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河西
河东河西
泾川和陵阳的水将这块平坦的土地冲出了一条河。这河蜿蜒流淌近百公里,枯水时静静地,宽不足百米,洪水期咆哮着,也不过两三百米,向北流去,到了鲁港,便汇入了长江。不知道从哪年开始,人们叫它是漳河。
由于漳河的原因,这块平坦的土地,分成了河东河西。又因为河东河西的原因,被历代政府分成了两个县。本来属于一块的土地,一样生活习惯的人们,因此有着不同的政局环境。
河东的人们,早些年被河西的人称做是守旧的一族;河西的人还戏称“我们是红太阳的天,你们是白月亮的天呢。”可不是么,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河西的人连一点自留地也没有,菜园地每人三厘,还丈量得紧绷绷的。而河东的人不仅有自留地,还有口粮田。
河西的人饲养家禽家畜,一概被诧斥之为“资本主义倾向”,连零星的芽豆芽也算是搞资本主义。如果被斥之为“资本主义倾向”后,仍然不肯“悔改”,就得“升级”为黑榜样,进行批判。老是将这样的人批判后还进行游斗。所谓批判,就是召开群众大会,将被批判的人,纠出来斗争。斗争的时候,用黄板纸写上拟定的罪名,用草绳吊着挂在胸口。对被认为特别严重的,还用绳子捆着,由“执法”的人押着,到处示众。并且“经常化”地进行,常常弄出三五成群这样的人,警示别人。因此河西的社员(百姓),除掉在生产队里劳动外,谁都不敢再有别的活动,经济上非常拮据。而在河东,这样被批判与游斗的情况则非常少见。
同一时期,河东的人,适量鹅鸭放养,正常的蔬菜上街去卖,也没有人干涉。更有甚者,每逢春节,河东的人玩龙灯、穿马灯、叠罗汉,这村玩到那村,常常通宵达旦,因为多是亲朋好友迎来送去,河西当权的人说“那是搞封建宗派”,“复活四旧”,禁止河西的人搞这样的活动。
河东有个渡口,当年叫做许村。因为坐落在圩埂旁,临着渡口,人来人往不断,便开了两三家私人小店,形成了一条小街。每天早上,附近的人也到这里买卖东西。其中有一位常来卖菜的农民,叫秦有进,二十四五岁,天天拎一篮子蔬菜来,不论巧贵,总把它卖掉,卖完再到生产队里做工,每天如此。他每天少做一早上的工分,能收入卖菜的钱一元左右,虽然只是很少的钱,而在当时做一天的工分,还不到一元钱呢。这样,他工分做了,小钱也有的用。
河西有个小镇,叫双木铺,在许村正西十公里。有三百米长的街道,没有私人店铺,有一个大供销社、一个茶馆,其他的房屋就是公社的机关和粮站以及学校了,总之都是公家的设施。
这条街道,东临圩田西傍山,历来是吃圩米、烧山柴的好地方。早年,附近的人非常羡慕这里。秦有进的父亲过世后,他的母亲就认为这是个好地方,改嫁到了这里,还为秦有进生了个异姓弟弟叫李万平。因为吃米是圩区田里产的,烧锅柴就出在后面山上,感觉上是吃不愁,烧不愁。而许村的秦家,烧锅柴没有来源,常常着急,因此,总是羡慕李家。
大集体时期,河西的干部只准社员一心一意在生产队里劳动,要是做了别的什么,就被斥之“歪门邪道”,资本主义行为。于是,还不到二十岁的李万平,一心扑在生产队里,每天从太阳出山,到太阳落山。由于他年纪轻,身体好,从来不贪懒,年年被评为“五好社员”。可是,他家里除了生产队分的吃饭粮外,难得有一分钱,连衣服破了,他老娘想买个针头线脑也很困难。
逢年过节,秦有进总是买些糕点来看望妈妈。见这么大的弟弟总穿着补丁摞布丁的衣服,连一件象样的衣裳也没有,就对弟弟说:“万平,你也不小了,现在的确凉衣裳行时得很,你也该做一件穿穿。象你这样窝窝囊囊,哪个姑娘能看上你啊?”
李万平只是笑笑说:“我这样比别人‘前面挂豇豆,后面结南瓜’(衣服破得前面成布条,后面打成了结)好多了呢!”他只是说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话,不好意思说“我没钱”!
当年,河东河西的人都住着草房,生产队里都养着耕牛,田里收的稻草只能派作盖屋和喂牛的用场,生活燃料必须另想办法。李万平住在山边,对烧锅柴并不费心;而秦有进离山太远,烧柴成了他头痛的大事。他每每来妈妈这里,回去总要挑一担柴;李万平有时候到哥哥家去,也总挑着柴禾。许村人烧柴普遍困难,秦有进因为有李万平家的柴禾,感到很幸运。
七十年代中后期,河东人来了个“灵活创造”,陆续地办起了一些小窑厂,烧制大平瓦,解决屋上盖草的困难。于是,当地的人们率先盖起了“省草屋”。这样,盖屋的草可以省下来做烧饭的燃料了。所谓省草屋,就是泥土墙的屋顶上盖瓦的房子。河西的人见了河东的人家屋顶盖上瓦,心里痒痒的,可是,没有条件盖得上。
邓小平复出后没几年,河东的人便把原来是集体的田,分到了各家各户。河西当政的一把手见了,在各种大会上再三警告:河东的做法是“倒退”,是在搞资本主义,决不会长久;我们决不准许那样干!河西的人只好省了这条心。
过了一年,河西的人没有看见河东的“资本主义”被禁止,相反,还越发地“深入”,连原来生产队的所有财产都瓜分掉了。河西的人想跟着学。这位一把手居然大发雷霆之怒,说:“谁要是分田单干,我就处分谁;你们要想分田,除非我不在这里工作!”于是,河西人“蠢蠢欲动”的分田举动,停了下来。
再过了一年,河西人看到河东那“倒退的资本主义”,根本没有纠正的样子,便“不问三七二十一”,一哄而起,强行地把田分到了各家各户。由于没有得到政府允许,大家都以为只是苟且之举,谁也没有慎重。因此,土地好歹不均的现象普遍存在。
不久,这位一把手果然“不在这里工作”了。新来的一把手对分田到户不置褒贬,只向各户索要钱粮国税。再过了一年,新的一把手叫村干部们将分给各家各户的田亩数子登记造册,大家这才知道分田到户不再犯法了。于是,有的生产队还想把田重新搭配好再分,可是,由于既得利益者强烈反对,再行分配的计划,没能实现。
这么一折腾,河东人比河西人富足了许多。他们又是率先推倒了泥土墙,盖起了砖墙瓦房;不久,又改建成了水泥钢筋结构的小楼房;河西人紧赶快赶,总是落后一步。
临近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建造205国道。当年这条国道最初设计时,是要经过河西双木镇的。因为河西有着漫长的小山,道路从山下经过,可以节省许多良田。当时河西的当权者强调要保护土地,哪怕是山地,也要保护,不让国道从河西走。
国道河西的山坂走不成,只好改道从河东的良田里经过。河东人却热烈欢迎这条国道从当地经过。
国道经过许村,许村趁此机会大力开发,居然将许村改称“许镇”。这么一改,许镇迅速发展起来。本来三家私人小店的许村,现在规模比从前的县城也不小。而且店铺林立,车水马龙,兴隆繁华。
昔日卖菜的秦有进,因为集镇的发展,把他的土地占去了,他成了没有土地的农民,便索性用占地补偿费,开了个蔬菜批发门市。虽然还是卖菜,可是,今非昔比了。从前是提篮小卖,现在却用汽车拉进送出。因而,他拥有了高雅的楼房、运货的汽车。人们称呼他不再是“老秦”,而是“秦老板”了。
河西双木街上的李万平,田分到户后,自己在家做了两年,就和村上的伙伴们到外面去打工。虽然自己精明能干,可是,打工老是接不到工资。于是,他对打工没有兴趣,经常在家里与老父亲种田。田里出产是有限度的,做得再好,只能衣食饱暖,要想跟上社会发展,总是望尘莫及。
近年来,打工的工钱虽然不愁接不到了,可是,他连着娶媳妇,盖二楼,经济上仍然觉得很紧张。与哥哥秦有进相比,真有天壤之别。不仅是李万平,就是这双木铺的街道,本来比许村“繁荣”许多倍,如今,虽然也“发展”了,可是,却比不上现在许镇的一个小市场了。
人说“三十年河东转河西”。这个河东、河西的变化,也真的快捷。早年,河东比不上河西,现在河西却比河东落后了许多——这是什么原因呢?我带着这个问题,去询问三老,三老说:“河东开放得早,有着先天的优势;河西现在虽然也在发展,可是,河东的条件更优越,发展得更快。河西要想赶上河东,缺乏先天实力啊。” 我仔细想想,觉得三老说的道理,既非常浅显又十分深刻,真正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