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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恍如隔世

作者:刘泽蕤 | 发布时间 | 2022-01-02 | 字数:5869

当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我们也许会更能发现生命的奇妙,一个完美的生命,即使是死亡对于它来说也是一种美妙的体验。

生命,从莫名中来,又在莫名中消逝,在这中途所经历的一切,也不过是刹那的烟火,痛也罢,喜也罢,富也罢,贫也罢。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它好似从来没有改变过,赤裸裸地质朴,赤裸裸地归真。

我的身体,在不断地告诉我它的老去,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我的眼睛开始慢慢模糊了,听力也渐渐衰弱,这病房中充斥着的消毒水的味道,倒是让我的嗅觉似乎变得更加敏锐了。

今天的天气甚好,阳光飘落在窗外的那株将死的老槐树上,将它照耀这得有些诡异,突兀的枝头,几片即将坠落的叶子,在风中摇曳着,似乎是在做垂死的挣扎,稍不留神,这最后一点生命的印记便会消逝。

对于生命的消失,我已经经历了许多了,回忆起来,每个生命消失前总会有一段力量的爆发,该怎么来说呢?

我首先想到得是“垂死挣扎”这个词汇,因为眼前的景象,我觉得这个词语再合适不过了,或者我们也可以用回光返照这个词语。

对,这个词语应该会更加的真切一些,阳光落在枯朽的树枝上,将窗外那即将和我一样死去的树先生照得充满了光彩,就像是它盛年时期,某个夏季的样子一样,这或许就是它的回光返照吧。

前段时间,医生为我做治疗,本来已经麻木的身体被治疗带来的疼觉唤醒,我突然感觉那生命是如此的奇妙,我甚至喜欢这种疼楚,因为它在告诉我,我的生命还在继续,我自小是信鬼神的,用哲学来说,我是一个唯心主义者,唯心主义中所提倡的是“先有意识,再有物质”。

设想,我们的生命是由肉体和灵魂构成的,灵魂是意识,肉体才是物质,当我们拿掉那虚幻的三魂七魄的时候,我们也就是一块能行动的肉,和餐桌上动物的肉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但人是有人性的,不过人性不是天生而来的,而且人性是不纯粹只服务于人的意念,它是一个杂糅的产物,包括了人在远古时期的,兽性与野性,雌性与雄性各种表现的集合。

我出生的那年,一位姓蒋的大人物率着军队逃到了宝岛,人们在欢歌中迎来了一个国家的的成立,历史记住了那个时刻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而我也在那个时候出生在了陕北的黄土地上。

那时的陕北,沟壑密集、寒冷贫瘠,也就是在这样的地方,燃起了点亮一个国家的星星之火。

我出生的时候,我奶奶已经四十四岁,她出生在一九零五年,籍贯是在河北,那时清朝皇帝还在金銮殿上受百官朝拜,留着半瓢一样发型的清朝统治者还在用天朝自诩一个即将灭亡的国度,我奶奶的父亲是光绪年间的进士,官运亨通的时候,一路从保定知县升到了巡抚,光绪皇帝变法失败之后,被囚禁在瀛台,之后和慈禧太后在相隔不到一天的时间里一同死去。

准确的说一个叫做宾天,一个叫做驾崩。

我奶奶的父亲在变法时期因为害怕受到牵连,提前告老回乡,在得知天子死讯后,他还为天子哭了几天灵,其实也无非是做做样子而已,那时的官员,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记得忠君爱主,时时刻刻都要来上几句“蒙皇上隆恩”“为圣上分忧是臣子本分”等以表忠心的“誓言”。

我奶奶叫杨秀云,或许是因为出生的时代不同,她几乎没有腐朽的封建思想,孙文先生领导的辛亥革命,让奶奶知道了秋瑾女侠,随后奶奶跟随一位道姑学了几年功夫,会一些拳脚,然后又去了日本和英国流了一段时间的洋。

第一次回国的时候,一身服饰惹着几房姨太太们指指点点,大为不满,奶奶的母亲在生产的时候去世了,所以正房一直空着,也没有续下去,所以几位姨太太实际上身份都没有什么差别,同是为妾,正是因为这样子几房姨太太平日里没少算计。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尤其是二房太太苏月娇,三房太太白汀婷,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等加上一个年轻貌美的四房太太宋静水,可想而知这巡抚府该有多热闹了。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六的下午,那时年仅二十的奶奶从英国乘着邮轮到了天津口,翌日赶回到了河北保定,虽说清朝被推翻了,但遗留在人们脑海中封建思想依旧根深蒂固就像是我在前面说的回光返照一样的明显。

所以在民国初期还是有许多官宦大户,豪宅、良田、仆人、丫鬟、锦衣玉食和尊卑等级。

“大小姐回府了。”丫鬟兴高采烈地提着奶奶的行礼一边走一边在院子里呼喊着,苏太太从西厢出来,一身大红色的旗袍,浓艳的口红涂抹在珠黄的脸上,手上的金镯子和头上的钗饰伴着步子,丁丁作响。

“哟,我的宝贝闺女,你可算回来了。”

苏太太见到奶奶,从怀中掏出一根方形手绢,挥动了一下,然后一边微微低着头擦着眼角,一边快速走到奶奶面前,抓住奶奶的手,开始问候起来。

那时候的奶奶出落大方,年轻美丽,一顶花边洋冒,一袭西式白裙和老气横秋的苏太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秀云回来了啊,我说月娇啊,你怎么还让秀云站在院子里呢。”白太太怀中抱着一白色只波斯猫,从东厢房出来,走到奶奶身边对着那懒洋洋的猫儿说道:“喏喏,你看,大小姐回来了,还不打声招呼。”

那白色波斯猫眨巴了下眼睛,对着奶奶叫了一声。

奶奶高兴地摸了摸猫儿说道:“喏喏,真乖,就是越来越胖了。”

“这猫儿就是太能吃了,是个名副其实的馋猫。”白太太轻轻摇晃怀中的猫儿,对着奶奶说道:“秀云,一路劳累,是不是也饿了啊?”

奶奶听了,笑道:“听三娘这么一说,我还真是饿了。”

“我早就叫下人准备了饭菜,有你最爱的狮子头和糖醋鱼,跟我去我那里坐坐。”白太太一边笑着一边用余光与苏太太对视了一眼,四目相对之间,她传递过去的是一股轻蔑的眼神,像是胜者嘲讽败者一样。

因为老太爷在生了奶奶之后,就再也没有子女了,所以老太爷对奶奶是格外的宠爱,姨太太们谁能和奶奶处好关系,就等同于掳获了老太爷的心,掳获了老太爷的心就等于占据了巡抚府大半财产。

苏太太轻声哏了一声说道:“我说汀婷妹子,这秀云在国外呆久了恐怕这饮食的口味一时不好改过来,左街牌坊那里有一个美国人开的西餐厅,要不秀云我带你去那里试试口味,那什么糖醋鱼就先留给喏喏吃吧。”

两个女人,话语中充满了敌意,奶奶有些无奈,两位太太这样不是让她难堪吗?

“月娇,秀云刚到家还没有休息,你就想把她拉出去,就不怕累坏人家啊?”

“那你这又是糖醋鱼,又是狮子头,你想把秀云喂成你家猫儿一样胖吗?”

.... ....

两房姨太太又开始吵了起来,奶奶也不知道怎么去阻止,因为这件事情貌似都是为了她才吵起来的。

“welcome go home。(欢迎回家)”从正厅走来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那女子三十岁不到,一口英语和她身上穿着的淡雅的中式旗袍显得有些不相称,这女子就是宋太太,也就是老太爷的二十六岁的四姨太。

奶奶回头,对宋太太说道:“thank you ,long time no see,how are you?Fourth mather.(好久不见,你还好吗?四娘)”

“I’m fine(我很好)”宋太太回道。

苏太太和白太太不懂英文,一时间愣住了停止了争吵。

“四娘,你英语越来越好了。”奶奶一边夸赞着宋太太一边迎上前去给了送太太一个拥抱。

“秀云,就会夸奖我,我的洋文哪有你精通啊,你再这样子说,我可要骄傲了。”宋太太微笑着问着:“上次,你说给我带英国书籍可带回来了吗?”

“当然带来了。”奶奶说着,对苏白两位太太说道:“二娘、三娘我 先去四娘那里坐会,你们先回去吧。”

“好啊,你爹也在我那里,前些日子我去洋行买了一瓶葡萄酒,也不知道是优是劣,秀云去帮我鉴定鉴定。”

四姨太年轻貌美而且还有学问,自然是更得宠了些,老太爷经常在她的住处也是常事,苏太太和白太太摇了摇头,这女人年轻比什么都强。

“汀婷妹子,我们走吧,我们去找王家太太打麻将去。”苏太太唤着白太太去打麻将,自然是为了避免尴尬。

“姓宋的挺有本事的,还会拽洋文。”白太太与苏太太对视了一眼,满眼尽是不服,她心中暗自骂道。

“好吧,姐姐,上次可是输了不少啊,这次可得当心哟。”白太太故作轻松地打趣着苏太太说道。

“妹妹,上次是王太太运气好,按技术她可不是我的对手。”苏太太迎合着白太太的话,这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完美,活像是一对患难姐妹。

奶奶在宋太太那里吃饭时,却不见老太爷的身影便问道:“四娘,我爹呢?你不说他在你这里吗?”

宋太太说道:“李老爷今日过寿,你爹去李府了,他和李老爷是故交,估计得晚上才回来吧。”

“额,不过,四娘你刚刚为什么要撒谎啊?”奶奶好奇地问道。

宋太太叹了一口气说道:“俗话说家和万事兴,二太太和三太太经常闹,有时候真是把这个巡抚府闹得鸡犬不宁,所以我只有把她们的矛盾全转移到我身上,她们一起针对我,总比她们互相针对要好得多。”

“可是,这样子你不是要受很多委屈吗?”

“没事,有你爹罩着我,委屈什么的忍一忍就过了。”

那年宋太太父亲暴毙,因为家里没有钱,她只能卖身葬父,杨老太爷可怜她,便买了她回家,开始是丫鬟随后便成了姨太,也许是因为自己出身贫苦,宋太太一点都没有主子的架子,时常还和下人一起用餐,甚至下人病了还亲自照顾。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深得杨老太爷的喜爱。

巡抚府中出了几位姨太之外,再比较有身份一点的就是管家孙百奎了,孙管家在府里主事账目,杨老太爷还是保定知县的时候,他就是县衙里的师爷,在巡抚府中做了十年管家没有一笔账目出错过。

杨老太爷辞官之后回到保定,便将自己的良田租给了农户,每年秋收之后,他便向农户收取少量的田租,其实身为巡抚,老太爷并不差那些钱,只是他不愿意让良田荒废了,也不愿意看到农户们遭受饥饿便做起了这心地善良的“地主”。

“老爷,西垄上的王老汉病死了。”孙管家立在老太爷书房向着老太爷禀告这王老汉的死讯。

“什么时候的事情?”老太爷放下手中的书,他眉宇微微一沉问道。

孙管家思索着说:“昨天亥时吧。”

“那他家租了多田地?”老太爷询问道。

“ 他家只租了三亩半的田。”孙管家回答道。

老太爷急忙问道:“才这么点,他家还有些什么人啊?”

“他的妻子早亡,家里还有一个儿子,今年二十二了,一位瞎眼的母亲七十四了。”孙管家毫无差错报告着王老汉家的情况。

“年轻小伙子和老太太,今年的收成不怎么景气,他们那么点田给了租金就没什么吃的了。”老太爷吩咐道:“府里缺一个杂工,你去把王老汉的儿子和母亲接到府里来,那三亩田先收回来,拿些钱给王老汉做安葬费。”

“是,老爷。”孙管家应了一声便出了书房,去做太爷吩咐的事情了。

“老爷,心底善良,若是还在官场,一定能造福一方百姓的。”宋太太路过书房听到了太爷的吩咐,便走了进去,微笑着对太爷说道。

老太爷回道:“夫人,有所不知,这官场是有规矩的,有时候既不能同流合污也不能脱离避让,虽说现在已经是民国了,但官场险恶,无论在什么朝代做官者都会身不由己,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有时候还得装,还是这平民日子过的逍遥。”

王老汉的儿子叫做王大海,也就是奶奶日后的丈夫,我的爷爷,没错,一个是巡抚千金,一个是贫苦农民,他们摒弃世人的目光追求着自由和爱情,走在了一起。

说完奶奶的事情,我再来说说我自己,今天是我在医院得第一百一十四天,向来我对十四这个数字都是比较避讳的,“十”和“四”都和“死”谐音,畏惧死亡的人,总是把这两个数字和死亡挂钩,常常被人忌讳掉,我在想这两个数字如果有思想,它们会不会嘲笑人们或者感到委屈呢?

就在七十天以前,筱梅给我来信告诉了林的死讯,我已经忘了我当时有没有哭泣,也许时间真是可以冲淡一切,我已将忘记了我和这个男人有多少年没有见了,十年?还是二十年?

时间总是让人有一种换如隔世的感觉,或许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上辈子吧。

相见不如怀念。

这句话全当是自嘲吧,怀念当真能胜过相见吗?也许,我是俗人,我无法理解,自始至终我只当这一句话是谬论,一个遥遥无期,一个唾手可得,一个有着正真人性的人会怎么选呢?或者说有着欲望的高级哺乳动物会怎样去选择?

林,我承认我爱过他,也许那不算是爱,也许那不配是爱,也许那胜过爱。

回忆我和他的见面,只能用那年正青春来说。

那年我十六岁,和奶奶一起到了北京,到了首都,到了这个古老的城市,这个城市有过皇帝,有过八国联军,有过各种革命的事迹。

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我母亲死在了逃荒的途中,她是饿死的,也可以说是被撑死的,逃荒者没有了吃的,挖掘树根,野菜这些还算过的去,记得那些日子,要是能在山头看到一棵带皮的树,我便觉得那是一种奇迹了,当野菜、树根、树皮都吃完之后,还有什么吃的呢?

观音泥。

那 是一种带有粘性的泥土,据说将泥土用纱布沥水之后,可以放在锅边上,做成煎饼,锅盔一样的食物,我至今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的,因为母亲将仅有的吃的分给了我和奶奶,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要叫做观音泥,也许,这是寄托于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希望菩萨能洒下 净瓶中的杨枝甘露让大地丰衣足食吧。

现在四十年都过去了,再过几个月,就是公元两千年了,我不知道我的生命能不能支持着我走到新一个世纪,不过我有幸抓着一个世纪的尾巴去期盼另一个世纪的伊始,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经历吧。

我依旧能清晰的记得,在那逃荒者匆匆行走的山道上,枯萎的树,树干被扒得精光,一只乌鸦立在枝头俯视着树的胴体,自然是没有一丝的羞涩,所以它依旧聒噪地叫着,或许这乌鸦也饿了,叫声不是上下扩张的响亮,而是向远处飘扬的绵延,就像是垂死人无力的呻吟一般,它在等着活人死去,等着鲜活的肉体化作冰冷的腐尸,因为它们是食腐动物。

我们还有一辆破烂的马车,那马是张队长当年打仗时候送给奶奶的战马,如今剽悍的马儿也变作了老马,枯瘦的身躯沦落在逃荒的路上拉着破烂的木板车。

一条通向死亡的路、一个老妇人、一个弱女子、一个孩子、一匹瘦马以及一架破车。

十岁的我就这样穿行在逃荒的人群中,眼看着一个个人倒下,一个人人死去,我担心着何时倒下的便是我或者是我身边的人。

终于,母亲死在了路途中,那天清晨,已经极度虚弱的她,从岩壁挖下了一块泥土,烈日下像是一块蜂糖,泥土上有些杂草岁末,像是葱花和韭菜的样子,这就算是这顿大餐的中的配菜或者佐料了吧。

母亲的眼角留着泪水,瞳孔放大失去了光泽,面色发青,嘴向外微微张着,鼓起的腹部,身下是一团带着银色结晶的泥土,一双手捂着肚子像鸡爪一样僵硬住了,披散的头发干枯得和崖上的枯草没有区别。

这就是她去世时候的样子,听人说那观音泥吃进去容易,排泄出来却非常的难,我想这就是母亲死去的原因吧,我无法感受到她在死前的痛苦也无法知道她在想什么,现在唯一能安慰我的就是,她鼓起的肚子还可以佯装一下,她吃饱了。

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一年期间,牺牲农业发展工业政策所导致的全国性的粮食短缺和饥荒,使得全国出现了大量的逃荒人员,尤其实在华北地区灾情更为严重。恰好那几年我们一家从陕北回到了河北,至于我奶奶是怎么从河北去到陕北,再又如何从陕北回到河北的呢?

这与另一个国家,另一个民族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像是生活在我奶奶那个时代的许多人,都应该知道这日本和大和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