虫将乱窜,会造成肠穿孔。
⑤用石子吃五子年:吃石子,就是玩石子。“吃”就是“玩”的意思,是儿童的一种简易玩法。
⑥一悚(song)百歪:一弱百弱。一方面不坚强,其他方面也不行。悚,念第二声,当地方言是“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