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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一四章 老锔匠手艺震惊 袁崇焕寄书进京
袁崇焕沉思片刻,对鲁春生说:“你继续说下去,姜老汉是如何失踪的?”
鲁春生说道:“我们鲁家村年轻力壮的锔匠都做了细匠,赚大钱了,姜老汉却安心做个普通的锔匠,为人修补家用的破锅碎碗。由于姜老汉手艺好,名声渐渐传了出去,许多人远道慕名而来,于是机会来了!眼下有许多有钱人特地把心爱的茶壶敲碎,再拿去锔补,已经成了风尚。但是那些有钱人不懂锔补,把握不好分寸,往往敲成碎渣渣,就无法修补了。这么一来,常常损坏几把好壶才能得到一把理想的,消耗过大,于是,细匠们又多了一项手艺,替人敲壶。
一把壶,根据它的价钱,敲壶收取百分之二的修补费,壶的价钱越高,修补费越丰厚。可是如果给砸坏了,或者砸得不理想,那就要原价赔偿,也就是说,砸坏一只壶,你得白修五十只壶,这辈子别想安宁了。所以细匠中有一种说法:“十年九不收,一收吃九秋。一朝失了手,今生难抬头。”
鲁家村的那些细匠们年纪轻,经验不足,连续敲坏了几把名贵的茶壶,非但工钱拿不到,还要倒赔雇主钱,所以都不敢接这种活了。于是就有雇主慕名找到姜老汉,请他敲壶带锔补,可姜老汉一律不接,只肯补些家常用的破锅碎碗!
于是雇主们就辗转找到我,开出了高价,不由得我不动心。
这天,我急匆匆地从外面跑回来,两手空空。姜老汉奇怪地问:“没揽着活啊,你慌什么?”
我说:“爹呀,今天真遇上新奇的事了,您要不要听?”
姜老汉道:“那就说来听听。”
我就告诉他,县城来了个张大少爷,捧来一把泥壶。那把壶式样古朴,开口说值一百两银子,他要求的工艺特刁,细匠们无人敢接。他就仰天大笑,笑咱们村子无人呢。
“果真是这样?”姜老汉说,“你把他带来,说我想见识见识那把壶。”
我欢天喜地地出去找已经等候在村外的张大少爷,带他来到家中。张大少爷是位青年公子,穿一身绸缎衣衫,左手捏着鼻烟壶,右手擎着一把老泥壶,身后还跟着几个村里的细匠,他们跟着看热闹来了。
张大少爷一脸傲气,打量打量了姜老汉说:“听说这里有个能人,我来见识见识。”。
姜老汉蜷缩在一把简易的藤圈椅里,眼皮懒洋洋地撩了撩,问道:“客官说的是你手里那把壶吧?手工钱十五两。”
“哟呵,好大的口气。”张大少爷嗅了一下鼻烟壶,眼珠子朝天翻了半晌,打出一个喷嚏,说道:“一百两的壶,就要十五两手工钱,你怎么敢报出这天价来?”
姜老汉冷冷地说:“那你可以找手工一两的补去。若是要我做,十五两,少一毫银子不谈。”
张大少爷不悦地说:“口气好大!你要是做不成呢?或者是毁了壶……”
姜老汉立刻回道:“你若是有意,就留下手工钱走人,三天后取货。我若是毁了壶,当众挖出一只眼珠子,给你当泡踩。”
在场的人听了,什么表情都有,这姜老汉是要惹麻烦呢。我更是焦急,这张大少爷提的条件是何等刁钻,老爹却问也不问就接下了,这岂不是自找苦吃?
但是已经晚了,那张大少爷掏出十五两一锭的元宝,拍在姜老汉手上:“诸位在此作证。老师傅你且听好了,我这壶要求三条主璺、六条辅璺,主璺要贯通,辅璺须生刺……通体不得少于30只锔钉,过大不可,过小不可,间距过密不可,过疏也不可。你做得到?”
姜老汉掂了掂银子,笑道:“没有金刚钻,就不揽这瓷器活儿。”姜老汉将银子塞进怀里,又说:“敢问客官,这锔钉,您是要铜的,还是银的?”
“这么贵重的壶,自然是银的。”
“那还需留下锔钉银一两。”姜老汉依然头不抬眼不睁。
“哪有这规矩!”张大少爷急了,喊道:“十五两手工钱已是天价,怎么又勒索锔钉钱?”
姜老汉随即把那锭银元宝掏出来,按在对方手里说:“规矩是我定的,不好破坏。客官另请高明吧,这活我不接了!”
那张大少爷气得两眼翻白。但是想想这壶这么小,要求又这么多,再好的匠人也得失手;到时他一分银子不掏,还得要对方照价赔偿。现在见姜老汉变相加价,当他是不敢接活找的借口,就咬咬牙,掏出一两银子塞在姜老汉手上,反问:“还有说的吗?”
“痛快。”姜老汉说,“我准备一下,三天后请客官来亲眼看我砸壶,再锔钉!”
“那就一言为定!”张大少爷嗅着鼻烟离开了,我的脑袋上却急出了汗,忙说:“爹呀,儿子待您不薄,您可不能害我呀。您老人家砸坏了壶,人家不向儿子要赔偿吗?”
姜老汉却笑笑,对我说:“你没听说‘艺高人胆大吗?我好不容易有了儿子,害你等于害自己。”说着把那两锭银子拿出来:“这钱不赚白不赚,你收着,日后咱爷儿俩开个大铺子。”姜老汉又嘟囔道:“这锔钉钱的一两银子本来不该收,可那小子太狂妄了,这算是他目中无人的代价吧。”
然后姜老汉掏出家伙,用小砧子、小夹钳、小锤,叮叮当当打起了锔钉。不到一顿饭工夫,三十多个锔钉就打造完毕,装在一只玻璃瓶内。姜老汉说:“平时该接多少活,你还照接。”
我疑惑地问:“原来如此容易。爹呀,那您让人等三天做什么?”
姜老汉笑道:“手艺人少不得要故弄玄虚。假如让他得知钱赚得容易,他心里不会好受的。你做这一行,慢慢就懂了。”
我也不敢多说什么,三天很快就过去了,那位修壶的张大少爷,带着好几个随从,胸有成竹地来到我家院子里。看他得意洋洋的样子,似乎料定姜老汉没有那个本事砸好、补好这把壶,结果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姜老汉认栽,原壶退回,加倍赔他银子三十二两;二是姜老汉硬撑着把壶砸碎,那样更惨,要赔他一百两银子!
邻居们也赶来围观看热闹,姜老汉却说自己是祖传绝技,不许任何人进入室内偷艺,张大少爷一行只能站在窗外观望。
我连忙把姜老汉坐的藤椅连人搬进屋里,靠近窗台摆下。姜老汉从藤椅中坐直身子,左手托着那把壶,右手举起一柄裹着兽皮的小锤子,嘴里说道:“各位,看好了!”只听到“啪啪啪啪”一阵敲击之声,姜老汉的锤子游走小壶一周,将砸完了的壶托举到窗口。
张大少爷只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成一张白纸,这种小壶不但难砸,砸碎了也难以拼凑到一起,补的时候更难,按住这一块,掉下去那一块,壶太小,又容不得别人伸手帮忙。现在看姜老汉手中的壶,不但砸出了理想的主璺、辅璺,而且那壶片碎而不掉,就如同施了法给固定住了一样!
这时姜老汉说了声“客官稍候”,三下五除二,一袋烟的工夫,就把三十个银锔钉锔在了小壶上,拿腻子一抹,又取过一把小铁匙,去壶里抠挖了半天,又从身边的木桶里舀出水将壶刷干净,最后灌上一壶清水,拿抹布将沾在壶外的水渍揩净,说了声“好嘞!”,隔着窗棂把成品递到了张大少爷手里。
众人细看,只见那小壶滴水不漏,一排排锔钉银光闪闪,排列均匀有致,就算是我们村子里一等一的高手,也绝对做不出如此好的活计。
张大少爷捧着那壶痴痴地站在那儿,一番苦心没讹着钱,却搭进去十六两纹银!
姜老汉朝着窗外作了个揖,说:“各位高邻都散了吧,张大少爷稍稍留步。”等邻居们议论纷纷地散去,姜老汉对张大少爷说:“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多谢你成全姜老汉的手艺。我给你指条路,你到城里找家大当铺估一下价试试,要是赔了,你再回来找我。”
张大少爷离开后,我百思不得其解,问道:“爹爹呀,我看到别的手艺人都是天天拿着小锤练手劲,您是用的什么巧劲,让那壶碎而不散的?”
姜老汉哈哈大笑,笑了一阵说:“干一行,钻一行,我告诉你秘密,你可不能外传。前天我不是让你去买葛根粉了吗,用它杂以粗面粉,加水做成面团,塞进壶里,壶里就有了个模型,锔好后,拿铁匙抠出来,下次还可用。就这么点技巧,别人却不会,这也是我不让旁人进来的原因。”
过了两天,一骑快马飞奔到我家门前,张大少爷滚鞍下马,怀里揣着一把泥壶,进院就喊:“姜老师傅在吗?又有活儿了!”
姜老汉依旧蜷缩在藤椅当中,抬眼看了来人,问道:“要退壶了?这不是原来的那把壶。”
张大少爷眉飞色舞地笑道:“我不是退壶的,我把您补的那把壶拿到当铺,掌柜开口就估三百两银子!这把您看,要多少手工,您说了算。”
“贵贱不补。”姜老汉冷笑道,“赚一回就行了,我不喜欢做接二连三的事。”
张大少爷讨了个没趣,只好悻悻地走了。
我急忙问他为什么不接?再赚他十五两银子,甚至二三十两也说不定!
姜老汉伸手摸了摸脸上的刀疤说:“树大招风,我之前就是太出名,险些丢了性命!这种事可一不可再,也要留些伙计给其他细匠们做,大家都要吃饭!”
我问:“爹爹您有这好手艺 ,咱不跟别人抢饭碗,难道不可以自己买回来一些壶锔了卖吗?”
姜老汉哈哈大笑,反问我:“你听说过自己种地,自己做磨,自己造箩,自己养猪种菜砍柴,自己做蒸笼,蒸出包子卖的吗?”
从此我不敢再问,可姜老汉的名声出去了,不断有慕名来修壶的。姜老汉提出的条件无比苛刻,所以,十次总有九次让对方空跑。可是,越是这样越有人上门纠缠,姜老汉活接得不多,钱却没少赚,很快把我家的茅草屋换成了高墙大院。
就在这时,一名老者找到了我家,身边还有一位带腰刀的彪形大汉保护,寸步不离。
老者一举手一投足都露出无比的威严,他掏出一把红泥小壶,一口的京腔说:“我走过许多地方,没遇上高手。盛传老师傅鬼斧神工,看能不能接这把壶?”
姜老汉接过壶一看,吓了一跳。这只小泥壶只有柿子大小,极其贵重,是捏一撮茶泡上,随时嘴对嘴吸上一口养神的那种“掌壶”,一看就是壶中极品!他眯着眼睛沉思片刻,半撩起眼皮问:“不知道估多少银子?”
“一千两。”随从的彪形大汉代主人答话,“不过,是黄金。”
“客官开玩笑了吧?”姜老汉再次把眼皮垂下来。
“我们远道慕名而来,岂能是玩笑?”老者冷冷地说,“千两黄金,绝无虚假。”
不想姜老汉语出惊人:“我是说客官估得少了,这把壶至少值三千两黄金。若是要我做,工钱要黄金百两!”
我在旁听了惊骇不已,那老者却说:“百两就百两!可是,若是有闪失呢?”
姜老汉毅然说:“老汉如今小有积蓄,如果壶有闪失,倾家荡产,外搭这颗人头。”
“好!一言为定。”老者斩钉截铁地说。
姜老汉说:“还有规矩!这么贵重的壶,最好用金锔钉,那就请再加二两黄金。从今日算起,第四天过来,当面看我砸壶、锔钉。倘若嫌贵,另请高明。”
“居然还有金锔钉?”老者诧异地问,“金子质软,能补得牢裂璺?”
姜老汉笑道:“贵人用贵物,金锔钉是我首次也是最后一次献艺,你可以选择用银子的锔,银锔钉分文不取。”
老者盯着姜老汉看了半天,示意随从按金锔钉付钱。临走时丢下一句话:“自始至终,都是你开口一锤定音,我们唯唯诺诺。但最后,你得依我们一件,四天后当面砸壶,只许一锤定音,若少于三条主璺、九条辅璺,这壶就归你了,你要双倍赔偿的金子!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瞪着姜老汉,姜老汉却若无其事,挥挥手命我送客。
客人离开后,姜老汉面不改色,气不粗喘,我心里仍然没底。我说:“家中收了这么贵重的宝壶,咱是不是要雇些人看守,免得有闪失?”
姜老汉哈哈大笑说:“乡亲们知道来者定是贵人,怕咱爷俩逃掉连累全村,早把院子给看护起来了。你把我屋门关上,三天内从窗口送饭进去,你不得踏入房门一步,否则,休怪为父失手。”
于是姜老汉独居一室,头三天,还有打金钉的声响,到了最后一夜,他吩咐我泡一壶酽茶,就一点声响也没有了。早晨起来,他两眼通红,冲我笑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用怕,怕能挡得了吗?”
等到日上三竿时,两位客人登门取壶了,还跟来许多邻居看热闹。
姜老汉还是坐在窗前的藤椅上,请贵客远远观看,但见他左手托着那只小壶,右手高举起一柄裹着兽皮的小锤儿,说了一声“开”。这一刹那,窗外人的眼睛几乎全闭上了,这可是三千两黄金啊,此锤砸不好,怕是要血溅宅院了!
然而,也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人们清清楚楚地听到一声闷响,姜老汉把壶从窗棂里递出,让主仆二人验看。只见主璺、辅璺脉络清晰,爬满壶身,而宝壶没有一片碎片掉下!所有观看的人不由得齐声称赞:“好手艺,人间罕有!”
姜老汉屏气凝神,取出小皮钻,钻孔,加钉,钉实,抹腻,一气呵成,然后把壶隔着窗棂递出。
随从的彪形大汉接过壶,递给老者。众人一看,不由得又发出一声赞叹!那把小壶,果真如客人要求的那样,三条主璺、九条辅璺,蜿蜒如江河,从底部直爬到壶的顶端,一排排黄金锔钉,中间大,两端渐小,错落有致地密布其上,金光闪耀,与壶身相映成趣,说不出的高贵华丽。
姜老汉小声说:“请客官查点锔钉数。”
老者和随从数了几遍,分毫不差!老者开口道:“师傅有如此绝技,埋没在村子里可惜了,不如随老夫走,那里多的是活儿做。”
姜老汉把脑袋伏在窗台上,许久才抬起头来,说:“算命的高人说我命贱且妨主人,此生只宜闲云野鹤。先生气度不凡,我也不敢问来历,房内有笔墨,如客官不吝,乞赐墨宝。”
老者微微一笑,快步走入姜老汉室内,在宣纸上大书“一锤定音”四个字。
袁崇焕听得入神,鲁春生又补充了一句:“就在当天晚上,我义父姜老汉失踪了!奇怪的是,同在家里的我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也没有打斗的声音,门外也没发现有马匹马车,我爹就丢了 ,我赶紧来衙门报案。”
袁崇焕一听,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已经大概有数,就问鲁春生:“那张宣纸你带来了吗?”鲁春生点点头,从怀里掏出折叠起来的宣纸奉上;袁崇焕又问了老者的长相,心情沉重地说:“你们父子真遇上贵人了!那老者就是当今皇上!随从必定是大内高手,极有可能是锦衣卫的人!老者要求总共锔金钉四十五个,寓意九五之尊!”
鲁春生吓得瘫倒在地,半晌才问:“大人,这可怎么办?”袁崇焕叹息道:“皇上本就龙体欠安,不想还有兴致弄这些玩艺,真非社稷之福也!你那干爹姜老汉也是个有来历的人,之前应该是在皇宫里当差,后来不知得罪了哪位权贵,险些被杀死,脸上的刀疤就是那时留下的。姜老汉逃出京城避祸,辗转来到你家被你收留,想不到还是因为手艺出众,又被皇帝给抓回去当差了!”
鲁春生听得脸色煞白,半晌才说:“全凭大人做主,我该怎么办?”
袁崇焕想了半天,说道:“如今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那写着‘一锤定音’四个字的宣纸我已认出是皇上的御笔,我这就写奏章,寄到吏部,请吏部尚书进宫代奏,求皇上放归姜老汉!但我估计,这事很可能石沉大海,你莫要寄望太高。”
鲁春生吓得给袁崇焕跪下磕了三个头,留下宣纸,一言不发地走了。
袁崇焕随即写奏章,派衙役去驿站投递,寄到吏部,不想这一封为民请命的奏章,却极大地改变了袁崇焕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