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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再陷“囹圄”

作者:尘尘一梦 | 发布时间 | 2021-09-08 | 字数:9386

如果可以,我此刻真想立即化为一缕青烟钻过窗户上的小窟窿,立即把依依搂在怀里——让她把近来发生的事以及她为何出现在“皇冠”的缘由对我详详细细地说清楚,讲明白。

然而,现实就是这么令人猝不及防却又令人无奈:豹子不知何时站到了我和韩明宇的背后。我蓦地察觉到一个事实:豹子应该还不知道我和依依的“朋友”关系。“而这种关系的获悉势必会给如今待在这儿的依依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而我是最见不得她身处麻烦中的!”暗自这样想着,我把韩明宇从砖块上拉了下来。他冲表情冷酷的豹子不好意思地笑,豹子却好像银行门口的石狮子似的,依旧绷着脸,脸色阴沉。“你是什么人?胆敢在这儿乱闯?”

老韩的这根独苗顿时慌了。“我……我认识陈……陈大律师!陈大律师是我的朋友,我是陈大律师的朋友!噢,对了,对了,陈大律师就是陈路易!是的,是的,我和陈路易很有交情,我们彼此都是朋友。而且我们的合作,生意上的合作也相当的愉快!非常的愉快!呵呵,呵呵呵,想必,您也认识陈路易?”

豹子再次打量起韩明宇,把他从头看到了脚,并且显然看出了这个年轻人穿的一身名牌。豹子脸上的表情突然松缓下来,他朝小韩勾了勾手指,让其跟他走。而我得到的对待却是豹子向我竖起的一根中指。

豹子领着韩明宇从消防通道转进了“皇冠”的包厢。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沿原路返回,刚走到停车场,就接到了邹倩倩的电话。我的这位前任律师在电话那头失声痛哭,并且发出让人听得头皮发麻的好像害了病似的呻吟。

我感觉大事不妙,就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抽泣了几下,才告诉我,说她现在流了好多血,她担心可能要流产,怕得不得了。还说她现在一个人在家,孤独无助。

“打120了吗?”我抓着手机,大声叫了起来。

“打过了……但是他们的车被堵在小区门口了,我们小区里的路两边停满了车,而这条路本身就很窄,救护车根本……根本进不来……”她在的声音越来越弱。

我开始小跑。停车场里一辆辆陷进黑暗里豪车看起来就像一只只蓄势待发,下一秒就会扑上来咬你的怪兽。

“肖楠呢?他到哪儿去啦?怎么没陪着你?”我心急如焚地吼,而我之所以这样着急,倒并非是顾念邹倩倩为我前任律师的旧情,而是缘于我对其父邹伯明临死前的承诺,我答应过老爷子,会好好照顾他女儿。而我为什么会越俎代庖地答应这项本该肖楠承担的责任,这事说来就话长,暂且不表了。

“别跟我提那个人!我好难受……李富贵,我想我……就快要死了……”

“别瞎说!你不会有事的,绝对不会有事的,你等着我!”掐断电话,我向同事借了辆摩托车立即往邹倩倩所住的小区赶。顺便一提的是,在“皇冠”,骑骑摩托车的保安很多,因为往往下了班,他们就会找一个他们相熟的陪酒女郎,然后两人一起骑着摩托车在马路上狂飙。不用说,这在他们看来,既享受又拉风。而他们的这些摩托车大多都是经过改装的,因此动力十分强劲,这些改装车的车速甚至能超过一些普通的小汽车。

露水深重,秋寒料峭。夜的黑,被我胯下的摩托车劈成两半,在我眼角的余光里飞快后退。跟着一起后退的还有骄傲的摩天大楼、没精打采的电线杆、自我感伤的梧桐树的落叶以及几只自以为是的小蝙蝠……一路上,我风驰电掣,所向披靡,连闯了十一个红灯,甩掉一个骑着交警专用摩托车在街上巡逻的交警。

终于,我越过堵在邹倩倩小区门口的救护车,一口气冲到了邹倩倩的家里。当我一把抱起倒在血泊中的她的时候,似曾相识的记忆立刻给了我迎头一击。好一阵,抱起人的我,眼前一片漆黑,双脚发软,几乎就要摔倒。不过,我又清晰地知道,我的身体无恙,出问题的是我的心——几乎雷同的情景再现,让我痛得锥心刺骨!因此,当我横抱着已陷入昏迷的邹倩倩跑下楼,向正冲这我们赶来的担架跑去的时候,排山倒海的记忆潮水将我一股脑儿的淹没。我失去了理智。我没立即把邹倩倩交给救护人员,而是抱着她不停地跑,绕着她家楼下的一个网球场狂奔。边奔边叫“李平安”。

两个抬担架的男人几次三番地想迫使我停下来,但是都没成功。最后,还是那个原本尾追我的交警赶到,用电棒小小地敲了一下我的后脑勺,我才终于软瘫倒地。

“昨晚的事,你一点儿都不记得了?”邹倩倩穿着蓝条纹的病号服病恹恹地坐在我的床边。

看到她,我大吃一惊,问她孩子有没有保住。她立即别过脸,死死咬住嘴唇,然后,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到了我的手背上。她好半天没说话。我不禁跟着暗自难过。过了会儿,我问她,“怎么一下子成了‘昨晚’?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

“什么?!”我大叫着想从床上跳起,然而,也就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压根动不了,我的手脚都被绑住了,用的非常少见的、却又十分结实的白布。四条绑我的白布分别缠绕在床的四角。我惊得目瞪口呆,仿佛一只刚刚落进陷阱中的野兽,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我愣了足足三分钟。

三分钟后,邹倩倩用略带歉意与同情的腔调向我道出了原委。原来,我被交警击昏后,就与邹倩倩一起被送进了这家原先邹老爷子在此溘然长逝的人民医院,不过邹倩倩住的是妇产科;而我现在住的是二楼的精神科。因为昨晚后来,我被护士翻出身份证,进而在医院电脑的系统里查询的时候,查出了我之前所谓的患有精神分裂病症的“病史”,再加上救护邹倩倩的几个医疗人员对我失常举动的描述,因此,人民医院精神科的医生就当机立断,做出我是“旧疾复发”的诊断。之后,他们给我打了镇静剂,还顺理成章地用布条把我绑了个严严实实。

“所以,你现在来,仅仅是为了对你的救命恩人加以嘲讽?”我瞅着邹倩倩,不假思索且脱口而出。刚说完,我就感到后悔,并且暗自掐了自己的大腿。

“你现在的心情,我能理解……所以,我不跟你计较。我来,是为了告诉你非常重要的事。”她忧心忡忡地凝视着我,说话的同时,一手抓着床边的椅背,一手捂着腹部,然后皱着眉头,仿佛竭力忍耐此刻腹部的痛楚似的、动作极其缓慢地坐在了椅子上。

“‘非常重要的事’?现在还能有什么别的‘非常重要的事’?噢,你难道能对现在的我视而不见吗?”我火冒三丈地朝她嚷。

她立即警惕地瞥了一眼门外,然后扭头让我小声说话,还说我再这样只会自找麻烦,更会耽误搭救柳依依。

“柳依依?怎么?你怎么会知道……她现在的境况?”说到末尾,我的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我的心跳猛地加速。我很想把手按在胸口,让心跳平复下来。然而,我却只能微微晃动一下手腕:捆扎住我手腕的白布条让我几乎不能动弹。

“我刚说的‘非常要的事’,指的就是搭救依依。”邹倩倩神情严肃又略带忧虑,“所以,你先别为你现在的……这副模样而焦急,你先安安静静地听我说,好吗?”

我立即遵命。屏住呼吸,静待下文。而她律师优秀的口才也果然没叫我失望。用她那高度概括的话来说就是,依依被肖正义胁迫了。“不过,事情何以发展至此?这就得兜一个大圈子,不得不提到前段时间仍死死咬住柳父不放的罗三群。在监狱所属的那家医院里,罗三群一再针对柳父,步步紧逼,无理取闹。因此,可以说,柳父被弄得身心疲惫,健康状况堪忧。依依每次从医院探望父亲回来,都以泪洗面。当然,她找过蔡秃头,想让其暗中助力,但是,得到的却只是……羞辱。于是,她和她的父亲只得对罗三群一味忍让。而这种忍让发展到极致,就成了一种灾难。面对罗三群无休止的挑衅,柳宗海终于忍不下去了,他找了一只被他藏了好久的削尖了的铅笔,把它插进了罗三群的眼眶里!”

“什么?罗三群……后来怎样?”我惊叫。

“瞎了一只眼。”

“噢,该死的!难道那医院里的人都死光了么?”

“你猜,那天医院里是谁当班值守?”邹倩倩莫测高深地瞄我一眼。

“难道是……蔡秃头?”

邹倩倩冷笑起来,这个笑容让我心惊肉跳,惴惴不安。显然,我猜对了。

“那么,然后呢?”我咬牙切齿地问。

“然后,瞎了一只眼的罗三群就更将矛头对准了柳宗海,简直搞得要和柳宗海拼命似的。他对柳宗海寸步不离,近乎于‘贴身保镖’……”

我倒抽一口凉气,“怪不得依依辞职,要一心照顾他父亲,原来发生了这许多事……她换手机号码,可能也是为了避开我,她……她什么事都要自己扛着,她……她真是个傻瓜!大傻瓜!”

“而你爱这样的傻瓜,不是么?”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她却更加得意了。“就是瞅准依依与其父处在这样的难以忍耐的处境下,正是瞅准了这个时机,肖正义出手了!嗯,是的,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要知道,这已经是我所能够对你吐露的极限了。”

“你是通过肖楠知道肖正义的事的?”

“啊,你别跟我提那个男人。我现在压根不想听到他的名字。反正你只需知道,你心爱的女人被人逼迫,知道这点就够了!”

“噢,邹倩倩,你这是在折磨我!”我又吼了起来。

她冲我竖起手指,又警惕地往外边张望了几下,在确定外边不会有人来打搅之后,她才又说了下去。“我今天之所以把依依的事告诉你,就是出于对依依的怜悯。一句话,作为她的朋友,我可怜她,也希望你能帮到她……”

“可我现在……被绑成这样的我,还怎么去帮别人?!”

“这……关于这点,你完全不必担心。我保证你,很快就会离开这儿。是的,我向你保证!”

“你凭什么保证?”

“就凭你救了我一条命!”她蓦地眼眶发红,“医生说,若非昨晚我被送来得及时,若非如此,那么不仅孩子,可能连我这个大人的命也保不住!”她低下头,揉起眼睛。

我喉咙哽咽,心里不是滋味。我开始为自己的焦躁与激动感到羞愧。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询问她为什么昨晚她丈夫不在她身边。

女人微怔,一道异样的神情从她脸上掠过。她突然哈哈大笑。“在昨晚我打电话给你之前,一个小时之前,就是我的丈夫,踢中了我的腹部!而他之所以这么做并非是一时恼怒或是大发雷霆,唯一的原因就是……就是他要亲手……亲手杀了他自己的孩子!哈,哈哈哈,你说,这原因本身是不是足够荒诞又足够真实?哈,哈哈哈……在此之前,我还从未体验过这样的事,真是刺激,太刺激啦!”

“邹倩倩,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当然不会有事。自打嫁给了他,我可谓已是身经百战,见多识广了。你知道吗,李富贵,他……他简直不是人!他每周末都会跑去一个洗浴中心,跑到那儿去欺负一个专门为了他、从偏远农村里挑选出来的、‘干净又新鲜’的女孩。噢,这是他的说法——‘干净又新鲜’!听听,光是听着,就让人恶心!更令人恶心与发指的是,这些女孩大多未成年!最小的才十三岁,十三岁啊!”

“够了!够了!”我猛地大叫。

女人先是不明所以地望着我,然后,她从我气炸了肺的模样里读懂了我的心思。“抱歉,我实在不是故意的,我刚刚提到的这事并非是在影射你妹妹……”

我开始歇斯底里,长久以来一直压在我心头却又始终被我竭力克制的感情突然爆发出来,这就好像日复一日蓄积起来的洪水一下子找到一处决堤口似的,霎那间,我心如刀割,万箭穿心。我仿佛一条蛆似的不停地在白布条下滚来滚去,此时此刻,与其说我在用身体焦躁的举动来表达我内心的痛苦,倒不如说,我是在宣泄。我好像真疯了似的,“啊啊啊”地大叫。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李富贵,你别这样,冷静,你快冷静下来!”女人凑过来,双手按住我的胳膊,“好,好,现在我们不如说点别的?不说肖楠那混蛋了,一说他,不光是你,连我自己都气得要命!我们说点别的,说点别的好不好?”

我嗬嗬嗬地喘着粗气,瞥一眼箍匝我全身的白布条,忽然间心灰意冷,万念俱灰。只觉得我这辈子算是完了。

“李富贵,你还记得那个叫佳佳的小护士吗……”

“先别跟我闲扯。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肖楠要弄死他自己的亲生骨肉?”

“他是疯子!”

“邹倩倩,请你告诉我实话。”

“好吧,实话就是,肖正义三天前得知我肚子里怀的是女孩儿,不能替他肖家传宗接代。所以……他就对他儿子吩咐了点什么……”

“这简直难以置信!”

“信不信由你!不过我那尚未出世的孩子却是无辜的!他们不能剥夺她的生命!没这个道理!也没这条法律!他们,他们简直目无法纪!”

就在这时,我的前任律师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她抓着手机聆听了约莫五秒钟,然后“哦”了一声,挂了电话。之后,她一直双眼喷火,双手握拳,而且手指捏得咯咯直响。我问她出什么事了。

“陈路易刚刚打电话告诉我说,肖正义要他起诉我,起诉我曾在我爸住院期间,向医生行贿。”

“有这种事?”

“唉,不过是人之常情。我送了几张超市的购物卡。仅此而已。”

“当时知道这事的还有谁?”

“只有肖楠。”

“显然……显然……”我结结巴巴。

邹倩倩立即接口,“显然,肖家父子也要对我出手了。其实,早在我暗中帮着依依抵制蔡秃头对她的骚扰的时候,肖正义就明确表示过他对我的不满。嘿嘿嘿,只是,那个时候,我还以为,我可以仗着儿媳的身份高枕无忧,我以为对于他们父子而已,我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人’!嘿嘿嘿,我当时可真是天真!”

“你有何应对之策?我是说,你打算怎么应对肖正义?”

“呵呵,鸡蛋怎么敢跟石头硬碰硬?!不过……肖家父子、陈路易、你的大仇人以及那个钱为民,最近都收敛了许多……”

“钱为民又怎么冒出来了?”

“嘿,他不过是一条向肖正义摇尾巴的狗!为的就是加官进爵,步步高升。不足为虑。”

“那他们这些人又为什么收敛了?”

“你难道没听说吗?最近省里的督导组来了,听陈路易说,他们就住在人民医院对面的凯迪宾馆……而像肖正义这类人,是最害怕督导组的……”

“邹倩倩,你好像话里有话!”

“怎么会?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邹倩倩临走,又对我耳提面命了一番。她让我一定要放宽心,说她必定会对我知恩图报的。

竟是佳佳,也就是曾经照顾邹伯明的那个小护士,来给我送晚饭。她问我的第一句话是,你真的杀了人吗?

我没回答。她也没再追问。她抓着一个看上去好像没洗干净的塑料小勺,喂我吃饭。伙食不赖,是豇豆烧肉。我贪婪地吃了两大口,然而佳佳却突然放下饭碗与勺子,望着我,神情凝重,她问我,邹老爷子去世那天,我最后抱着老人的时候是不是在装腔作势。话刚一说完,她的眼眶就红了。于是,我一下子想到邹伯明去世时,她呆若木鸡的表情。说实话,无论是当时还是此刻,我都对这个小护士十分的怜悯。

又吃了一口饭,我便使劲摇了摇头。我让佳佳给我松绑,因为我要去厕所小便。但她说现在还不到给我解布带的时间,让我在床上使用坐便器。我坚决抗议。然而,我的坚持拗不过身体的需求。最终,我妥协。佳佳找来一个男护工,为我拿了坐便器。我如释重负,但却倍感屈辱。

门外突然吵嚷了起来,佳佳跑出去一探究竟,很快带回一个消息。医院接到紧急通知,说一个小时后市里卫生部门的领导要来此视察。于是,在外边一个医生的催促下,佳佳三下五除二地把饭菜一股脑儿地往我嘴里塞,然后一阵烟似的溜了个没影儿。而我,则旁观着一群群仿佛拥挤着赶去吃食的大鹅似的白大褂们匆匆从我病房门前走过,然后又匆匆走回来。搞保洁的大妈们好似雨后草地上的蘑菇似的,纷纷冒了出来,她们拿着抹布到处抹,差点没抹到我脸上。

领导们如约而至。他们昂首阔步,意气风发。走在最后边的一个人居然是钱为民。我看了他好久才把他认出来。他胖了许多,原本不算小的眼睛如今已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了两条缝。他一直在对走在他前边的一个高个子男人点头哈腰,毕恭毕敬。不过,他脸上的笑容却令我不敢恭维,因为那实在有点儿做作。

我打量了他一会儿后,他也发现了我!不过,他仍保持着和气的微笑,脸上看不出任何因我而起的表情变化。这位大主任跟着领导们从我门前走过。然而,一种奇怪的感觉蓦地窜进我的心头:似乎有些藏匿在黑暗中、比老鼠更贼的东西开始蠢蠢欲动了。不过,这种东西具体是什么,我却说不清。

八点差一刻的时候,佳佳火急火燎地跑来告诉我,说邹倩倩需要即刻进行刮宫手术,因此,邹倩倩特地让她来通知我一声,“有些事需要推迟”。我反复咀嚼着这话,心里难受了很久。

墙上的钟指向整八点。佳佳握着一管镇静剂来到我身旁。给我打针之前,她又提到了邹伯明,说老爷子是在她手下死掉的第一个病人。后来她又说了几句,但我却没再注意。邹伯明去世那天的情景,蓦地在我眼前浮现。

……

“我已听到了上帝的呼唤……他说我会上天堂……噢,他怎么是个穿着长袍的白胡子中国老头?幻觉!这他妈的必定是我的幻觉!”邹伯明躺在床上,一手按在胸口,一手紧抓住我的手。我坐在他的床头,床尾站着的是佳佳。而邹倩倩则被挡在门外。此时,我的前任律师不停地拍打着病房门上嵌着的玻璃。

在此之前,邹伯明已昏迷过一次,经医院全力抢救,才死里逃生。但是,醒来的老人,却说什么也不愿让那些精密又先进的医疗仪器的管子插在他身上。对此,他给出的理由是,“我再也不想被打扰了”。倩倩成全了父亲的愿望。

刚刚,老人小睡了片刻。现在,一种异样的光在他的脸上铺展开,这让他乍看之下显得很精神,甚至可以说是精神矍铄。

“李老弟,你认为……真的有上帝存在吗?”老人侧过头,用渴求又专注的目光凝视着我,仿佛我能为他解疑答惑似的。

“我不知道。”

“我原本也不信西方基督教的那一套,不过……不过你知道吗,在儒释道的世界里,我始终得不到真正的解脱……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伯父,您考虑得太多啦。”

“是吗?”老人凄凉一笑,摇摇头,“可是,人到了我这个时候,就总免不了会回顾总结自己的一生,反复总结,不断回顾……因此,这样翻来覆去地想过之后,就会突然……害怕起来,会忽然产生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会突然觉得他这一生过得没有任何意义,完全白活了!而这,这恰恰是最可怕的!”

“伯父,您……”我刚开口,就被打断。

“还是让我畅所欲言吧,趁着我现在还能说……真的,李老弟,我刚刚所说的都是真的,因为这两天,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也不能去想倩倩的事儿,对不对?毕竟,我死后,她要怎么样,她想跟谁结婚,都由她自己做主!因此,我在此之前的竭力反对又有什么用呢?更进一步说,推广到我这一生,纵观我这一辈子,啊,你说,我这庸庸碌碌一辈子,又是为了什么呢?”

“您……有……理想吗?”我斟字酌句。

“哈,哈哈哈,俱往矣,俱往矣……人生一场大梦,一枕黄粱,烟消云散……什么都留不住,留不住哇!”老人扭过头,哽咽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试探地问,现在能否让倩倩进来。

“不!绝对不要!”老人揉了几下眼睛,然后很突兀地说,“还记得之前我和你提起的关于贾谊和诸葛亮的共同点吗?”

我怕打断老人会更耽误最后撮合父女和好的时间,因此,对于老人的问题,我用微笑回应。一句话,我的想法是,尽量顺应着,然后再提邹倩倩,力图让其为父送终。

“他俩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忠心,而这种忠心表面上看是一种我国历来称颂的君臣关系,但实质上,却是两人对国家的赤子情怀!若非出于这种情怀,贾长沙就不会提出‘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精准可行之削减各诸侯王的对策,诸葛孔明也不会留下千百年被后世遵循的‘亲贤臣,远小人’的用人方略。他们早已超越了狭隘的君臣情谊,而上升到一种宽广博大的情感中。而这种情感,则是我在执教近四十年来,每每从历史典籍的字里行间所体会并感悟到的。只是,我这么个卑微又不足一晒的小人物,是不敢仰望两位先贤的才华与胸襟的。与他们相比,我就是一个虫豸,一只蚂蚁。日月如磨蚁,万事且浮休……浮休……”

老人话音未落,便缓缓闭上了眼睛。先前那层光在他脸上消失。他的脸色灰暗下来。一层接近地底腐烂淤泥的气味在空气中蔓延。时值正午,外边阳光明媚,病房内却拉着厚重的窗帘,只有一丝胆怯的光钻过窗帘的缝隙,跳在了老人的额角。于是,衰老、憔悴以及在生命尽头之前徘徊的那种恐惧,统统一览无余。不知为什么,此刻病房内天花板上的那根灯管突然闪烁起来,光忽明忽暗地投射到邹伯明的躯体上。他一动不动,但半张着嘴,微微喘气。

我和佳佳都屏着呼吸,我在默数老人的喘气声。佳佳突然声音发颤地说,根据医院的规定,病人弥留之际,必须要有直系家属陪同。“这是医院的规矩,不能违背。”

老人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再次抓紧了我的手(在他最后咽气的这约莫半个小时里,他一直没有松开我的手),“李老弟,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这么做并非是想惩罚她……我只是……我只是……”

“您只是在惩罚您自己。”我哽咽了。

老人深吸一口气,倔犟、执拗又固执的眼泪在他眼眶里打转。佳佳突然捂住嘴,望着老人两眼发直。

过了一会儿,老人打了个寒颤,说身上冷得厉害。于是我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在他身上。老人连连称谢,并且老泪纵横。“李老弟,我……我终于要到那个未知的世界里去了,我……我很激动……真的很……很激动,因为谁也不知道那里究竟是怎样的……那里是灵魂的天堂还是魂魄的地狱?那里有没有不公平与非正义,有没有与这个世界同样的烦恼与忧愁,有没有一群和我志同道合的游魂?啊,或许,那里什么都有!又或许之前我把那里想得太不堪了,要知道,知识分子就是有这种矫枉过正的忧患意识,我也不能例外……老弟,我……我现状的模样是不是很糟糕,很……脆弱?见笑了,真让你见笑了!而且连我自己也想不到,在我生命最后的时刻,陪伴我的人会是你……”老人刚说到此处,门上的玻璃就被好一阵噼里啪啦拍得直响。外边的邹倩倩急了,但是,出于一种特别的孝道,她竟不敢越雷池一步。

“邹老爷爷,我想……我只是想再重申一下医院……‘医院的规定’……要知道,一切都得按‘医院的规定’办……”佳佳虚弱地说着,然而,她的提议并未受到任何理睬。

“李老弟,你知道此时此刻,我心里除了恨我自己,还恨谁吗?”

“不会是邹律师吧?”

“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说老实话,我真恨不得把她揉碎了,装在我的心里,一起带走,带到那个正在召唤我的、神秘的世界——”老人突然松开我的手,然后仿佛使出全身力气似的捶打了一下他自己的胸口,随即,他“哇”地一声干呕,吐出一口乌黑的血。血坠落在我浅蓝色的外套的领口,仿佛一朵初绽的墨菊。

“李老弟,我死后,你会来我的墓碑前看我吗?”

“我……我会带些历史书读给您听。”

“啊,太好了!太好了!你说中了我的心事。”老人开心得笑出了声,这一刻,他笑得就像个单纯的孩子,我立即捕捉住此刻。我央求着让邹律师进来。然而,老人却仿佛没听到我说的话,死死咬着嘴唇。接着,他仰起下巴,看天花板。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了一只正在天花板的拐角处结网的大蜘蛛。

“如果可以,我多想回到她小时候啊,那时,她才三岁,也是一个午后,太阳把我晒得暖洋洋的,捧着书直打瞌睡。她……她在一个花盆里发现了蜘蛛,拨动着玩了一会儿,然后小心地把这个狡猾的小虫子放走,接着便缠着我,非要我给她讲关于这小虫子的故事……所以,我就给她讲了拿破仑,讲在一次战败后,拿破仑看见蜘蛛不断结网,从而受到鼓励,重新树立信心……啊,这段回忆多么……多么——”老人蓦地停住,他突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又近乎绝望的眼神望着我。“李老弟,我……我只相信你一个人了,我……噢,该死的,我……我快不行了,我感觉得到,可是,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还有一桩心事未了……心事……”他费力地呼吸着,一手按住咽喉,一手扯着我。

佳佳立即走到床前,按下紧急按钮。然而,随即冲到门口准备赶来实施抢救的医生却被邹倩倩拦在了门外。她拦下医生的理由十分荒诞,“既然我见不到我爸最后一面,你们也别想见到!”

我不知道这时,老人的意识是否还清醒,但是,我却注意到他终于隔着门上的玻璃,向门外无比眷恋地瞥了一眼。而这一眼完全暴露了他的心事,是的,是的,除了这个让他牵肠挂肚的女儿,他还能有什么心事呢?仅仅在这一眼之后,老人就永久地合上了眼睛。至此,我终于哭了出来,并且信誓旦旦地向老人的遗体保证,说我必定会帮老人了却心事——帮他照顾好女儿。

佳佳的手一直按在床头的呼叫按钮上没有松开,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自己的手,脸色异常苍白。

我走过去打开了门,门外的几个医生立即冲进来,其中的一个医生蹲下身,扶着晕过去的邹倩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