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松之死
乔松之死
以为明天会更好,克己奋斗不耽延。岂知今天没越过,美梦明天成云烟!
乔松是我的朋友,比我大两岁,于一九九四年,农历甲戌年的除夕,即一九九五年的一月三十日晚上逝世,当年他四十八岁。
乔松是我住处的西山人,他有兄弟四人,都是单名,分别叫做松、林、木、贵。乔松很小的时候,冬天母亲给他用火桶取暖,不幸将双脚都烧坏了,致使伤残的脚发育不全,走起路来有些像小脚女人,因此,人们又叫他“没脚的”,“没脚的”成了他的绰号。成年后,在水田中劳动,因为脚的原因,居然力不从心。
乔松的父母都是诚实农民,在大跃进中连续成了饿殍,丢下了他们兄弟四个孩子。当时,乔松十五岁,其中的小四“乔贵”,只有六岁。他只好承担起照顾兄弟们的任务来。大跃进后,有两年的“责任田”时期,他们虽然分到了土地,可是不会侍弄,只是在邻友们的帮助下才勉强种了下去。可是,交掉了规定的产量后,生活上喝粥熬汤也谈不上,只能仍然是在饥饿中煎熬。
大跃进时,乔松在村上的小学里读了几年书,能够写出生产队里人的名字和阿拉伯数字。“责任田”以后恢复生产队时,他的生产队便让他当了会计。这样,他可以减少下田的机会,还可以得到工分。这倒不是乔松有当会计的特殊水平,而实在是生产队里的人对他的照顾——因为,他这兄弟四人总得活下去啊!
大集体的生产队居然是二十年,这其中有许多的故事。一九七二年冬天,芜湖地区征用农民去泾县开挖弋江河,我和乔松都去了。在工地上,我俩结成了朋友,我们之间的关系,便从那时候开始。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乔松兄弟因为是在艰难的环境中生活,都有着吃苦耐劳的性格。渐渐地,他们都可以下田劳动,挣到工分了,艰难的日子有了渐渐的好转。可是,弟弟们也陆续到了应该婚配的年龄。
乔松自己在婚配的年龄时,因为家境过于艰难,加上自己脚的缺陷,“婚配”二字无法实现。在二弟乔林二十二岁的时候,村上一位姓董的人家,看上了乔家兄弟都很勤奋,耐得住艰苦,还都诚实,将来会是吃饭不愁的人家,于是,将自己的女儿主动地嫁给了乔林。乔林结婚后,乔松领着兄弟们在村边学校西侧扒平了一块山坡,做了三间草房,让乔林夫妻单独生活去了。
乔松兄弟由一家变成了两家。到三弟乔木应该婚配的年龄,却总是没有婚配的机会。眼看着四弟乔贵也到了婚配的年龄,乔松看着一家三个光棍,心里非常焦急。这时候,他们在生产队里年年都是“进款户”,可是,所进的钱实在太少,只能保持平常紧巴巴的开销。
乔松觉得,为了能够让兄弟们成亲,必须要改善自己的环境,因为,没有“梧桐树”,是不会有“金凤凰”来的。于是,他们千方百计,首先从生活上节俭,将自己的老房子拆了,改造成了土墼墙的瓦房,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省草屋”。并且用泥浆粉刷,用石灰水涂白了,样子也像是砖、瓦房子。可是,这样的努力,并没有引来“金凤凰”,乔松再急也无济于事。
改革开放的风潮来到我们这里后,生产队解体了。一九八二年我们这里的农民都分到了土地。两年以后,乔松用兄弟仨的积蓄,做了一堂砖混结构的“小二楼”,并且,将乔木的土地分了出来,将小二楼给了乔木,说:“我没有办法给你成亲,现在将小二楼给你,你自己好自为之吧。”于是,32岁的乔木“单门独户”地生活去了。
乔木一个人的土地仅仅只是两亩水田,农业上的事不多,于是,他参加了建筑施工队,做了一名瓦匠。工资收入让他很快富裕起来。仅仅是一年,在他三十三岁那年,居然与邻县一位二十六岁的姑娘结成了伉俪,这样乔松还剩下一个小弟弟乔贵没有成亲,他要想法子给小弟成家,这便是要尽力开发财源。
由于社会的开放,农民中各种创业形成了风气。乔松根据自己的情况,先是买了台木工盘锯,以此为人们加工木料赚钱。我一九八二年秋天建筑房子时,就是乔松用盘锯给我加工的材料。他这样进行了几年,经济状况有了好转。
于是,他根据当时农民建房缺少红砖的情况,又计划创办窑厂,专门烧制红砖。这时候的乔松虽然有了几个积蓄,可是,要创办窑厂还只是“杯水车薪”。好在他在当地人缘很好,大家都支持他,所用人工暂时都不用拿现钱,可以用红砖抵付,于是,他只是买了必须的设备,他的“马蹄窑”砖厂便创办了起来。
窑厂开办期间,他为小弟弟建筑了一堂小二楼。两年后,乡办的大型轮窑厂建立,红砖产量很高,价格上比“马蹄窑”的砖便宜。乔松无法竞争,只好放弃了办窑厂的事。
乔松的窑厂停掉后,他不仅没有发财,还欠下了许多债务,主要是工人们的工资。工人们虽然没有人向他索要,可是,他却觉得这是个不小的负担,一定要想办法尽快归还才是。于是,他将自己的土地全部给了小弟,自己要再创业挣钱。
这一年他的小弟也找到了他的另一半,这样乔松总算了却了为弟弟们成家立业的大事。
乔松因为是在大集体的环境里长期生活的,没有什么专长;而且因为脚的原因,也不适合做建筑上的事;更没有资本,无法创什么业。这令他很伤脑筋。经过再三琢磨,他觉得做漆匠既能挣钱,也不需要多大的本钱。于是,他寻师访友,总算将漆匠手艺学了个基础。这样,他便利用这点基础,到处寻找漆工事做,从家乡甚至寻到了外县。
他经过了一年多的努力,总算还清了所欠的债务,也将漆工的活路做得宽敞起来。第二年,他去泾县做漆匠,在桦林的地方,遇到了一个叫龙花的大龄未婚姑娘,于是,乔松便在那里招亲落了户。这一年乔松四十二岁,龙花二十八岁。
乔松在桦林住了四年,生了个可爱的儿子。乔松觉得在桦林不能“子孙跟继”地住下去,那一年,便与龙花商量,一家三口,又回到了他的西山原籍。
可是,乔松原来的住处已经被他的小弟乔贵完全占去了,乔松原来的房子也被拆去。乔贵说,他现在住房比较宽敞,哥哥一家可以在一起居住。于是,乔松一家三口,便在乔贵的小二楼里住了下来。
然而,乔松觉得与弟弟住在一起不是长久之计。于是计划要创建自己新的家园。为此,他特别来到我这里,与我商量。
当时的乔松虽然有家有室了,可是经济上还是很拮据。我们经过了仔细商量,乔松计划要在自己分配到的小山上,与自己老宅基地不远的地方,开辟一处新住处。因为没有钱,我建议他“因便就简”,等条件好了以后再进行改造。这样,我们一起去实地进行了勘察,选好了他创建新家园的地址。
乔松选择的新地址是在平坦的小山坡上,与之交界的西侧是一条不大的小溪;北边是他们村部的杉木林,終年郁郁葱葱;东边是村民的板栗园;南边缓缓而下约一百五十米,就是他原来的住处,现在小弟的房子所在处。这中间可以开垦创的空间,有三亩多的面积。应该说,这算是个比较理想的地方。
乔松是个勤劳、性急的人。确定好了开创的地址后,他说干就干。当时正是深秋,这块坡地上长着茂密的杂树和茅草。他首先决定开垦一块菜园地。将要开垦的地上物体进行着清理。可是,清除了地上的物体,还有地下的部分。那地上的清除,还比较容易,而清除地下部分,进展却非常艰难,需要一锄一锄的挖掘,要将挖出来的树根草根进行清除,有些树根很庞大,清除这些,既辛苦又缓慢。
乔松经过了一个月的努力,终于开垦出了半亩地的面积,他将这块地整理成了种植蔬菜的园地。这年冬季,种上了一园的蔬菜。可是,这地块非常贫瘠,种上的蔬菜长得很不理想。我去看了,建议他多弄些农家肥料,再用化学肥料促促。他这样做了后,蔬菜虽然都长了起来,却没有熟地里长得好。不过,乔松很有信心,他说,再种两茬,是会长出好蔬菜来的。
他将这块菜地开垦出来后,便在北边,靠近村部杉木林处整理宅基地。又经过了一个多月的努力,他不仅将宅基地整理了出来,还整理出了面积不小的晒场和主房以外的附属地基。这样,他开始了住房的建筑。
这时候,凡是能够外出的农民,包括他的三个弟弟,都出门打工去了。而且,因为已经是“经济社会”,原来“帮忙尽义务”的情况已经“过时”,要是请人来帮助建房的话,就得付给工资。乔松经济很紧张,根本请不起人。加上在家的人很少,也难得寻找。于是,这建房子,他决定完全由自己一个人完成。
他开辟了一条宽2米的道路,通向了原来自己的砖窑厂,将自己早就放弃的窑厂上还剩下的碎砖,用板车运到了他新宅基地上。因为还要买些必须的材料,又特别来我这里借了五百元钱。这样,在一九九三年的腊月初,他居然建起了三小间盖平瓦的房子来。房子建好后,他特别叫我去看了。我去时,他的新灶刚砌了起来,他在新房子里用新灶做了饭和菜。那一天,我和乔松一家人,在他新房子里吃了第一餐的酒。这一年的腊月初十,他的一家三口,便搬进了他所建筑的小房子里,过起了真正的“山区单门独户”的生活。
开年后,就是一九九四年了。从春天开始,乔松还继续荒山开垦的劳动。他要将可以开垦的山坡地都开垦出来。他说,别人都去打工挣钱了,我只能在这门口的地上挣钱。外出打工,连家也顾不上,而我这个家,靠龙花是不行的;我也不适应打工。他知道,他的计划是不小的工程,而且,就算都开垦了出来,也只能挣到微薄的收入。可是,除此之外,他也没有更好的挣钱途径了。
一个春天,他用锄头一锄一锄,又艰辛地开垦出了半亩地来。他将地整理好后,种上了西瓜。为了保证西瓜丰收,还是到我这里借了买化肥的钱。
这一年,他将他认为可以开垦的山坡都开垦了出来,也都种上了作物。并且将西边的小溪筑了一个坝埂,生活用水方便了起来。可是小溪水流不多,一旦久晴无雨,水源便发生困难。虽然他的生活用水没有问题,却没有足够的水浇灌开垦的地,因此,他那开垦地上作物的收获很不景气,有的连成本都没有收回来。
不过,这一年乔松将他的新住所经营得很漂亮。房子周围的附属建筑都建了起来,晒场边做成了绿树围绕的篱笆,要是下了雨,小溪里便有半沟清澈的流水,加上屋后郁郁葱葱的杉木林,让人觉得,这里环境也算优雅,宜居宜家。
这一年,我与乔松的来往比任何一年都频繁。腊月廿六,我杀了年猪,当天下午,特别给他送去了过年的猪肉。这一天,我见到的乔松又黑又瘦,而且无精打采。我问他是怎么了,是否身体不舒服?要是不舒服的话,应该及时去看医生,别硬挺着啊!
可是他说:“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喉咙有些痛,已经有些时候了,要是再不好,是打算去看医生的。”又说,“我今年经济比哪一年都困难,借你的钱也没有办法归还,真不过意呢。”我说,我的钱你别急着还吧。现在,你刚刚建成了新的家,肯定是有困难的。我就算紧张,也不等着这几个钱用。你身体不好,要抓紧去医院看看,别要拖坏了身体,懊悔就来不及了。他答应就去看医生。
我们谈了这些,我又看了看他过年的预备情况,见多少也有了一些准备。因为已经是年关了,我身边也有许多事,便告辞乔松回家来了。我根本没有想到,我们这次分别,居然是永别!。
一九九五年的春节过后,即农历乙未年正月初八,我隔壁的人家来了个亲戚,他是乔松一个地方的人。他说,乔松在大年三十晚上死了。大年三十那天上午,他去镇医院看了病,医生说他因为喉炎,转成了“败血症”,叫他赶快住院治疗。他说,现在正是过年的时候,等过了年再来住院吧。当时只是弄了点药,想不到大年的晚上十一点,居然死去了。他死后,他的弟弟们在他荷包袋里只搜到了八角三分钱!这位亲戚潸然地说:他不肯住院治疗,其实是没有钱,医院又不给赊账。他的死,实在是穷死的,叫人多寒心啊!
乔松没有住院治疗,虽然是个遗憾,但是,更遗憾的是,他不该扛到了“积重难返”的这一步!那时,就算时住院了,也难以留得住性命了。因为“败血症”一旦发现,是非常难办的事。乔松的死,是他喉咙发炎后长时间的硬扛,至于转成了“败血症”。实在是他穷得没有办法的原因。这件事告诫我们,再穷,有的病是扛不得的啊!
乔松的死,对我来说,有一件蹊跷的事,令我永远记得:这一年春节旁,我养了一百多只“樱桃谷”白鸭,大年边都有半斤重的样子了。那个三十晚上,居然在照明灯的凳子底下,窝在一起,死了四只。初一早上看到这个情况后,我和我的夫人都觉得非常奇怪。当我的夫人听到了乔松是在大年三十逝世的消息后,居然“醒悟”了似地说:“难怪那鸭子出奇地死了,原来,那是乔松的魂魄来向我们告辞啊!”当然,这只能是无稽之谈,可是,那也算是特别的“事件”,因此,总让我记得这一“奇怪现象”!
当时,我听到了乔松逝去的消息,大吃一惊。马上来到乔松的家里。乔松的丧事已经办过了。他的夫人龙花说,想不到啊,我的乔松竟然是这么走的,走的竟然是这么快!哎吆,一切都是因为太穷,要不然,早一点去看病,他也不会这么快的死啊!她一面痛哭,一面解释说,因为是过年,我什么人都没有给消息,只是让他的弟弟们在初二就将他安葬了。我听了好生悲痛,但是,已经没有回天之力了。于是,劝说了龙花一程,带着悲寂的心情,返了回来。
呜呼!勤劳刻苦的乔松,经历了多少坎坷的岁月,最后,还是因为一个“穷”字,丢下了刚刚建立的温馨之家,走进了黄泉路!他的死,在我的心坎里埋下了无尽的思绪:他,总是想着明天好,为了明天而努力奋斗;病了,因为没有钱,以为能扛得过去;想不到,居然是将自己本来很强盛的性命竟给扛掉了!他那美好的明天,也成了无法实现的梦,与他本人一起,灰飞烟灭——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