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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善恶一线
曹鹏飞的录取通知书像一枚炸弹落在了家属区,整栋楼的人都被炸得倾巢而出。他们排着队传阅那张来之北京大学的通知书。这东西,他们一辈子也没见过:“状元呐,我们这穷窝出状元了!”众人满眼惊羡,喃喃自语。在收齐邻居们的祝贺和羡慕的眼神后,曹阿姨心满意足破开人墙,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了幺妹的麻将馆。
这会儿,是下午三点,麻将馆里的客人坐得满满当当。
“女娃子,咱们鹏飞中状元呐。”曹阿姨站在门口,双手高举录取通知书,像是在宣读皇帝圣旨一般:“曹鹏飞同学,北京大学,录取你入我校,经济学院金融系专业学习,请凭此通知书到学校报到。”
曹鹏飞的厚积薄发给幺妹鼓足了劲,她知道儿子有能力考个不错的大学。当真真切切听到北京大学这几个字后,还是没能继续淡定,那眼泪,珠儿似的,顺着脸颊滚落而下。
正打麻将的牌友们也坐不住了,争先恐后挤到曹阿姨身前,大家都想亲眼看看中国最高学府的录取书长着何等的模样。众人传阅喜讯的同时,都嚷着要幺妹请吃大餐。
此刻,喜讯的主人正在欧洲游玩呢。旅游团是王安报的,钱也是他出的。他将护照和机票若无其事交到鹏飞手里:“艰苦的高考生活结束了,出去玩玩吧,顺便长长眼界。”
他的大手笔愣住了曹鹏飞,这趟欧洲十国下来,得花不少钱呢:“王叔,我是不会去的。即便要去,也等我以后赚到钱带我妈一块去。”
“去不去随你,反正这钱肯定是退不了的了。”王安也不劝,他知道,就为心疼钱,这孩子也是会去的。
曹鹏飞也弄不清怎么回事,自从那次王安背他去医院之后,他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人亲切,他猜可能是这人对母亲好,让母亲开心,他爱屋及乌罢了。
而王安呢,似乎也并不掩饰他对鹏飞的爱,闲的时候总爱找他聊天,两人总是以幺妹的喜好作为开头,随后便是天文地理,国内国外的胡侃。王安说鹏飞是他的忘年交,他也经常打着忘年交的幌子,满足他的一切爱好,甚至出钱请重庆围棋下得最好的人当他老师。
王安是下午五点到麻将馆的,在看到鹏飞通知书那一刻,他眼眶都红了,说话的声音竟有些发哽道:“这小家伙,可真厉害!幺妹,我替你高兴。真的,我替你高兴!”当着众人的面,他拨通了鹏飞的越洋电话,一张脸乐成了一朵花:“鹏飞,通知书下来了,祝贺你得偿所愿!你妈说了,等你回来,要给你办一个隆重的升学宴呢。”
王安挂了电话,冲麻将馆里打牌的人直嚷嚷:“我跟你们说啊,现场的人,到时候一个也不能少!咱们先吃饭,后唱歌,不醉不归!”
笼罩在欢声笑语中的秋妹,此刻却是心事重重,鹏飞的通知书下来了,一杰的咋还没信呢?他们分数相差近二十分,还不知道能上个什么学校呢。
“秋妹,一杰的通知书下来了吗?”幺妹察觉到了她的担忧。
“没,我不正愁吗?”秋妹苦着脸道。
“愁啥?就他那成绩,怎么遭都是个重点大学,要不打电话问问一杰?”
“他没电话,”秋妹咬了咬嘴唇:“在工地干活,说是想赚点学费。”
“你们家王二呢?”幺妹突然想起,有一段时间没看见这家伙了。
这一问,秋妹眼泪扑簌簌就下来了,她蹲着身子抱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帮我看着点,”幺妹给王安打了一招呼,拉了秋妹在花园中央的长椅上坐下来:“说说吧,遇到什么事了?”
“我快撑不下去了,”秋妹抽抽泣泣哭了半天,垂着头说:“要不为一杰,我都不想活了。”
“都熬出头了,还说这傻话干啥?”
“儿子学费还没着落呢。”秋妹想起这事就头疼,正想着和幺妹商量一下,看能不能预付她一年的工资。实话实说,她觉得这要求不太合理,她们非亲非故,这些年幺妹对他们也算是照顾了,人可不能得寸进尺。
“又不是什么大事,看把你愁得。”幺妹早在心里盘算好了,等一杰开学,她先把钱垫付出去。这点钱对她来说,也就麻将馆十天八天的收入而已。她也没有想到,同样的麻将馆,只是针对的消费群体不同,收益差距会是如此巨大。月底盘算盈余,愣得她好半天没缓过神来——刨去所有开销,她手里还剩了五万块。
换句话说,以往近四年的收入在这边两个月就齐活了。一个月五万,一年就能赚六十万呢。这么多钱该怎么花呢?嗯,先把王安垫付的房款还清,再拿出二十来万给老头老太太买个带楼顶花园的小区房。还有余钱呢,要不买个车来开开,没事带着家人四处转转?
听了她的计划,王安笑得都岔了气:“有点远见行不,钟老板?难道你不想让钱帮你生钱?”
幺妹一拍脑门,问是不是再找个小区又开一家麻将馆。王安兰花指一扬,轻轻在幺妹肩膀上打了一下:“眼界一点也不开阔,我打你啊。”
小妹骨头都酥了,她最受不了男人的撒娇。刚开始王安这样她就狂笑,后来习惯了,还觉得挺受用。
随后王安一本正经告诉她,生意不仅仅是简单复制,最好能往高精尖走。就如受人追捧的奢侈品牌,香奈儿、瑞士名表之类的。这些东西不仅是一种产品,还是身份的象征。
太过于专业的话幺妹听不明白,嚷嚷着让他说人话。王安在她脸颊上狠亲一口后说:“我的意思是,你手里的钱先好好存着,乘现在还没有竞争对手,先积累一笔原始资金,等跟风的上来,就是该转行的时候了。你不要以为现在能挣钱,半年后,一年后还能依靠这麻将馆赚钱。现在的人最擅长就是跟风。难道你没看见,水煮鱼赚钱的时候,满大街都是水煮鱼,酸菜鱼赚钱的时候又满大街的酸菜鱼?一旦发现辣子鸡赚钱,可想而知,啥鱼都不卖了,直冲那鸡扑去。有时候我觉得这些人挺好玩,不是琢磨着开发一个菜系让其发扬光大源远流长,而是一拥而上,快速将一个个新开发出来的名菜做烂做死。对了,要不你以后索性开个豪华点的餐馆,就把这些昔日火过又被人抛弃的名菜捡起来,改良改良让其发扬光大。我敢保证,生意肯定好!”
幺妹说想法不错,但她不想开餐厅,不过可将这建议说给阮芸听。
对于其他人,王安才懒得劳那神,他敲了敲幺妹的脑袋:“你看着,用不了多久,这小区的一楼或者七八楼,都有可能开麻将馆。赚钱如此容易,没人跟风那就怪了。你呀,一点危机感都没有。依我看,真到那个时候,咱们果断放弃麻将馆,转做茶楼算了。”
转而他又否定了刚才的建议,说茶楼竞争激烈,替代性也强,不是太好的项目。思考了好一阵,他建议幺妹索性开个会员制的会所,说北京那边正流行。头几个月,他去北京出差,一朋友带他去了皇家俱乐部,里面的人都非富即贵,是富贵群体难得的交际场所。在他看来,会所就要制造这样一种感觉——能在那儿消费是一种荣誉,是身份的象征。
王安的话听起来有道理,也激发了幺妹心里的危机感。
她现在帮秋妹一点问题也没有,可以后呢?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于是她问秋妹:“你怎么不叫王二去工地打工?儿子都去了,他一大男人为什么不去?他要再不去,索性离婚算了,这种男人拿来干嘛?”
“在拘留所呢,都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秋妹说完这话,就撇着嘴把脸转向了另一边。
“犯什么事了?”幺妹一愣,这家伙莫不是穷慌了,去做了鸡鸣狗盗之事?
“说想给儿子赚学费,去摆地摊,还不到一个月,就出事了。他那脑子,就不是做生意的料。”
“摆个地摊怎么会弄到拘留所去?”
“这几个月不是严打吗?说不准贩卖管制刀具。他不知道水果刀也属于管制,还大大咧咧跟路过的便衣警察兜售,结果就进去了。”
“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说服啥啊,我对他早就不抱希望了。”这话她说得算客气,伤透她心的不仅是丈夫,还有他的亲人们。
“什么情况?”
“半年前,在老家的婆婆经常喊头痛头晕,住在一起的另外两个儿子媳妇没一个肯搭理她。我回去的时候,就把她带回了城里,到大医院做了检查。情况不算太糟,老太太的病是低血压导致的,医生说只要注意营养和休息,问题就不大。我念着老太太没来过城里,就留她在城里住了些日子,又帮她买了些补品巩固身体。两个月后,重庆的温度骤降,处在风口的出租屋变得阴冷起来,我只得把老太太送回了老家。
老人回去刚一个月,不知道什么原因把腿摔伤了。我先是接到老大两口子的电话,后来又接到老二的电话,他们跟统一过口径似的,只是一个劲催促我回去接老人看病。当时我也没多想,急急忙忙坐了公车回去。刚到村口,一好心邻居的话就让我傻眼了:‘你哥哥嫂嫂说,你婆婆去城里之前好好的,是从城里回来才有病的。以后你婆婆恐怕得你一个人负责了。’邻居跟着愤愤不平一番,就劝我别回去了,免得到时脱不了手。当时我也是气得不行,扭头就回了城里。”
“刚回城的时候,我足足有一个多月没理顺那心情。这些人怎么就那么不要脸,我好心意好接老人看病,反倒成了罪魁祸首?这不都把人当傻子嘛。不,我绝不可能上他们的当。尽管心里较着劲,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安。就从老头那儿要了点钱,从麻将桌上把王二追回了老家。本以为他在家照顾老太太呢,没想到他在街上天天跟人打麻将。”
秋妹的话触动了幺妹,她感到一阵莫名的难过,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我们到底要如何活着,在死亡到来的时候才没有遗憾。我们都是没有宏图大志的的平凡人,能做的大概也就是,善良、重情、孝顺之类的,图的也就是邻居朋友好评,父母兄弟夸赞,儿子女儿效仿吧?”
秋妹像是受了刺激,擤了把鼻涕,嗷地一声就哭了出来:“我也养着儿子呢,却给他做了这么个榜样,老天爷啊,原谅我吧!”
“老人家现在怎么样了?”
“走了。”秋妹止住哭声,双眼空洞无神:“我到家那会儿,妈已经不行了。大小便失禁,睡那床上,找不出半点干燥的地方。给婆婆洗澡的时候,她紧紧拉住了我的一根手指,说话那神情就像个无助的孩子:‘秋妹,我恐怕不行了,可我还想和你住几天呢。’”
“那几天一直下雨,我家两间土坯房早塌了一间,另一间也到处漏雨。我实在不忍心再拒绝她,就到集市上买了块塑料布,打算让王二一块儿回去盖房子。他答应了,结果午饭之后还没回来。我只好独自上房,下来的时候梯子倒了,我躺在泥地里好半天才爬起来。”
“这个混蛋!”
“我忍着腿伤带来的疼痛咬着牙把老太太背回屋里,没想当天半夜她就走了。临走前,婆婆跟我说:‘秋妹呐,在城里和你生活的两个月,是这辈子我最幸福的时光。我晓得,你本性是善良的,只是暂时被愤怒蒙蔽……”
只要一想到婆婆离世的事,秋妹的心就疼得跟刀扎一样,如果这世上有后悔药卖,她倾家荡产都会去买。
“你也别太自责,这人啊,不可能一辈子不犯错的。”
是啊,谁敢保证一辈子不犯错呢?幺妹这一劝说,秋妹的心似乎好受了些。两人沉默了有那么几分钟,秋妹突然想起她是在讲王二的事,就又道:“那天,老太太到临走都没见着王二,他在麻将馆熬了个通宵,第二天早上才红着眼睛回来。经历了这事,我是彻底死了心。生他养他的母亲都不在乎,他还会在乎谁呢。送老太太上山以后,我决定跟他离婚,还找人写了诉状。这个时候他反倒慌了,给我认错,找人说情。我不会相信他的,我怎么可能相信?他竟当着亲戚朋友的面给我下跪,求给他半年时间”
“这回他应该不会再骗你了吧。”幺妹这个时候想起王安有些关系,就说:“我让王厂长帮你问问,看看能不能帮忙,你就别担心了。”
秋妹想说些感谢的话,又觉得这种话太过于轻飘。她想,大恩不言谢,如果哪天幺妹需要她了,她将万死不辞。
曹鹏飞的升学宴设在沙坪坝的菜根香,这是一家专营中高端菜系的川菜馆,幺妹以八百八十八的价格定了八座酒席。
升学宴的头一天,王一杰也拿到了复旦大学的通知书。接到报喜电话,幺妹开心坏了,忙不迭道:“刚好,刚好,明天两个儿子的喜事一起办。”
那天的客人不少,八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曹阿姨的工友和亲戚两桌,幺妹麻将馆的常客三桌,剩下的都是王安的朋友和生意伙伴,还有不请自来的钟军。
在众人举杯祝贺的时候,王安的电话响了,他铃声用的是刘欢唱的那首《重头再来》。接电话的时候他还满面春风,也不知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他手一抖,杯子就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便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冲出了饭店。
幺妹是在晚饭后才得知王安儿子出事的消息。
王安有一双儿女,闺女美国留学后,留在那边嫁人生子。儿子王天不爱读书,成天在外惹是生非。为找个事套住他,王安是费煞苦心。先是出钱替他开了个酒吧,没过多久,那店就被他那帮狐朋狗友玩得关了张。不愿看儿子无所事事,王安又和花脸合伙成立了个房地产开发公司,让他在公司做了个总经理。
然而,他这总经理除了吃喝玩乐,公司的事啥也不会干,也就背个名而已。好在王安对他要求并不高,能在公司学点本事很好,实在不行,只要不出去惹事也行。
这货每天开着他的大奔,早上九十点钟才到公司,如坐针毡熬到下午三四点,便迫不及待出去寻他的狐朋狗友吃喝嫖赌。
花脸名为公司副总,实则负责了公司所有事物,他也乐得如此。
按王安的要求,花脸本应督促王天呆到下午四点以后才能下班走人。出事当天,王天中午时分就出去了。走了没一小时,交警就打来电话说王天出车祸了。
去了现场,王安才知道,大中午王天拉了一年轻姑娘去东泉泡温泉。也不知道两人在车上干些啥,竟把车开下了悬崖。王天当场丧命,女孩则被摔断了三根肋骨。
王天出事后,王安在一夜之间白了头。生活对他来说,像是瞬间失去了意义和奔头。好长时间里,他行尸走肉般生活在自己的悲痛中。既不去厂里,也不去公司,连幺妹也不肯再搭理。
幺妹无数次在王安的小区门前徘徊。她觉得,这个时候,他应该很需要自己的安慰。临到门前,她又退缩了。人最悲伤的事莫过于中年丧子,即使见了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