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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佬”“六合佬”
“南京佬”“六合佬”
大凡世界上的人都有本土观念,特别是古老的乡村。说起自己所在地的人,基本都是直呼其名,或者对其的称呼;而说起外来人,总要加个“佬”字。这个“佬”是尊称?是贬称?似乎难下定义。但是,我们这里对“南京佬”或“六合佬”的称呼,绝对不是什么“尊”称。因为他们当时来到我们这里,是为了谋生,处境比当地农民更低下。
亘古仅有的“大跃进”运动,我们这里是一九六一年春天结束的。由于“大跃进”给我们这里农民造成了严重的灾难,省委为了迅速扭转艰难的局面,当年初春就将本来在集体的土地分给了农民私人。于是,我们这里的农民当年就做起自己的田来,农民说是“单干户”,政府说是“责任田”。这样的情况,少数地方只有一年,大多数地方维持了两年,到一九六三年初春,又全部恢复成了集体生产,叫做“生产队”。
由于“大跃进”中,我们这里人口损失惨重,土地荒芜程度也很严重,“大跃进”结束后农业劳动力十分紧张。由于政策宽松了,农民有了自主,生产积极性很高,艰难的生活环境在很短的时间里有了很大改善。然而。我省以外的地方却没有实行分田到户,那里的农民生活环境,虽然比“大跃进”中我们这里好,却仍然十分艰难,其中与我省毗邻的江苏南京附近的六合县农民就是这样的情况。
六合县由于在南京附近,早年就有不少渔民在我们这里装黄鳝、捕虾子,捞螺丝。由于那里处在我们这里的长江下游,我们这里人称他们是“下江佬”。正因为这样,他们对我们这里的情况很熟悉。见到了我们这里农民自己能有田种,生活条件上升很快,而且这里的田还都“做不了”,便告诉了他们家乡人,因此,那里有许多人来到我们这里谋生。
“大跃进”刚结束时,我们这里有的自然村整个的没有人,土地撂荒了。他们先期来的人,集中在一起,做着撂荒的土地。渐渐地,来的人多起来,没有成片的撂荒地,他们便找到各个自然村。因为各自然村都是劳动力紧张的状况,对于他们的到来,基本上持欢迎态度,于是,他们只要是来到了这里,都能够找到安家落户的处所。由于他们是南京方面的人,被我们当地人称之为“南京佬”。
于是,在不长的时间里,“南京佬”越来越多,漳河流域纵横百里的地方,到处都有南京佬。其实他们主要是江苏六合县的,有的地方又称呼他们是“六合佬”,但是称呼“南京佬”的比较普遍。
无论是“南京佬”还是“六合佬”,在我们这里的历史长河里,都是特别的人群,特别的称呼。
这些人都是农民,初来的时候经济条件比当地人更拮据,人人脸上菜色,多是瘦骨嶙峋,家具很简单,只是基本的衣服与炊具。不过,他们都有着艰苦勤劳的特点,来到这里后,都能与当地农民融合在一起。只是由于地理位置的差别,农业生产并非完全相同,因此,在生产中,必须要向当地农民看齐,技术上也必须向当地农民学习。好在他们具有勤奋的本性,没有多长时间,就与当地农民有着差不多的生产技能,与当地农民也有了很好的感情。
其实,我们这里的“单干户”生产,时间最长的也只勉强维持了两年,由于“上面”强调“集体生产”,1963年春天农民们都被揽进了生产队里。而我们这里的“好消息”传播到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中间,却也有着两年的时间。因此,他们来到我们这里时,“责任田”已经结束,都是生产队的生产体制了。不过,由于“责任田”的原因,人们的精神面貌、生活环境和生产情绪都还是活跃的,但劳动力紧张的状况却没有缓解。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来到这里,都被当地生产队接纳了,而他们自己也觉得比在家乡好。
这些人来到我们这里,大多数都经历了艰苦的探索,吃了许多苦头,才找到了“落脚”的地方。1963年春天,我们村上三个生产队就有两个接受了三户十个人口的“南京佬”。
我所在的生产队接受了一户姓侯的五个人口,另一个生产队接受了姓孙与姓刘的两户也是五个人口的“南京佬”(而姓刘的一户夫妻俩,只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又走了)。他们知道我们这里需要的是劳动力,因此来请求生产队接纳时,都说自己家里的人是强劳动力。
姓侯的一家,除老侯叫侯盛余外,他的三个儿子都没有正式名字。只分别叫做大侯、中侯和小侯。大家也不知道他老婆子叫什么名字,都叫她“侯妈”。
这一家人,果然都是强劳动力,天天和我们生产队里人一样,风里来雨里去。初来乍到,做水田里的农活虽然外行,可是他们有体力。而做农业,主要靠的就是体力,于是,很快便与本队人打成了一片。他老婆子在水田里笨手笨脚,又因为是一大家人生活,便很少出勤,只在家里做些家务。她饲养了一些家禽,还养了一头猪,把家里环境管理得井井有条。
春耕大忙时,老侯被安排着犁田,用老侯自己的话说,叫做“弄牛”。无独有偶,姓孙的也被安排着“弄牛”。他们犁田与本地人是有区别的,本地人犁田吆喝耕牛,一声大喝后,不到耕牛怠慢了,不再吆喝;而他们“弄牛”,总是不断地吆喝,甚至吆喝得不歇声。不过,他们犁田的效率,比本地人并不低。
老侯的三个儿子,刚来时,大侯和中侯每天只评七分和六分工(标准劳动力是十分工);一个月后,大侯工分长到了九分,中侯长到了七分;又过了一个月,他们都被评成了十分工。而小儿子小侯,与我年纪差不多,由于年龄比较小,力气也比较小,工分一直没长没跌,与我一样,每天都是六分工。
老侯一家人,只有小侯是识字的。因此,我总喜欢找小侯玩。我们互相交流着自己看的书,也能谈得来。每隔一段时间,小侯总要写信回六合去。写些什么内容,小侯总不给我看;不过,总是把信封好了以后,叫我看他写的信封。信封其实没什么东西可看,但是他喜欢在信封背面写诗。有时候写:“小小信儿快快跑,见了主人就问好。我在繁昌也自在,就是想你不得了!”有时写道:“小小信儿快快跑,见了主人就问好。这里阳光还灿烂,家乡月亮可圆了?”有时他又写道:“小小信儿快快跑,见了主人就问好。中秋过了重阳到,园里菊花可开了?”这样的小诗前面两句总是一样的,后面两句才是五花八门。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写信嘛,总要问好——这是问好呗!”哎,小侯真会闲诌。
我与之时间长了,知道他的内心状况,说:“你什么问好,这分明是在想家啊!”小侯坦然地说:“人之常情,谁能不想家呢?”我想也是,你们从六合来到这里,长久的不能回去,想家是难免的了。
这一天,小侯却把自己的日记本子拿给我看,我看到了这样一首小诗:
日出东山落西山,六合谋生到繁昌;吃了多少人间苦,进出几回鬼门关!
我说:“小侯,这么说,你们到我们这里来,哪还经过了千辛万苦么?还遭遇了不少危险呀?”
小侯说:“怎么不是呢。家乡日子实在不能过,我爸爸听说安徽搞单干了,家里又有许多人在这里安了家,就带着我们来安徽寻找合适的地方。为了寻找合适的地方,成天饿肚子的日子也不知道遭遇了多少回。我爸爸是好汉,再不向困难低头。没饭吃,他总是叫我们不要装孬,说‘三天不吃饭,也要挺肚子过桥’。他在最困难的时候,老是一个人唱着‘肚子饿了心里慌,要吃韭菜炒猪肝;韭菜还在十字街,猪肝还在猪肚间’!什么十字街、猪肚间呀,就是说没有的吃,不要瞎想,还要‘挺肚子过桥’啊!”
我见小侯眼里饱含着晶莹的泪水了。然而,他停了一下又说:“我们好不容易,经人介绍,总算找到这里来了!虽然累一点,还能有吃的,应该能安心了。可是,我们的家乡,本来是很好的啊,我哪能不想家呢!”
我听了心里肃然,可是,却也莫名其妙。问道:“你说你们家乡很好,为什么还说‘不能过呢’?”
小侯说:“哎呀,这情况,按道理你应该也能理解。不就是人为的么?你们那几年不也是不能过么?”
我说:“现在我们这里好起来了,你们怎么还没好呢?”
小侯说:“你们是因为搞了单干了,才好了起来。我们老家还是老样子,没改变啊!”
我听了,豁然明白,说道:“啊,还没改变——还是老样子?难怪‘不能过’呢!”
我后来才知道,从六合到繁昌、南陵的人,其实真不少。南陵有一个叫蒲塘的地方,那时改称“红旗生产队”了。共产风时,那里的人死的死,跑的跑,变成了荒村,当时居然完全是六合来的人了。再后来,繁昌、南陵沿漳河一带的许多生产队里,都收留了六合人!
姓侯的一家人在我们这里时,我几乎天天与小侯在一起,劳动时在一起,休息时也在一起,像是形影不离。他们走后,很长的时间里,我对小侯仍然想念。特别是对他写信的那几首小诗总不能忘记,以为那里面有着很深厚的意思。
1963年冬天,我们这里宣传要进行“四清试点”的运动了。老侯与姓孙的知道这个情况后,都认为凡是运动总会以“外来人”为对象,因此非常担心。还没有到年终结算时,都执意要回去。生产队干部、社员挽留他们,也都没能改变他们的主张。
他们在这里辛辛苦苦劳动了一年,临走时应该要给他们工分报酬。可是,生产队的体制,不到“决算”,是不知道这报酬是多少的。队里的干部社员都同情老侯一家,都说没有钱怎么回家去呢?老侯更是恳切请求,更是由于互相相处的感情,大家都认为不能让他们空手离开。于是,那一天全体社员都挑稻子到粮站去卖。一共卖了三十多担稻子,给了老侯二百元现款。这样,老侯心满意足,又千恩万谢地向大家一一告辞,回六合去了。
到了那年的年终决算时,老侯特意来决算工分账时,却得到他已经超支了十二元钱的账目。队长和大家商量,都体谅他的苦衷,不仅没有要他归还超支款,还给了他二十元的路费。并且把他超支的款子和这二十元钱,全部在账面上减免掉了。
别以为这只是三十二元钱,而在当时的农民来说,可真是个不小的数字——因为标准劳动力劳动一天是十分工的话,这一年才是七角二分(而有的生产队只是二角三角),还包括自己的口粮和必要的借支款。因此,老侯感慨万千,表示永远记着我们生产队人的情谊!
老侯老家所在的地方,是六合瓜埠镇。其地理位置比我们这里优越,农业上的环境绝不比我们这里差。当时所以“群起而逃离”到我们这里谋生,主要是像小侯说的“是人为的”原因。两三年后,他们那里的政策正常起来了,在我们这里的“南京佬”抑或“六合佬”们,尽管他们在这里有着良好的人缘,全部都回去了。后来,除非极少数在我们这里有了家庭的以外,再难找到当时的“南京佬”了。不过,我们这里人当时出生的婴儿,竟有人取名“下江佬”、“南京佬”“六合佬”的乳名,为这些人来此地谋生,留下了历史的纪念。。
一般来说,人们都是热爱自己家乡的。一曲“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歌曲,唱出了人们热爱家乡的心声。俗话说“人是天下鸟,鸟是当地人”,又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一般情况下,要不是遭遇了灾难,迫不得已,人们绝不会背井离乡,奔赴陌生的他乡的。人类的灾难,无非是天灾与人祸,而天灾往往还可以抵御,人祸普通人则难以抗拒。因此,“南京佬”“六合佬”们的经历,是社会主持者们应该熟悉的历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