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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榻而卧的鲁老四

作者:河杨 | 发布时间 | 2021-01-27 | 字数:4337

同榻而卧的鲁老四

先贤说:“不朽之笔,当写不朽之人”;而我这平凡之笔,只好写平凡之人了——

当年,农村每个生产队都有“队屋”,一般都是草房。队屋是存放生产队有关农具和稻种,以及按照政策留下的“储备粮”的地方。农具倒没有什么问题,那稻种和储备粮可大意不得,因为在粮食很紧张的当时,总会有人“盗窃”。因此,“看队屋”成了每个生产队必不可少的大事。这种“看队屋”,一般是两个人一个班次,在队屋里打铺睡觉,负责队屋里的物资安全。大多数生产队,是按照男劳动力轮流周转,报酬是每个晚上记给二分工,是正常一天工分的百分之二十。

为了保证队屋里的粮食安全,防止“监守自盗”和监督看守人的责任,生产队都制作了印板,在粮食上按上印记,作为凭据。检查是否发生盗窃,是看这些印记有没有毁坏。如果毁坏了,则说明粮食被盗,要追究看守人的责任。轻者按估计被盗的数量,予以赔偿;重者,则送“司法”惩办。如果被送去惩办,则当事人政治上要受到重大打击,常常被捆绑着示众,有时人身还会被摧残而造成伤害。因此,看守队屋的人总是百倍小心。

制作在粮食上盖印记的印板,一般是用一块一寸厚,一尺五寸长,七八寸宽的木板,上面做成某生产队名称的阴体字,反面订上手柄。将大印在粮食上一按,清晰的阳体字就凸显了出来。大印由生产队选举的“忠诚可靠”,不会做贼的人,或者是生产队队长管理和盖印。当轮到管理印板的人看守队屋时,则将大印交给另外的人去盖记和保管。大印必须作为重要信印管理,不允许随手乱丢乱放。

我所在的生产队,因为四清运动后期要扩大“运动成果”,将一个村庄三个生产队合并成了一个队,规模很大,是当时全公社一百零八个生产队中最大的生产队。因此,队屋也比较大,库存的粮食相对也多。队屋是五间草屋,每天都由社员轮流看守。由于人多,大多数人轮到了,自己并不知道,需要队干部通知。这样,队干部觉得很麻烦,于是,在并队的第二年,队委会决定,选择专人看守。

选择看守队屋的人,必须是“责任心强,没有许多家务纠缠”的人才可以胜任。队委会经过讨论,选择了鲁老四和我。因为,鲁老四当年是三十二岁的光身汉子,除掉自己生活,没有其他家务;我是个十七岁的“孩子”,没有事时只宅在自己小卧室里看书写字,基本上不赶热闹。队委会认为,这样的两个人,精力上好搭配:不会因为瞌睡太大而失盗,也不怕来了盗贼不能自卫。决定给的报酬,是每人每年二百斤稻谷,不记工分。在当时,政策规定,人们全年口粮,包括人口粮和工分粮,收成再好,最高是六百斤。这二百斤稻谷,可是个不小的数字,被选上了,我自然愿意去做这件事;而那鲁老四,也很高兴。

这个鲁老四,因为是一个人生活,生就了要强的性格,形成了古怪脾气,遇事不合他意见时,总会恼怒地发泄,由于没有老婆,竟被人们称作“孤僻”。特别是他爱干净,至于有了“洁僻”的名声。因此,许多人对他都“敬而远之”。

当年,我已经是“爱好”的年纪了,处处都注意自己形象,觉得与鲁老四相伴,他应该不嫌弃我。可是,我的母亲却说:“与鲁老四看队屋,怕你受不了'夹棍'。他那脾气,很少有人能合得来。”我说:“他只是爱清洁出了名,这应该是好事;别的方面,我注意一点,尽量不与他违拗,大约能合得来的。”

说起鲁老四,实在是个不幸的人。他有兄弟五个,他是老四。高挑的个头,细条的身材,白皙的皮肤,在兄弟当中,是最漂亮的一个。“大跃进”前,他的家庭为他在村上谈好了个姑娘,还没有娶回来。“大跃进”中,他被分配用牛耕田。他使用的是一头性情猛烈的牯牛(公牛),一个早上,他正给牯牛架轭时,小牯牛却看见另一个人牵着小猀牛(母牛)从田的那一头经过,竟像疯了似地奔向小猀牛。鲁老四只是在一心操作,完全没有料到这种突发事件。那牛后面木犁上的铁犁头,不偏不斜地插入了鲁老四右腿肚子上,将他整个人拖倒了,那疯狂的牛仍然在疯跑着。牵猀牛的人见状,赶紧遏制了疯跑的牛。可是,鲁老四已经被倒拖了近十米,昏迷了过去。人们赶紧在他的大腿处用绳子捆扎了起来,避免流血太多,及时找来担架,将他送到了公社卫生院,

可是,因为鲁老四伤势太重,那受伤的腿从此便残废了,走起路来,只能是前脚掌着地,一踮一瘸,不仅自己难受,样子也很难看;更加要命的是,那伤口总是不能结痂,流着黄水。因此不能在水田里劳动,当时的干部只好将他从“农业生产第一线”调到了副业组。在那里,他学习做竹匠手艺。可是,因为是“半路出家”,又没有好的师傅,只学到了一些简单的竹工活。他那还没有过门的女人,见此情况,居然与他“分道扬镳”,走自己“理想”的路去了。

“大跃进”结束后,他因为没有好的手艺,算不上是真正的“竹匠”,没有人叫他做竹匠生活。他那腿虽然还是流着黄水,只好天天用布包着,还是在生产队里做农业。鲁老四性格很要强,虽然腿残废了,劳动中,无论是水田里,或是无水的干地方,都乐于抢在人先,除掉挑重担以外,做任何农活,他都很在行,而且做得认真,讲究质量。虽然是残疾人,却是生产队里标准劳动力。可是,却再也没有谈论女人的机会。都三十好几岁了,还是单身一人。

当年看守队屋,都是两个人合睡一个床铺。因为队屋里没有多余的地方可以再开一个铺,我与鲁老四也只好同睡一个铺位。

鲁老四“洁癖”虽然出了名,但是到底有多么爱清洁呢?我天天看见他,并且给他记录劳动工分,却没有见他与普通人有什么格外的“清洁”之处。当我接受了队委会决定的那一天,收工后,特别去他的家里与他见面,征求他,我与他看守队屋,与他同铺睡觉,他是否愿意;也顺便看看他那“洁癖”的情况。

他对我还算满意。他说,你是小青年,不嫌弃我,我哪会嫌弃你呢?不过,你天天要盥洗干净,别搞得太邋遢就好。我说,我每天都是洗得干干净净才睡觉的,你放心呢。他还说,你要常常刷牙,起码两三天要刷一次。我说,我是天天都刷牙的。他说,那可不行。牙哪能天天都刷呢?那样的话,会把牙齿刷坏了的。你年纪轻轻,可别这样做,要是真的将牙齿弄坏了,可不会再好的呢。我说,刷牙会刷坏了牙齿,我还没有听说过——不会的吧。他说,我叫你不用天天刷牙,是对你有好处的,天天刷有什么用?只要天天洗脸时,用手巾捞捞嘴,就很好了。我见他这样说,便没有与之理论,而是用心地要看他怎么个“清洁”法。

鲁老四一个人住着两间小瓦屋,一间做着卧室,一间做着客厅,客厅后面砌着个小灶。灶边是一架碗橱,客厅南侧是一张八仙桌,桌子两边各放着一条板凳。房子里尘灰不染,干净清朗。我在与他谈话的时候,他正在炊造晚饭。他将米下到锅里,点着了柴禾,便拿块抹布在很干净的碗橱上、桌子上、客厅的柱子上揩抹。他劳动时穿的布鞋,回来时放在进门的门外,破破烂烂的,被泥巴糊得看不见本色。他居然将鞋子敲敲打打,又用锯镰刀将敲打不掉的泥巴剔除掉。破鞋子在他的侍弄下,居然变得眉目明朗起来。末了,又用高粱苗子做的档把,弹扫着大门和外墙上的微尘。我看他这样的忙碌,心想,难怪人人都说你有洁癖,果然不假——你所做的这一切,在平常人来说,都是多余的。你一个人生活,比一大家人还忙啊。我看他忙得“不亦乐乎”,便向他告辞回来。

两天后,我与鲁老四在队屋里合开了个床铺,每天在天黑以后就到那里去,检查完队屋里的情况后就上床。刚刚与他同铺睡的时候,他那习惯实在令我烦厌。每天上床以前,他都要询问我洗了澡没有,洗了脚没有?有时候,甚至凑在我身上用鼻子嗅嗅,试试我身体有没有异味。他说,你们小青年,玩心重,许多人不爱干净,我怕你也是这样呢。大约一个礼拜后,他也算习惯了我的一切,不再对我做严格的卫生检查了。

我们这样同铺而睡,居然是两年时间。鲁老四每天除了劳动外,没有任何“心思”。两年中,我们交谈了许多事,就是没有谈到男欢女爱的性爱事。像他当时那样的年纪,不谈性爱,足见他对自己性欲的压抑,称得上难能可贵。因为他比我大许多,我也不好意思问他为什么不找个女人。他平时很少说什么,因此,总是上床后,就习惯地入睡。

当时柴油很便宜,质量差的,八元六角一百斤,好的才十二元。队里因为用柴油机抽水灌溉水田,总是用大铁桶储备着柴油。许多人晚上都拿小桶去仓库大铁桶里舀柴油,用棍子将破布扎成小把子,沾上柴油,点着了做火把,去灌了水的青棵稻田里照黄鳝,效果很好,队里并不阻止。我将柴油装在一只空酒瓶里,用废纸做成灯芯,当灯盏用。我做的灯芯很粗,正好将瓶口塞满了。点燃这种灯,烟雾很大,还算光明。好在队屋里并不密封,空气流通顺畅,并不觉得烟熏。在鲁老四睡觉的时候,我便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在灯下看书,有时也做点笔记。直到感觉疲倦时,才安然入睡。两年里,我将能够找到的书,都寻来读了。

这样的日子我过得怡然,自以为也算舒适。鲁老四见我看书似乎入迷,有时候问我,你到底看了些什么?怎么这样专心?大部分时候,我只是敷衍他,说看得玩玩,没什么意思。有时候,也将书里的大概内容说给他听。他听了,高兴的时候,总是大发议论,说,还是识字的好,自己可以读书,万事书中出,看书能知道世上许多有趣的事,真好。他将我读书,看成是自己寻找的娱乐。有时候,他也谈他对娱乐的爱好。他最得意的,是他年轻时也学了一些“歌句子”,他说,唱起来是很有趣的。每当说得动情时,便真的唱起来。现在,他那粗犷、沙哑,并不好听的嗓音,还犹在耳旁。因此,他那些歌词,也还有几段我是记得的。藉此机会,拣几段录在下面,算是对他的回忆:

其一:

天上星星朗朗稀,照见穷人穿破衣。

星从东往西移,人生也有转运时。

哪有穷人穷到底;哪有富人富一生?

其二:

不晓得唱歌起什么头,不晓得架轭用什么牛?

一用用到田这头;一用用到田那头。

一跤子摔在牛后头,活象老牛下小牛!

其三:

河那边有只鹅,嗰哦嘎哦学唱歌。

嘴巴没有铜钱大,项颈没有麻线粗。

你嗰哦嘎哦唱什么歌?

有时候,他也说些故事。可是,他所说的多是“闲言碎语”,一鳞半爪的短语。不过,有的哲理很丰富,对我很有影响。后来,我根据他所说的意思,进行着添油加醋,许多内容都成了哲理丰富的好故事。

恍惚间,我们看守队屋过去了两年,我已经进入二十岁。文化大革命的无政府主义时期过了去,农村进入了真正的文化大革命时期。我被卷入了大运动,常常是晚上要参加活动,不能再看守队屋。于是,我们“同榻而卧”的时期结束了,我与鲁老四相伴而眠,在我的记忆里,就这样成了历史。。

鲁老四是个很平常的农民,而且遭遇着不幸。农民在劳动中遭遇不幸,是非常悲惨的,没有任何工伤、福利之说,只能是“自认倒霉”。鲁老四因此终身未娶,孤独地活到了改革开放以后才离开尘寰。他正因为自己的不幸,加上内心的要强,形成了孤僻的性格,又生怕别人嫌他“烂腿”,格外地爱好清洁,似乎形成了“洁癖”。不太了解他的人,总有些嫌弃。我与之两年的特殊相交,并不认为他“孤僻”、“洁癖”,还觉得他真诚,热爱生活,因此,常常怀念他。

河杨 说:

平凡人也有平凡的故事。平凡的故事也有着生活哲理。看看前代农民,朴素的情愫也可亲可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