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也丈夫
女人也丈夫
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在人生的旅途中,我遇到了许多人,有的是我敬佩的人物,更多的,我愿意称之为楷模和朋友。
人们总是说男子汉大丈夫,说男人无论是劳动上,思维里都胜女人一筹。然而,这种说法并非定律,任何事物都有特殊,奚大个子虽然是个女人,确实比男人毫不逊色,许多男人甚至没有她的人格和作为,让人钦佩。
丈夫者,是女人对配偶的称呼,引申为落落大方,豪爽大义。
奚大个子在社会上的普遍称呼是“大个子”,连姓也没有人叫,在人口花名册上,她叫奚松慧,好一个名称,社会上居然没有人呼唤,真的让我费解。
大个子的娘家在什么地方,我不怎么清楚,只是知道她是市郊南乡人。娘家大约没有什么至亲的人,因此她不怎么与娘家来往。在我所知道的情况下,只有那么几回,她家里来了客人,她说,是她娘家堂弟,此后,也就没有什么人来往了。我记不得她曾经到娘家去过。
大个子最初是与我们村北湖上村万姓农民成的家,生了一个女儿。因为她“身大力不亏”,体力劳动不亚于男人,还善于炊事,大跃进中大办民兵师时,被选到营部(相当于现在的村部)食堂做了炊事员。在 “吃四两饿不到队长,吃五钱饿不到炊事员”的时代,这是个十分理想的职业。她带着女儿在营部食堂里,生活得很正常,可是,他的丈夫,却在家里饿死了。
当时,由于形势的原因,营部常常抓人去惩罚。大个子见被抓来的人都是劳苦农民,很是怜悯。这些被抓的人,如果被关了起来,她总是“偷偷地”给他们吃食,有时候被干部们发现了,她也大义凛然地说“世上只有犯死罪,没有犯饿罪的,总不成饿死他啊!”那时候“一粒米度三关,三粒米度一餐”,这些吃了大个子给的吃食的人,总是感谢不了,念念不忘地叨念她的恩情。因此,她在普通农民心中的地位,比那些当干部的还高。
大跃进结束后,所有的食堂都解散了,大个子“失业”了。这时候,有人介绍她与我们村上也在大跃进中饿死了老婆,有一个男孩的黄先义组成了新的家庭,大个子这才来到我们村上。
说她是大个子,真正名副其实。她的块头,要不是女人打扮,还真是大男子汉的身材。约一米七高,并不苗条,很是壮实的样子。她来的时候,正是国家让农民“休养生息”,安徽实行“责任田”。她家四口人,分得了八亩土地,她夫妻耕种得得心应手。在大田里劳动,她比丈夫黄先义既卖力,还很在行。当时,一般家庭妇女,主要是操持家务,田间生产,只是男人的事。人们见她这样的情况,都议论说,黄先义真有福气,娶了个好劳动力做老婆。
在大集体生产队的年代里,口号是“男女同工同酬”,其实,长期以来,根本就没有同起来。因为妇女被称为“半劳动力”,像大个子这样的妇女,尽管很能干,有些农活甚至比一般男人强,也只是半劳动力。我们这里还算“开明”一点,给妇女们的工分是男劳动力的百分之六十,大个子也一样。她不计较这些,有些人为了工分棵子(正常劳动力的百分比)小了,常常争吵得无止无休,她总是开导地说:“搞大集体嘛,总有吃亏上算的,想拉得一样平均,是办不到的。塘里水应该是平的了,也有起波浪的时候呢。”那些争吵的人,听了她的话,再对照她的情况,只好偃旗息鼓。
大个子人缘极好,与村上无论男女老少都合得来,加上她有极好的厨房手艺,无论哪家做什么大事,都请她帮忙。我们村子是附近比较大的村庄,全村近百户,四百人口,一年到头红白喜事比较多。凡是这些事,大个子总是厨房里掌桌的人。这样的事,一般都办三五天。那时候,村民请人帮忙,真的是“帮忙”,完全没有工资之说,有的人家事情办过以后,会给一点纪念品,大个子总是拒绝。有时候,邻村人做大事,也来请她。这样一来,她老是你家忙过他家忙,一年中,总要为人帮忙一两个月的时间。
那时候,人们生活用现在的标准衡量,是非常拮据的。但是人们之间的感情还算和谐,在一个生产队里,或者一个村庄,都说是自己家里人,除掉生产队生产上的矛盾、运动中高强度的“阶级斗争”以外,平时大家都互相帮助,谁家有事,都会相互帮忙,只有特别请木匠、瓦匠等手艺人才付工钱。历来“能者多劳”,大个子算是能者之一,相比之下,为人们做的贡献也就最多。而她不仅无怨无悔,还津津乐为。要是用“拜金”的观点来看,简直是无法理喻。
由于人们的经济拮据,每逢大事都从节俭、大度、从容着手,即经济上要做到量力而行,场面上要做到大方壮阔。招待客人方面,主要体现在酒席上。因此,大个子不仅要做好厨房炊事,在备置材料方面,还要为主人全面筹划。也是因为她承办这样的事情很多,经她筹划的材料,总是恰如其分,既办得丰实,也没有浪费的现象。因此凡是做大事的,都先与她联系。
当时没有电源,没有液化气,也没有自来水,厨房工作都是“老一套”的办法——大锅大灶操作。凡是办大事的人家都比较繁忙,有的人家人手不足,厨房里缺柴缺水,大个子总是不声不响地亲自解决。工作中,她常常是拿起柴刀劈柴,担起水桶到水塘里取水。当事人家的人见了,总是感概不已。
当时,厨房都不宽敞。在烹饪的时候,大锅里腾起的热气总是烟雾缭绕,整个厨房都是雾蒙蒙的。大个子站在锅台前,老是一两个小时不能离开。等到该做的菜肴做成功后,即使是大冬天,她也满头大汗;酷暑炎天,更是大汗淋漓。
当人们吃着大个子烹饪的美味佳肴时,都非常感激她的厨艺。她总是笑呵呵地说:“我不是什么厨师,只能是烧熟了,大家不埋怨我,就是对我的谅解啊!”其实,她烹制的菜肴,味、色俱佳,人们十分欢喜;许多男性真正的厨师,并不比她更佳。正因为这样,她的“业务”总是繁忙,只不过都是在尽义务。
当年,人们的收入,只是在生产队里的“劳动工分”,没有工分就没有分配的“果实”。大个子这样忙乎,失误的工分不少,好在她当时家庭负担不太重,她的作为又受到村民们的赞誉,丈夫黄先义还算是支持的。
由于大个子的人缘,每年选举时,黄先义都会被选在“队委会”里,一般会被套个“副队长”的职衔。黄先义是个朴素的农民,对炙热的政治不怎么分心,有时候去参加了重要的会议,也没有片言只语向社员们传达。然而,他却是个迷恋于娱乐的人。那时候,社会上除了样板戏和红色歌曲外,别无娱乐。社员们寻找的娱乐,常常是三五个人躲在一起,进行“小单双”,赌个输赢。
所谓“小单双”,就是用白色石头做成两个比香烟头略大的四方形小牌具,每方刻上圆点。四方形是六个面,各个面的圆点从一到六。这东西他们叫是“猴子”,其实真正名称是“色子”,或者“毂子”。玩的时候,用一只破碗底,将这猴子放在上面,用小酒杯盖上,由“庄家”上下抖动两下,放下后,让参加玩的人猜是单数还是双数。猜对了,就是赢家,没有猜对的,就是输家。凡是参加玩的人,都必须“下具”,一般都是现钱。输或者是赢,由“庄家”负责收付。
当时,标准劳动力一天的报酬,最好的不足一元,普通在七八角,有些生产队只是二三角。因此,这些玩单双的,每次下具,都只是一分二分。即使是这样的“小赌”,如果是“霉运”来了,一天的工钱很快也就输掉了。因此,当干部的说这是赌博,严加禁止,动不动还抓人示众。
黄先义他们玩单双,是几个人躲在一个隐蔽的地方。有时候是在劳动的休息时间,地方偏僻,人又很少;有时候是在晚上,几个人聚到一起,玩个痛快。
可是,大个子却反对黄先义这样做。因为弄不好要犯错误,也保不定赢钱;输掉了,却是一家人赖以生存的血汗钱。黄先义口头应允,内心里总不甘心。
炎天六月,传统的纳凉方式,都是将凉床放在家门口的露天下睡觉。这一天,黄先义又想去玩单双,可是怕大个子反对。他将凉席卷成筒状,放在凉床上用被单盖好,将当时穿的单鞋放在凉床前,朦胧中看起来,宛如他在睡着。伪装好后,他穿上冬天的棉鞋,玩单双去了。可是,大个子还是发现了。她将正在玩的黄先义找到了,当场并没有与之理论,只是说,儿子老是吵着不睡,你回去哄哄他吧。他们一起回来后,大个子开导黄先义说:“这单双有什么好玩?输赢不说,要是被干部们发现了,你这个副队长不单当不成,还要被捆着去示众。你不想想,那样划得来吗?”此后,黄先义终于“忍痛割爱”,杜绝了玩单双的游戏。
改革开放后,大个子一家和所有的村民一样都分到了土地。不到两年,大家都在改造住房。因为大多数人家的房子,都是一九五四年破大圩,房子被大水摧毁了搭建的临时小草屋,原以为等条件好转后再建正规的住房。可是,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一直无法改建。现在条件好了,大家都急着建新房。
黄先义家三间草房,不足四十平方米,低矮得进出门弯腰勾头。黄先义打算拆掉改建“省草屋”。大个子说,现在条件刚刚好转,孩子也还没有到成亲的年龄,我们将就着住几年,等条件再好一点,做堂像样的房子,别建省草屋了。现在做的省草屋,我看要不了多久,又要费事重建的。
果然没错,许多人家才建了省草屋,还没有来得及整理好,又拆掉建起了砖瓦结构的房子。在人们拆掉省草屋重做新房子的时候,大个子家也做房子了,可是,她家建筑的却是最早的小二楼。如今,她家的小二楼虽然格式上落伍了,而结构上还很坚固。
开放后的农村经济发展很快,可是,人们的观念却没有跟上。村东的大水潭历来都是全村人所公有,收益也归大家,开放后承包给了私人。由于私人经营得比集体好,水里收益眼见得丰盛。这年冬天,经营的私人将水潭车干,取潭中的鱼利。人们见了这么大的渔利,有些眼红,便着依老规矩,鼓动大家一起下潭“抢鱼”。村上人你看我,我看你,几乎都去了潭里。
大个子是个捉鱼的好手,居然没有下潭。黄先义说,大家都去大潭里了,你怎么不去啊?她说:“现在是改革开放了,大家都分到了土地,这大潭也是人承包的,还给了我们承包的钱。他们花了本钱,又辛苦经营,才会有这样好的收成。你却去抢他的鱼,良心上也不忍啊!我看,政府法律也不会允许的。”
大潭经营者眼见着到手的满潭鲜鱼被抢光,及时报了警。这起“群众性哄抢事件”,居然惊动了县公安局。凡是下了潭的人都受到了罚款处理,罚款数额之巨,是所得利益的好多倍。而黄先义一家因为没有下潭,没有受到处罚。
大个子奚松慧是个普通妇女,却有着超乎平凡人的作为。她的见识,许多还胜于男人,称她为女中“丈夫”,名副其实。她76岁那年,觉得精神不振,八月的一天早上,很安然地离世而去。而她的音容举止,却总是让人们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