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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木匠的尴尬

作者:河杨 | 发布时间 | 2021-01-31 | 字数:5308

老木匠的尴尬

在我老家东圩村附近,有一个三贤村。关于“三贤村”的来历,流传着一段故事。据传,很久以前,这个村庄里出了一位先生,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且远近闻名。来了一位新县太爷也酷爱书法,当他得知本县有此书法人才,就登门拜访了他,并与他做了朋友。当时县衙要新做堂匾,就请这位先生书写了“明镜高悬”的大字。

当时村上有一位木匠,木工的粗活、细活都做得很好,还会雕龙画凤。县太爷装修厅堂,先生便介绍这位木匠去做活。工程完工后,县太爷验收时赞不绝口,说他是“木秀才”。

村上还有一位爱玩“三节棍”年轻人,练成了一身好武艺,先生也介绍他去县衙当了跟班。有一次,县太爷参拜本县的佛寺,回程时遇到了一伙强盗,要劫持太爷去做人质。这位跟班青年奋力保护,使得县太爷安全地回归了县衙。

县太爷回衙后歇了几日,特地来到先生家里,感谢先生为他输送了好人才。他说:“你们一个村有好先生,有木秀才,还有赤胆忠心的义士,真的是一村三贤,我建议你们这个村就叫 ‘三贤村’吧”。三贤村的名称就流传下来。

岁月悠悠,到了上世纪时,这三贤村的居民中,不但没有喜欢书法的好人才,手艺精通的木匠和练有武功的名人也找不到了,都是些普普通通的种田人。“三贤”已经成为历史。然而,由于生产、生活的需要,村里还有几个会做木工的人,只能做些简单适用的农具。他们中有的人所做作的农具很适用,名师们也佩服。但是,如果要让他们制作精细的家具用具,就无能为力无处下手了。

村里有个早年招亲外出的青年叫董尚义,他岳父是位手艺精湛的好木匠,在他那里,董尚义跟着学到了一些制作精细家具的手艺。岳父岳母都去世后,他又带着妻子儿女又回到了三贤村里,成了村里唯一的“秀才”木匠。由于年岁增大,上了年纪,人们都称他“老木匠”。

董尚义在自己家里做木工活。村民家的农具损坏经常需要修理,董尚义家木工工具齐全,大多数人都到他家里来请他帮助修理,也有的村民来借用他的工具自己修理。自己动手的人,经常将董尚义的工具弄得面目全非,为整理工具,他常常要花费许多功夫。后来,他准备了两套工具,一套他自己使用,另一套专门给邻友们来修理农具使用。

董尚义虽然是专业木工,由于当时人们对家具没有什么讲究,就算儿女大了要成亲的话,所做作的家具也只是以适用为主,不做精细的雕琢,因此他做精细家具的活儿几乎没有路径。这样,他的生活来源只能是在生产队里做农活挣工分。如果没有工分,吃饭就会成问题。而且,每当生产队大忙之时,即使他有木工活儿要做,也要他停止木工活参加农业生产,当时“以农业生产为第一”是政治口号。

董尚义在做木工时,如果是下雨天,总会有许多村民来旁观聊天。于是,他就一面做他的活儿,一面与人们攀谈。他的口才很好,诙谐滑稽的语言,常常让人们乐不可支。他将社会上出现的新事物,特别是流行歌曲进行改编,令人好笑,也深含喻义,多有同感。

当时最流行的歌曲是《东方红》。其中“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哪里有了共产党,哪里人民得解放,”被他改成了“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个哪个亮。哪个得宠共产党,哪个放屁都喷香。”他这一改,还真的符合当时的真实情况,因而,竟被人们传颂开来。

当时《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是每个大场合里都必须唱颂的政治歌曲,其中“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的句子,被他改成了:“打开冰冻好冻手,离开火桶靠太阳”,与当地人们冬天取暖很形象。

他将《人民公社好》里的“公社力量大,办事为大家”的歌词,改成了“公社力量大,办事鬼打架”。“鬼打架”,是当地的俗语,说的是看起来轰轰烈烈,实际上没有什么很好的效益。人们联系现实中的情况,都说他改得实在。

董尚义为人和谐开朗,他做活的地方,常常是欢声笑语,喜气洋洋。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农村有一年左右的时间是“无政府时期”。因为没有政府的人管事,社会完全是自发地运作,“牛鬼蛇神”一起出动,自由市场也活跃起来。董尚义趁着这个机会,购买了山区人自发砍伐的小松树,做了一些质量很差的“花板床”(因为材质不好),并且请了画匠,用水彩描画,卖给了对河准备娶亲的人家。因为当时这样的床非常难买,因而显得很时髦。只是几个月时间,他便卖出了近十张花板床。因此,他很高兴地做了一回发财梦。

时隔不长,“全国革命形势一派大好,举国山河一片红,革命委员会成立了”,东圩这里进驻了县革委会派来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很快便进行着查找阶级敌人的群众运动。对每一个农民从祖宗八代开始,到无政府时期,进行着梳理。有问题的,都作政治处理。董尚义被梳理得政治和经济问题都很严重。

董尚义当年快五十岁,生育的一女两男也都成人了。女儿董婉贞初中毕业回乡务农,宣传队看她年轻、灵秀,便叫她当了民办老师。其时,民办老师虽然不算国家正式教师,不拿工资,只在生产队拿工分,但是不被风吹雨淋,与做农活相比较,工作环境也算舒适的,因此,想当民办老师的人也不少。因为初中水平的年轻人多,当个小学老师都够条件,但是只有少数人能够当得上。婉贞被指定为老师后,不仅婉贞自己高兴,董尚义也神采飞扬了好几天——他逢人便说:“我的婉贞书没有白念,当上老师了!”

老木匠的问题被梳理出来后,还没有被专政时,宣传队因为选择了婉贞当老师,为了表示对她的爱护,负责人专门找她谈话了。这天上午,在婉贞刚上过第一节课的时候,宣传队队长老林,带着大队大批判班子的一个人将婉贞叫到了学校老师的寝室里。这里,比较安静,大白天没有闲杂人进来。

老林叫婉贞在桌子的一边坐下,开始了谈话。

老林说:“小董,你当老师能够适应吗?对培养革命的新一代有信心吗?”

婉贞知道,“今天肯定有大事情,不然他们是不会找我的。”听了这两个问题,婉贞说:“报告领导,我董婉贞在学校里,学习的是毛泽东思想,学习的目的就是要为人民服务。现在领导叫我当老师,我一定要努力工作,用毛泽东思想教育、培养新一代,决心不辜负领导的期望。”

老林听了,回了她一个笑靥,随即,严肃地说:“小董,你知道吗?现在,文化大革命已经进行到了狠抓阶级斗争的新阶段,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擦亮眼睛,明辨是非,站稳自己的阶级立场。阶级斗争非常复杂,在复杂的斗争中,考验着每一个人,检验着每一个人的灵魂。今天我们与你谈话,就是要告诉你,你的父亲董尚义,被查出了严重的政治问题和经济问题。宣传队决定,要对他进行批判和专政。你是他的女儿,又担任着光荣的人民教师,对这样的大是大非问题,应该采取什么态度,这是考验你的时候了。”

婉贞听了,愕然了一会,觉得必须明确表态,不然,她将与父亲牵连在一起,不仅现在的民办老师当不成,将来的前途也无从谈起了。

婉贞定了定神,振作着精神,侃侃地说:“现在有这样的一句话‘老子革命儿接班,老子反动儿背板’。董尚义虽然是我的父亲,只恨我少不更事,对他的问题根本不了解,请领导检查我的言行,是否妨碍了革命。他有严重的问题,我马上与董尚义断绝父女关系。请领导告诉我,董尚义有哪些罪行,请相信我,我也要对他的罪行进行批判。”

老林听了非常高兴,笑容满面地说:“小董真的不愧为新时代的青年。我们欢迎反动老子的子女,能够与自己的父亲划清界线,参与到革命队伍中来。对于董尚义的批判与专政,马上就要进行了。至于什么问题,到时候你会清楚。我们希望你也要参加到批判董尚义的行动中来,我代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欢迎你。批判他的文章由批判队选好题材后,到时候给你一个大纲,你可以根据大纲的内容,进行深入的批判。我们相信,你对董尚义的批判,一定会进行得深透。”

与老林一起来的负责组织批判的人,叫吴从南,是个二十岁才出头的青年,刚刚从红旗生产队抽调到大队批判队的初中生。他听了他们的对话,认为谈话已经达到了目的,该自己说话了。于是,他说:“婉贞老师,在大是大非面前,你有这样的觉悟,难能可贵。我们欢迎你参加批判队,对董尚义进行批判。至于你将要批判的内容,等总的批判材料确定以后,分配给你一个,你就根据具体内容做深入的批判文章。现在你思想里先要有个准备,等着分配内容吧。”

老林看了看手表,知道就要上下一节课了,说道:“好,婉贞老师,我们就先谈这些,你去上课吧。”婉贞听了,向这两位告辞,上她的课去了。

婉贞自从被叫去谈话后,本来无瑕的心理蒙上了浓厚的乌云。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只是个普通农民,因为有着木工手艺,总想能够生活得宽松一点,因此,在那没有人管理的环境里,买了些小松树做了几张简易的床,卖得了几个钱,改善了一时的生活。平时,劳动时,为了活跃环境,也常常说一些他认为“开心”的、诙谐的言语,她不知道父亲这些言论具体反动到什么程度。用如今的“阶级斗争”理论看,他这些言行,大约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现在被专政了,还要我批判他,这种反常的情况,我该怎么对付呢?

这几天,董尚义也知道,自己这几年口无遮拦的调侃,已经招徕祸患了。那收购松树出售木床的事,原以为顺理成章,现在也被“上纲上线”了。婉贞在被谈过话的当天晚上,就与父亲说:“阿爸,宣传队已经找到你头上了,马上就要对你专政,还要进行批判。今天林队长找我谈了话,要我在大是大非面前明确立场,在大庭广众面前对你进行批判。阿爸,我可怎么办呢?批判你,我怎么开口啊?可是,不批判吧,我这个民办老师的工作就得结束了。就算我不当老师,你被专政,还是免不了呢,我的阿爸……”

董尚义听了,居然沉默了起来。老半天,妇女俩相对无言。末了,董尚义说:“贞贞,你不说,我也知道情况不妙了。这几天,我像是得了瘟疫一样,在劳动的时候,居然没有人与我搭话了,想找人讲几句,也没有人理会我……既然他们已经找你谈话了,大约对你还是留情的。他们要批判我,让他们批判吧。你不批判我,他们也是要批的呀。你的前途要紧,你就批吧,老爸不会怪罪你!这年头,他们找到了谁,谁就得倒霉了,这也叫“不由自主”啊!”说过,他们也揣度不出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因此,父女俩都默默流泪。

两天以后的上午,董尚义被大队专政队押到大队部的专政队房间里关了起来。这天下午,婉贞也收到了批判自己父亲的材料内容。这个内容,其实只是几句话,叫婉贞批判她父亲平常散布的“反动言论”,例举了“有意篡改革命歌曲”的罪行。还告诉她,两天后,即星期六的下午,在大队部门口的晒场上召开批判大会,到时候,婉贞应该将这些内容写成文字,上台批判。

批判大会如期召开。这是全大队范围内的群众大会,特别用木板搭建了大台。因为强调“政治挂帅”,开这样的大会,生产队必须给到会的人记与在田间劳动一样的工分,因此到会的人非常准时,而且该到的也都到齐了。大队部门口,偌大的晒场上,满满一场人,黑压压的,一千多人。

被押上批判台的,一共是七个人。他们的罪行各有不同:一个是用缝纫机在家里给人做衣服的,罪名是“不参加集体生产,开黑缝纫店”;一个是用板车给别人拉货的,罪名是“小板车,毛驴带,一天能挣七八块,哪有心思学大寨”;一个是“豆芽菜,拎着卖,又有钱,又有菜,资本主义思想在作怪”,一个是“公子讨饭,小姐落难,宣传封、资,修,对抗样板戏”;一个是“烧香拜鬼,复活迷信”;还有一个是“小单双,叮当响,想赢钱,不生产”。只有董尚义的罪行比较复杂:“篡改革命歌曲,散布反动言论;收购树木,破坏山林,开私人木工店,走资本主义道路”,是政治、经济“双重罪”。

批判小分队根据每个人的罪行,对每个人都进行着严厉的批判。婉贞对他的父亲董尚义的批判词是:

“董尚义,你思想陈旧,还又反动,居然用老思想篡改革命歌词,还要走个人发家致富的路。买松树卖木床……你买松树,人家就到山上砍树,破坏了绿化,破坏了山林……”说到这里,她梗咽了起来,接着便呜呜地哭出了声,她实在没有更严厉的批判词了,居然梗咽地说道:“人家都有革命的好阿爸,我怎么有了你这个走资本主义反动路线的阿爸啊?我是革命的接班人,我要与你划清……呜呜”,老林见了,只好叫人将她拉了下去。

批判大会以后,董尚义他们被关在专政队里天天反省交代。为了把资本主义倾向批深批透,被批判的七个人每隔三五天就被绳子牵着,到各个自然村里进行游斗。每次游斗,董尚义总是被作为重点,挂上“思想反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黄板纸牌子;董婉贞虽然还当着老师,却总是丧魂落魄的样子。

这一年的冬天,学校进行“民办老师考核”,董婉贞因为父亲的原因,在落实老师的资质时,“理所当然”地被裁撤下来,又回到农业生产第一线,当着一名普通农民。

董尚义他们被批判得“透”了,批判队也没有了对他们再批判的新词汇,便都放了回来,在生产队里“监督劳动”,其实是在生产队里做着普通农民。可是,董尚义的木匠活也不做了。三贤村的人说“老木匠不做木匠,想修理农具就困难了”。

董尚义到底是诙谐的人,经过了这次风波以后,他居然还诙谐地说:“三贤村贤个屁,儿斗老子像唱戏!”意思是当众出丑,因而在大众场合他总是很尴尬。

董尚义没有说错,因为,董婉贞的批判,实在是做的“表现”,她哪里能“狠心批判”呢?可是在当时,她不批斗自己的父亲,不仅立刻就会遭到罢免老师的处罚,而对她父亲的处境也没有任何帮助。董婉贞的做法,叫做“人到驼子树,必须要弯腰”。其实,她就算“弯腰”了,也还没有留得住当老师的职业——因为,这是她自己无法自主的事!

河杨 说:

特殊社会,就有特色事情。这样的事,当时并不少见。我们阅读这样的文章,更会珍惜和谐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