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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鬼鬼祟祟的鸿门宴
若非邹倩倩接到陈路易的好像十分紧急的电话,我几乎难以脱身。从人民医院走到凯迪宾馆门口的时候,雷子给我打来电话,他说中午钱大主任要请我吃饭。我不明所以地问,“钱大主任又不认识我,干嘛要请我?”
“李哥,跟你交个底吧。其实,这次你的事情之所以能办成,完全是因为钱主任。要不是他给校长打了个电话,我哪能那么容易地从教导主任那儿拿到吕佳婷的家庭地址呢?”
刚听到“吕佳婷”这个名字,我的心就登时“蹬”地一下像被硬物咯了似的,一阵疼。
是的,吕佳婷就是李平安在那本日记中提及的她的同学。那天我无意中碰到在李平安生前小学做保洁的雷子,便突发奇想,拜托雷子帮我查找吕佳婷的联系方式。本来,我对于这件事没抱多大希望,完全是出于一种任其发展的心态,因此,在今早收到雷子语音的时候,我喜出望外。不过现在,这种惊喜变味儿了。一种狡诈阴森的感觉袭上我心头,而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因为那个让我感到猝不及防的钱大主任。
因为从人情世故上的角度看,钱主任帮了我的忙,应该是我请他吃饭,感谢他才对。而现在,怎么完全反过来了呢?我心里暗自嘀咕。
在去饭店之前,我到饭店附近的一家新华书店吹了会儿冷气。我拿着一本书,一点儿没看进去,我的注意力被身旁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攫住。她穿着白色的公主裙,奶声奶气地在给她的十一二岁的哥哥讲故事。不用说,她哥哥的表情很不耐烦,不过,他看向妹妹的眼神又是那样宠溺。走出书店,我的耳畔还一直回响着小女孩儿“哥哥,哥哥”的叫嚷声。
根据雷子发给我的地址定位,我很快找到饭店,刚到门口,就看到了分开站立好像两个门神的雷子和豹子。雷子喜气洋洋又略带得意地望着我,叫我李哥,他还想说话,却被豹子抢了先。“臭小子,你好大的架子!居然敢让钱主任等你?你要知道,你可是让钱主任破了例,因为在你之前,人家可是从来不等人的!快,赶快跟我进去!”
这家饭店门头不大,但大厅却十分宽敞,厅内坐了两桌人,都已经吃喝得嘴角流油,满脸通红。我跟着豹子沿着大厅侧面的一条铺设着青砖的小路走到了最顶头的一个包间。包间里的那张硕大的圆桌边已坐着蔡秃头和一个穿着藏青色西服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看上去五十岁左右,身材中等,四方脸,皮肤黄,眼睛微微向外凸,并且目光十分威严,似乎在仗着自己的身份而端着架子似的。在我进门之前,他正神情专注地在听蔡秃头讲话,不过,我刚一进来,他们的谈话就中止了。
蔡秃头冷冷地横我一眼,然后突然像川剧变脸似的立即换了一副面具,满脸堆笑,他缩着脑袋,用诚惶诚恐的又细声细气的声音(这声音听得我头皮发麻)向中年男人道,“尊敬的钱主任,您瞧,这就是李富贵。”
钱为民坐在座位里,懒洋洋地向我伸出手。我不由地愣住,这时身旁的豹子猛地掐了一把我的胳膊,我这才反应过来,走上前握住钱为民的手晃了晃。
钱为民侧着头,眯着眼,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他松开手,打着官腔对我嘘寒问暖,问我现在以何为生,生活是否拮据。
我敷衍了几句。他在听我说话的时候,一手托着下巴,另一手捏着一根筷子敲击着小碗,神态颇为心不在焉。我当然不敢对这位“钱大主任”露出任何的不满,我还是表现出了符合当下场合的顺从:耷拉着脑袋,垂着两手,一副乖乖听候差遣的样子站在原地。
筷子敲碗的声音令我感到厌烦。好在半分钟后,它终于停了。钱为民放下筷子,轻描淡写地朝我点点头,说我这样的特殊群体是需要被重点关注的,又说他以前是花园里街道(我以前租处的所在辖区的街道)的主任,对那里的情况非常熟悉。
听到这儿,我突然想起那个花园里街道的社工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殡仪馆办李平安火化的事,不过,这个念头也仅仅一闪而过,在我的脑海里稍纵即逝。
这时,我抬起头,与钱为民四目相对。一道闪烁的、可疑的、仿佛藏着某种阴谋的神情如闪电般从他的脸上掠过!我蓦地打了个寒颤并且下意识地闭了会儿眼睛。等我睁开眼,再度打量他的时候,他已恢复先前那种庄重严肃的官派模样。
“李富贵,你还傻愣着干什么?要知道,钱大主任这是在给你面子,并且答应要帮你的忙呢!快,赶快向钱大主任表示表示啊!”蔡秃头伸出肥硕的手,仿佛很是着急地比划了两下。
我连忙后知后觉地感谢钱为民,并且也称呼他为“钱大主任”。
被感激的人面不改色,泰然若素。微微朝我点了点头之后,他又捏着筷子敲击起小碗。这时,蔡秃头与我身后一直站在门边的豹子使了个眼色。豹子立刻会意,走出包厢,大声嚷嚷:“老板,走菜!快走菜!”
豹子重新走进来,雷子跟在他身后,手里提着两瓶高档的白酒。瞄了眼这白酒,钱为民脸上微微变色,他刚蠕动了几下嘴唇,豹子就抬起胳膊,捅了一下雷子的肋部。“你怎么回事?刚刚我不是让你去买红酒的吗,怎么全买成白的了?去去去,现在就立刻给我去重买!喏,把这白酒也带着——噢,雷子,你等一下!”说着,豹子转过身,矮下腰,用好像对亲爹说话的语气问钱为民:“您看,这白酒要不要一并退了?”
“这种小事也要麻烦钱大主任?”蔡秃头插嘴,双眉皱紧。
豹子和钱为民都没理睬蔡秃头。钱为民只是朝豹子抬了抬手,于是乎,豹子就心领神会了一切!他转过身,敛去了刚刚脸上浮夸的笑,板着脸对雷子发号施令。他让雷子去把白酒退了,再去某个名酒专卖店买法国进口的红酒,不过,红酒需要开发票,发票的内容写会议。
雷子领命离去。不过,却一直迟迟未归。最后,冷菜热菜都上了,在钱为民的两声咳嗽声过后,豹子就如飞毛腿似的去这家饭店的吧台里拎来两瓶国产红酒。
蔡秃头为钱为民斟酒的时候,始终细声细气,好像被人捏住了喉咙。“钱大主任,您今天就将就将就啊……”
直到这时,这位大主任才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入座。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蔡秃头几次三番地逗引钱为民说话,而后者的谈兴也渐渐浓了起来。他开始谈他前段时间,如何不辞劳苦、身心俱疲地挨家挨户地走访检查,应对疫情。又说当前他所熟悉的几家大医院急缺国外的先进的医疗器械,问蔡秃头有没有这方面的门路。蔡秃头说要回去问问张副所。
钱为民与蔡秃头干了一杯红酒,豹子和蔡秃头两人抢着要为其斟酒,最终还是蔡秃头争胜。钱大主任突然举起酒杯,朝我晃了晃,让我今后但凡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去找花园里街道求助。
我自然感激万分,但也仅仅是表面上的。喝干杯中酒,我一时脑热,向钱为民抛出了一直藏在我心中的疑问。“钱主任,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要知道,你我素昧平生,你突然这样帮了我一个大忙,实在令我感到不疑惑。”
钱为民朝我瞪大了眼睛,接着,他用意味深长却又仿佛暗藏玄机的目光与身旁的蔡秃头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两人一起放声大笑。笑得肆无忌惮又极其张狂。这笑声仿佛是说:“李富贵,像你这样的人怎么敢在我面前人五人六,装模作样呢?要知道,你在我们的眼里不是人,顶多不过算一只蚂蚁。只要我手指一动,就能立刻能把你捏死,捏得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我被蔡秃头灌了很多酒,喝得头晕脑热,天旋地转。在我最后失去意识之前,我隐隐听到钱、蔡的对话。
“这人……可得一直盯着。”钱为民声音低沉。
“您大可放心。我敢向您保证,这个杀人犯绝对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蔡秃头大着舌头含糊不清地笑道。
……
酒醒后,我发现自己仍待在那个包间里。不过,我是躺在由几张凳子拼成的“小床”上的。包间里已收拾干净,但仍残留着红酒的酸冲味儿与炒菜的油腻。翻了个身,我坠落在地。
我感到恶心,跑到厕所一阵狂吐,吐完,问店员要了杯热茶,不怕烫地喝了大半。至此,我才缓了过来。
天气十分闷热,好像要下暴雨。我打算去不远的新华书店再吹吹冷气,但是没走几步,就接到依依的电话。她找我主要是为了两件事,首先,就是今天原本是邹倩倩向她索要二十万交付的期限,不过,她仍拿不定主意,所以想与我商讨。听到这儿,我不禁心烦意乱,我当然不能跟依依提昨天我在酒吧得罪肖楠搞砸一切的事,不过越是这样隐忍着,我就越是焦急难耐。这时,依依突然提起了刚刚在电话里对她暴跳如雷的邹倩倩,还说邹没等她说两句话,就好像火山爆发似的挂了她电话。对此,依依大惑不解,连连问我是不是邹倩倩家里出了事。我立即想到早上我差点害死邹伯明的种种,想着想着,就愈加郁闷。
依依找我的第二个目的,是让我陪她去见陈路易。用依依的原话说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联系上这位律师界的大咖,而这位能为赵凯亮“开脱”的律师手中是掌握着一些难能可贵的资源的。我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显然,她是想借陈路易之手为其父周旋渔利。
一小时后,我陪着依依,坐在了那位我只在法庭上与之有过一面之缘的陈路易的面前。咖啡厅被刷成了淡绿色,墙上缀着人造的爬山虎,桌上摆着活生生的绿萝,桌椅都是藤条编织的,已被上还系着白色的蝴蝶结。冷气开得很足,穿了一条粉色薄纱连衣裙的依依不停地打喷嚏,而我则不厌其烦地抽纸巾递给她。
陈路易默默地打量着我们,脸上闪烁着因参透某事玄机而生成的倨傲的表情,此外,他还间或用一种几乎与钱为民曾经流露的那种相似的、莫测高深的神情斜睨我。我被他瞧得心惊肉跳,惶惶不安。与此同时,我也趁机端详了他——他瘦高个,相貌英俊。不过,眉眼间总流露出一种严厉得近乎苛刻的神情。
在依依把鼻子擦到通红的时候,陈路易开了口。“柳小姐,你的意图已经在之前的电话里表达得非常清楚,因此,我认为,现在,我有必要对你阐明一下我的立场与态度……”
依依默然。
“不过,在我说之前,”陈路易突然拉长了脸,“我想就你身旁这位李先生(在提到我的时候,陈路易突然变得怪腔怪调)的到来,说上几句……柳小姐,我希望你能明白,有些事,有些人,你硬把他们掺合到一起,是非常不合时宜的。。啊……不知道我这么说,你明不明白?”陈路易眯起眼睛,用看蟑螂的眼神嫌恶地望着我,然后脸上又露出之前那种莫测高深的表情。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我感到强烈的不安。但是,我又说不出我为什么而感到不安。
这时,依依已经非常窘迫。她涨红了脸,声音略显急促地说,“陈律师的意思是……你此刻仍介意李富贵曾经与你在法庭上对立的立场?”
“哈,哈哈哈……“‘介意’?‘介意’?柳小姐,你竟然认为我陈路易会‘介意’这样一个精神分裂的患者?哈,哈哈哈,柳小姐,难道你认为应该把我和这样一个病人相提并论?难道你不觉得你的这一想法过于幼稚与可笑么?”
依依说不出一句话,胸口一起一伏。
而被陈路易称为“精神分裂”的我,也暗自恼怒。我攥着拳头,把掌心里的面巾纸一揉再揉。纸团掉在地上。
陈路易身体前倾,伸手拍我的肩膀,“哎哟喂,怎么现在的精神病人怎么这么敏感哪?”我立即躲开了他,并且站了起来。
“啧啧啧,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唷。李先生,你坐,继续坐啊,我的话还没说完,而在我的话没说完之前是不允许听众中途离场的,请记住,这是我的一条处事原则。当然,我其他的原则还有很多,譬如说我也很讨厌别人打断我的话,要知道,这可不是一件让人感到愉快的事,尤其当你兴致勃勃,讲得泥沙俱下,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
“陈律师,你……究竟想说什么?”依依不耐地问。
“啊,柳小姐,你可是冒犯到我了。要知道,你打断了我的话,这可不是一件让人感到愉快的事,尤其当你兴致勃勃,讲得泥沙俱下,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不过,够了,让我们言归正传。柳小姐,那位你竭力想打听的大人物叫肖正义(听到这个名字,我头皮一阵发麻),他是咱们市的副检察长,虽然已经退居二线,但实力仍不容小觑。顺便说一句,我是通过结交这位大人物的儿子进而有幸领略到这位大人物的风采的,而这些统统发生在赵凯亮找我做辩护之前。因此,坦白地说,赵凯亮是因为我才抱上了这位大人物的大腿。没有我陈路易,就不会有他赵凯亮的无罪释放。”
依依的眼睛顿时亮了,她请陈路易帮她引荐肖正义。
“恕难从命。”陈路易一边说,一边意有所指地冲我眨眼睛。
“为什么?”依依不解。
“‘为什么’?哈,哈哈哈……柳小姐,关于这其中的原委,我相信……你至今仍蒙在鼓里。唉……谁让他是一个精神病呢?或许,就冲着这一点,我们就该对他心怀宽容……”
“您的话,我越来越搞不懂。您究竟在暗指什么?难道是李富贵出了什么事吗?”
“柳小姐,你何不干脆问问他呢?”陈路易笑得放肆又快活。
我蓦地明白了一切!原来,这位大律师早已知道昨晚的事!他早就知道我得罪肖楠的事。是的,是的,他刚刚不是说了他认识肖楠吗?因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多半是肖楠向他抱怨了昨晚的遭遇。
依依拉了一下我的胳膊,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正难于启齿,支支吾吾,陈路易却放声大笑。而我更是在这刺耳的笑声中羞愧难当,我无法面对依依,更加不敢直视她漂亮纯真的大眼睛。我一下子跳起来,冲了出去。
而在我飞奔到咖啡厅门口的时候,背后还传来陈路易的嘲笑,“瞧啊,精神病发作了!”
我跑得更快,一阵风似的冲出咖啡厅,好像身上着了火似的拼命狂奔。路边的高楼大厦,路灯树木仿佛都幻化成陈路易嘲讽我的放大的脸孔,因此,我根本不敢去看它们。与此同时,放肆又刺耳的笑声久久在我耳边回荡,而且不知怎么的,到后来,这笑声仿佛不仅仅是陈路易一个人的,似乎还混杂了钱为民的声音。
我喘着粗气停了下来,我居然又走到了李平安的小学!捂着嘴,我暗自惊呼并身体发颤,与此同时,一块又软又滑的好像香蕉皮的东西粘在脚底,让我失去了平衡。我整个人倒了下来。
后脑勺剧痛的同时,我的眼前漆黑一片。
等我醒来,首先印入我眼帘的是雷子那张年轻又丑陋的脸。不过,此刻,在这张脸孔上显现出的却是一副由衷又真挚的神情。“李哥,你感觉怎么样?”
“死不了。”我摸了摸头上包扎的纱布,微微察觉到后脑勺的一丝疼痛,随即我开始打量四周。我躺在一张脏兮兮的小床上,眼前的房间又窄又小,阳光透过蓝色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百叶窗的缝隙里照进来,在黑乎乎的地板上形成一道道闪亮的平行线。家具少得可怜,仅有一张桌子和两张塑料凳,其中靠床的塑料凳上摆着纱布、药水和棉签。然而,地板上散落着不少垃圾:泡面纸桶,火腿肠的包装皮,一小截手指长的吃剩的辣条,一罐可乐以及一包薯片的空袋子。一只肥胖的蟑螂正从薯片的袋子里钻出,旁若无人又大模大样地在地板上不疾不徐地爬。
雷子扶着我坐起。“李哥,你已经昏睡一整天了。”
“一整天?”我不安地惊呼,“现在几点?”
“下午两点。”
“快,快把我的手机拿来。”
雷子依言照办。然而,我的手机竟没电,关机了(我的手机充电器被落在东郊的别墅里)。而雷子向我提供的他的手机充电器与我手机不匹配,因此,我无法给手机充电。抓着手机,我用力捶了一下床褥,,猛抓头皮,还把背后的靠枕抛到床下。雷子问我怎么了,我觉得一时半会儿和他说不清,因此索性不对他说。我问雷子借了手机。然后,我给依依发短信,告诉她前天晚上我与邹倩倩、肖楠的那场闹剧。我在短信末尾署上了我的名字,然后紧握着手机,屏息等待。十分钟过去,我没等到任何回复。焦急烦躁的我,用力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后脑勺的伤口被牵扯到,我疼得倒抽冷气。
“李哥,你没事吧,要不要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雷子声音关切。
然而,“检查”这个词就好像藏在原始森林中的某神秘部落惯用的羽箭,倏地一下刺中了我如今那极为敏感的心。我蓦地火山爆发。“‘检查’?难道连你也认为我这个‘精神病’现在旧病复发,需要到医院去做一下那该死的‘检查’?”
雷子慌了,他不停地摇头摆手,“李哥,李哥,我根本不是这意思……我,我只是担心,害怕你的伤口感染,要知道,如果伤口感染而且处理得不好的话,就会……就会十分糟糕的!”
“糟糕?”
雷子点头如捣蒜,他碎碎念地告诉我,说他第一次偷东西的时候被人发现,然后挨了揍。一根生锈的铁钉嵌进他的小腿里,流出了黑血。那时也像现在一样,是五月底,天气闷热。他没去医院,只是自己拔出铁钉,找了个创口贴贴在伤处。三天过后,伤口感染,不仅流脓,还长了蛆。后来,他在医院清创的时候,疼得死去活来。“李哥,那些从我肉里取出的蛆,一条条肥得像肉丝,在消毒盘子里扭来扭去……”
我赶紧让他住口,说他恶心。他憨憨地笑过之后,把手搭在小腿上,歪着头,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
我盯着手机,不耐烦地看了一眼又一眼,深深叹息。
“李哥,你在烦恼些什么?能给我讲讲吗?”雷子不知从哪儿找到一包辣条,一边快活地吃一边问我。他的一粒唾沫落到我的握手机的那之手的手背上。
我没睬他。他又把方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刚说完,就突然吐掉嘴里的辣条,猛拍大腿,“啊,我知道啦!你一定是为了你妹妹还没火化的事烦恼,是不是?”
我惊疑不已,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他遂告诉我说,早在那天与钱为民吃饭之前,他就偶然偷听到豹子与钱为民的谈话,两人原本是在谈论“皇冠”这一高级会所的经营问题,但是不知怎么的,说着说着,钱为民突然提到了李平安尚未火化一事,不过,也就说了一句。听到这里,豹子发现了雷子,就把他赶跑了。“李哥,钱大主任这是真的关心你呢!”
“是的,关心,关心,是够关心的。黄鼠狼给鸡拜年!”
“什么什么?什么‘拜年’?怎么又扯到‘拜年’上了?现在才五月底,距离今年过年还早嘛!不过,李哥,你现在好像在嘲笑我,是不是你嫌我没文化,听不懂你说的话啊?”
我连忙否认,我摸着后脑勺的纱布,诚恳地看向雷子,“要不是你救了我,我现在还不知是怎样的落魄样哩。雷子,有些话……是不必说出口的,但是,这些话,我永远会放在心里。”
眼前的大男孩冲我瞪大了眼睛,迷茫的神情在他脸上掠过,不过很快,他就恍然大悟。显然,他已明白我对他的感激之情。“李哥,你知道吗,你昨天真的是吓死人了!我当时正好在学校的传达室里等豹子。我想央求豹子给我在‘皇冠’那个高级会所安排一个工作,啊,我上回跟你说了吧,豹子现在掌管着整个‘皇冠’,可神气啦!不过,这完全是因为钱大主任与他的非同一般的关系。豹子迟迟不来,我就坐在传达室里和门卫闲聊,那门卫跟我吹牛,说他去过一次‘皇冠’,跟他家的一个有钱的亲戚去的,他在那里大开眼界,不仅看到许多非富即贵的有头有脸的人物,还看到了许多漂亮的小妞。我问小妞怎么个漂亮法,刚说到这儿,我就透过传达室的窗户看到了你,你在学校大门口突然摔倒。当我抱着一动不动的你,又伤心又慌乱的时候,豹子哥来了。当时一些路人纷纷提出要我赶紧拨打120,叫急救车来。可是,豹子却不同意,用他的原话说就是,你的伤没什么大碍,只需‘私下处理’。于是,我就带你来了我这儿。”
下午四点,我与雷子来到殡仪馆。在来殡仪馆之前,我让雷子给我买了个适合我手机用的充电器,赶紧给手机充满电。
刚踏上殡仪馆的一层台阶,我就伸手摸了摸外套口袋里的那份证明文件。文件是紫霞东路社区派出所开具的李平安的死亡证明。而这证明是四十分钟前,由紫霞东路社区的孟大姐(也就是那个曾给我打电话,让我给李平安办火化的那个妇女)通过市内快递交到我手上的。死亡证明办理的整个过程,都由孟大姐一手操办,毋须我出面,更不需要我去医院开具所谓的“精神病患者当前精神状况正常”的医学证明。不用说,这一切的顺利办理是托了钱为民的福。我只跟孟大姐提了钱为民这个名字,然后,一切迎刃而解,不费吹灰之力。为此,我非常赞同雷子的话,“钱大主任,无所不能。”
躺在冷冻柜里的李平安看起来,比活着的时候,缩小了一圈。她身上穿着被血浸透的原本是白色的呢子裙,小脸青紫青紫,头发和睫毛上挂着一层厚厚的白霜。
房间里零下十几度,不一会儿,雷子就不住地打喷嚏,嗅鼻涕。
我一声不吭地抚摸着李平安冰冷的小脸,手指久久留恋。站在我们身旁的工作人员很是不耐,咳嗽了一声又一声。我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一百块钱塞给这工作人员,他便止住了咳嗽,耸耸肩,快活地离去。
我的手指突然凑到了李平安的鼻孔下边,然后好像触电似的倏忽一下收回。我扶着带着一股尸臭味儿的冷冻柜边缘,打了个寒颤。雷子走过来,拍拍我的肩。一股异常酸楚的热流窜进我的咽喉,吞下这股热流,我沙哑着嗓子问雷子,他这辈子最爱的人是谁。
“我妈。”
“可是你与她失散了,至今没她的下落。”我背对着雷子说话,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李平安。因为我刚刚的触碰,李平安的一缕长发因为我的触碰散落到她的鼻子跟前。
“可能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找到我妈了。”
“真的?”
“嗯。”
“蔡秃头把你的身份信息录入了公安的寻人系统了?”
“那个死秃子哪里肯哟!说到底,还是钱大主任帮的忙。”
“嘿嘿,又是这个钱大主任。”
“那当然。钱大主任,无所不能嘛。要我说,他就是神仙!比狐仙还灵!”
“狐仙?”
“啊,小时候我听我妈说过狐仙的故事,说她们法力无边,能令人起死回生。”
“真希望现在在这儿就能冒出一个狐仙……”
“李哥,你要狐仙帮你做什么事?”
我没吭声。盯着李平安鼻孔旁边的那缕长发,看了很久很久。说真的,我希望那头发颤动,哪怕仅仅只颤动一下呢。
等候火化的时候,我开始为给李平安购买墓地的钱犯愁,殡仪馆提供的最小的一块墓地需要两万块钱,而这对于我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我思来想去,瘫坐在大厅的座椅上,一筹莫展地听着外边低沉迟缓的哀乐。雷子告诉我说,外边有一个小乐队,专门为死者骨灰的下葬吹奏。伴着哀乐,我居然睡着了,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钱为民坐在一个密闭的房间里审讯我。在他的背后放着一扇巨大的黑色檀木的屏风。他问我生辰八字,问我睡过几个女人,问我第一次给李平安换尿不湿时的心情,一系列诸如此类的莫名其妙的问题。我结结巴巴地据实相告。然而,他却并不满意,他突然丢下我走到屏风背后,然后,我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却极其熟悉又令我极其愤怒的声音。我惊怒交加,想站起来追到屏风背后一探究竟,然而就在这时,钱为民重返,手里拿着粗绳,把我绑了个结结实实。他放声大笑,和他一起笑得还有藏在屏风后面的那个人!我坐在椅子上奋力挣扎,剧烈扭动身体的同时,怒不可遏地大叫:“赵凯亮!”
我睁眼醒来。
这时,我的手机响起。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人——老韩的老婆任玲——给我打来电话。她说她带着韩明宇(老韩的儿子)已经回到本市,儿子现在想重操父业,不过不熟悉业内情况,因此想找帮手。至此,她突然停住,而我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沉吟片刻,我斟字酌句地问任玲,是否听说过我的事。她答,一无所知,还解释说他们刚从国外回来,刚刚安顿好,又连连对我说抱歉,说对我不够关心。我与她客套了两句,就婉转地表示了拒绝,我说以我目前的状况,对他们母子实在是爱莫能助。
挂上电话没多久,我领到了李平安的骨灰盒。正当我想找雷子商量,先把骨灰盒寄放在他的租处的时候,雷子突然眉飞色舞地冲我晃了晃他的手机,他说刚刚豹子给他转了两万块钱,并让他把这钱再微信转给我。雷子一边说,一边按动手机。眨眼间,我收到了这笔钱。接着,我按捺下满腹狐疑,给李平安挑了一块最僻静的墓地,让她入土为安。值得一提的是,下葬骨灰时,雷子叫来了那批吹奏哀乐的乐手。支付了八百块钱后,雷子面有得色的跟在我身旁,享受着异常沉重的《友谊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