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来忘记你

我又梦见十九岁的你，穿着别扭的西装，打着歪斜的领带，手捧着花，微闪的眼神泄露了你满脸故作的勇敢，用沙滩上你单膝留下的凹坑见证了那时我们纯白情感的真挚。——顾凡

近日的杭州异常的多雨，这是顾凡得到的唯一有关杭州的消息。广播里播放着“尊敬的乘客请注意，火车下一站将是杭州，请大家注意好物品保管，及时下站...”顾凡从睡梦中醒来，靠着硬邦邦的座位，没由来的觉得一阵反胃。她起身穿过明显空旷许多的过道来到洗手间，火车“隆隆”的前行，她看着镜子中自己猩红的双眼，微微皱眉，那是一张疲惫的容态。几度扯了扯嘴角，却始终不像是个笑容。她作罢，点燃一支烟。

顾凡从美国回来已有一个多礼拜，却没有通知任何一个人。她独自去了一趟哈尔滨，在途中遇见一个老人。许是那个老人看顾凡穿着厚厚的棉袄仍冻的嘴唇发紫，禁不住好奇便问“姑娘，你是哪里人呀？”顾凡看了看老人，回答道“我不是北方人，家在杭州。”“杭州，南方呢。可巧了，我也是南方人。”老人一听顾凡是南方人，便觉得亲切，闷了一路的话，终于絮絮叨叨的说了起来“我这次是去哈尔滨探亲的，唉，说起来都是我女儿啊，你说都我一大把年纪了，我容易嘛我？当初啊……”老人自顾自的说了许多，末了她看向顾凡问“姑娘，你是来干嘛呢？”顾凡原本是马马虎虎听着的，听到这句话却愕然清醒。她冲老人笑了笑，没有开口答复。她转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你是来干嘛的？

顾凡，你是来干嘛的？她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程锦良，我是来忘记你。千里迢迢赶来是为忘记你。想到这里，顾凡便觉得眼眶开始发胀。她仿佛又看到那个总是穿着蓝色卫衣笑得一脸纯真而又张扬的青葱少年，然而到底是时光走的太快太远，她还来不及细细怀念，他们就已经走散。

良久，厕所外响起了敲门声“里面的人好了吗？”顾凡跺了跺发麻的脚，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烟行媚视，旋即她掐灭了手中的烟，稍稍整顿了一下自己，便走了出去。

火车终于到站，顾凡看着陌生又熟悉的车站，忍不住感叹，究竟还是自己离开太久。正苦恼着该怎么出去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说“凡凡，在这儿。”

那个陪伴她多年，在她痛苦难熬几度绝望时一遍又一遍的鼓励自己要好好活下去的人，此刻就在她身后。顾凡微笑着转头，刚想跑过去享受重逢的喜悦，却在看到母亲身边的人时生生顿住。

那是怎样一个女子？她有着微黄的海藻般的长发，穿着一身素雅的长裙，挽着顾凡妈妈的手，柔柔的冲顾凡笑着。这个美丽的女人，是温言。仿佛岁月真的有一双无情的手，它不动声色的改变了太多事物，在太多人身上留下了时光的痕迹，像顾凡的妈妈，像顾凡她自己。然而就是有这样一个女子，她有明亮的双眸，微红的脸颊，温润的笑容。她让你觉得好像时光从未远去，你们都还是最初相见时的模样。

然而你始终无法知晓，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心里究竟藏了多少我们不知的真相。

就在顾凡愣神的一会儿，顾凡妈妈已经走了过来“凡凡，你这孩子还在想什么呢？”顾凡看到同来的温言，微微不快，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看到妈妈渐渐泛红的眼眶，才想起妈妈并不知晓当年的事，便给了妈妈一个疲惫的笑容道“妈妈，我们先回家吧。”

计程车上，顾凡妈妈拉着顾凡看了又看，又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凡凡，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以前的顾妈妈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打得蟑螂，在顾凡心里她总是一副风风火火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如今看去，却只是个盼望儿女归来的普通妇女，望见妈妈头上已经掩盖不了的白发，顾凡心里说不出滋味，只得轻轻叫了声“妈……”

“孙阿姨，小凡已经回来了，这可是该高兴的事，怎么能哭呢？”温言坐在副驾驶位上转过头，安慰着顾凡妈妈。顾凡妈妈闻言忙擦干眼泪说“对，言言说的对，该高兴不能哭不能哭。”继而又拍了一下自己的头“哎呀，你看我这老糊涂的，都忘了介绍。凡凡，这是小言，还记得吧？她是你同学。这些年啊，多亏了她，妈妈才不至于一个人守着房子孤独终老啊”顾凡听着妈妈微酸的话，不由看向后视镜，镜中的温言依旧在对她笑着，得体大方。恍惚间她又想起多年前那个阴天，温言就坐在她对面，却是扭曲着脸，让人害怕更让人心寒。她想，当年错的人不是自己，温言都可以如此坦荡了，自己又为什么还不放手？尔后，顾凡给了温言一个感激的笑容。

顾凡没有看见，在她笑了后，那个温婉的女子，微微舒展了眉，眼里划过了一丝欣慰。

由于顾凡坐的是下午的火车，几经波折，等她们回到家已是傍晚。顾凡妈妈赶紧做了几个菜，招呼着她们吃饭。饭桌上顾妈妈不停的给她们俩夹菜。温言倒依旧是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而顾凡虽心有别扭看着妈妈的态度再加上明白错的不是自己，也没有说什么，饭桌上的气氛倒也融洽。饭后天色已晚，顾妈妈本来执意要温言留下来，温言看了看顾凡婉言拒绝了。顾妈妈想可能她和顾凡隔了多年未见是有些生疏了，便不再要求，只是让顾凡去送送她。

顾凡的家在四楼，她们沉默的下了楼，刚走出大门，温言就说“顾凡，你回去吧。这里的路我都认识，何况灯也开着。”顿了一会，她略带责备的看了眼顾凡接着说“好好照顾孙阿姨吧，她这些年挺不容易的。”顾凡点点头说“我知道”本是垂着眼的她，突然抬头，看着温言她说，“温言，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温言眯了眯眼望过去，顾凡那双大而乌黑的眼睛透着真诚。她想起来了，程锦良说过，他最喜欢她的双眼，永远那么透澈安静，让人宁和。在这一刻，温言忽然就体会到了。

盛夏的晚空满挂着闪亮的星星，陆地上却没有风。顾凡被一脸似笑非笑的温言注视着，突然就觉得烦躁。她习惯的摸出一支烟点燃，却看到温言诧异的眼神以及微拧的眉头，她说“他不喜欢别人抽烟。”草丛里不知名的昆虫叫了起来，惊醒了顾凡。“他好吗？”顾凡终于问出口，她看着烟头的星火在空气中一明一暗，就像她多年以来想起那个人的心情。她听到温言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身离去。她说，“好，他很好。”顾凡站在两三级的阶梯之上，看着那个穿长裙的温婉女子一点一点走远，就像看着自己的过去一点一点消散。

良久，她顿下身，将烟头按灭，抱着膝盖，她开始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