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五零章 赏梅联诗卖画扇 喜登科高中解元

四大才子元宵佳节聚会，赏花灯喝酒猜灯谜，十分高兴。

不想到了第二天，文征明就急匆匆地要告辞回家，说要回府温习功课，为今天的科举考试做准备。

周文宾年纪最小，贪玩，劝文征明再玩几天回去不迟，文征明坚持要走，祝枝山只好在中午为他摆酒宴送行饯别。

唐伯虎举杯说：“今年小弟也要去科考，先预祝文兄连中三元。”文征明谦逊了几句，说才德皆薄，拔不了头筹，周文宾好奇地问，连中三元是什么？

祝枝山笑道：“科举考试要考四次，院试由州县举行，童生考试通过后可获得秀才的称号。乡试由省举行，秀才考试通过后可获得举人称号，乡试的第一名就是解元。会试由全国举行，举人们考试通过后取得贡士称号，会试的第一名就是会元；最后一道关卡，贡士们将面对皇帝进行殿试，但放心，一般不会被刷掉，只是将贡生们划分档次。一甲叫进士及第，只有三个人，那就是状元、榜眼、探花；二甲若干，称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称赐同进士出身。连中三元，是解元、会元、状元全中，意思你是全省第一、全国第一、在皇帝心里也是第一。这可了不得，状元三年出产一个，但连中三元的最近只有一个人，叫做商辂。

商辂自幼天资聪慧，才思过人，于宣德十年乡试、正统十年会试及殿试均为第一名，是明朝多年科举考试中第二个获得“三元及第”的殊荣，实在是厉害。”

文征明接话说：“高中之后你就一夜成名了，俗话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读书人讲究荣归故里，衣锦还乡，到时你可以带一大帮人敲锣举牌开道，让无数路人百姓赞叹，并成为读书人的榜样。”

唐伯虎笑道：“不过也有例外，我朝圣人王阳明小时候读书曾经问先生，何为第一等事？先生回答：‘惟读书登第尔，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当然小王阳明却说：‘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尔。’果然王阳明后来开创心学，终成为一代圣人。”

祝枝山笑道：“小唐，你说得如此清高，你今年也参加科举，我就看你用功不用功？到时候我来找你玩，你莫要推三阻四。”唐伯虎当即慨然允诺，随叫随到。

四位才子欢饮一番，依依惜别。第二天，促狭的祝枝山果然来喊唐伯虎出游，唐伯虎欣然同往，祝枝山笑问：“小唐，你真的不用功读书、温习功课？”唐伯虎笑道：“功名本是命中注定，强求不得！乡试通常安排在八月举行，因此叫‘秋试’，还有大半年呢，急什么？呵呵。”

二人一同出游，听说郊外有座梅园，梅花正开，二人携手同游。

唐伯虎一表人才，丰神俊朗，祝枝山个子高大，长得却丑，又眯着一双近视眼，路人看见二人都啧啧称奇。

一路进了梅园，果然看见满园梅花，暗香袭人，白梅、红梅夹杂而开，游人不多，却大多是文人雅士，冬天也带着折扇，对着一株株梅树指指点点，吟诗作赋。

祝枝山眼珠一转，忽然想出个坏主意，对唐伯虎说：“小唐，今天我俩比试比试，都不许自己作诗，一人念一首古人的咏梅诗，谁接不上来，中午就输一顿酒饭如何？”

唐伯虎笑道：“祝兄，论写字我可能比你差点，背诗我还怕你不成？谁先来？”

祝枝山摇头晃脑地吟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

唐伯虎脱口而出：“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祝枝山又念：“众芳摇落独暄妍， 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 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 不须檀板共金尊。”

唐伯虎接道：“剪绡零碎点酥乾（gān），向背稀稠画亦难。 日薄从甘春至晚，霜深应怯夜来寒。 澄鲜只共邻僧惜，冷落犹嫌俗客看。 忆着江南旧行路，酒旗斜拂堕吟鞍。”

祝枝山走了几步，吟道：“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唐伯虎跟上去，笑道：“高启的诗，谁不会？听我道来：缟袂相逢半是仙，平生水竹有深缘。将疏尚密微经雨，似暗还明远在烟。 薄瞑山家松树下，嫩寒江店杏花前。秦人若解当时种，不引渔郎入洞天。”

祝枝山笑着继续念：“淡淡霜华湿粉痕，谁施绡帐护春温。诗随十里寻春路，愁在三更挂月村。 飞去只忧云作伴，销来肯信玉为魂。一尊欲访罗浮客，落叶空山正掩门。”

唐伯虎接道：“翠羽惊飞别树头，冷香狼籍倩谁收。骑驴客醉风吹帽，放鹤人归雪满舟。 淡月微云皆似梦，空山流水独成愁。几看孤影低徊处，只道花神夜出游。”

祝枝山微微一笑，又念：“独开无那只依依，肯为愁多减玉辉？廉外钟来月初上，灯前角断忽霜飞。行人水驿春全早，啼鸟山塘晚半稀。愧我素衣今已化，相逢远自洛阳归。”

唐伯虎颔首道：“老祝你记性真好，听我的：云雾为屏雪作宫，尘埃无路可能通。春风未动枝先觉，夜月初来树欲空。 翠袖佳人依竹下，白衣宰相在山中。寂寥此地君休怨，回首名园尽棘丛。”

祝枝山抚掌大笑，又念：“梦断扬州阁掩尘，幽期犹自属诗人。立残孤影长过夜，看到余芳不是春。 云暖空山裁玉遍，月寒深浦泣珠频。掀篷图里当时见，错爱横斜却未真。”

唐伯虎接上：“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祝枝山哈哈大笑，说：“小唐，你入我彀中矣！高启的咏梅诗共九首，你这首暗香疏影是宋朝陆游的，你没有接上来，你输了就得请客！”

唐伯虎说：“啊？你又没说只能用高启的诗。哦，我明白了，你故意念单数，一三五七九首，我就是念全了高启的诗，最后一首还是接不上，你果然好狡猾也！”

祝枝山颔首道：“你终于明白了？孺子可教也！这就说好了，中午你请客。”

唐伯虎微微一笑，说：“不就吃顿饭，要动这么大脑筋？我请你喝酒便是。”说完唐伯虎一摸袖子，却怔住了，出来得匆忙，忘了带银子！

唐伯虎不动声色，继续陪着祝枝山赏梅，游玩到中午，二人腹中饥饿，走出梅园，不远处有一酒肆，祝枝山刚要进去，唐伯虎拉住他说：“祝兄，实言相告，我今天忘了带银子。”

祝枝山把头连摇，说：“不行不行，今天必须是你请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也！”

唐伯虎微微一笑说：“我早已想好计策，但是要你配合，不然我们就空着肚子走回家去！”

祝枝山酒瘾犯了，只好点头答应，于是唐伯虎笑嘻嘻地带走走进酒肆，点了一桌的酒菜，二人把酒言欢。

吃得差不多了，恰好小二从唐伯虎身边走过，唐伯虎招手喊住他问：“小二哥，我今天出来得匆忙，忘带银子了，能不能赊账一顿？”

小二并不认识唐伯虎，把眼睛一瞪，说：“这位公子，本店本小利薄，概不赊账，让你旁边那位先生付吧。”

祝枝山连忙摇头说：“我不付账，今天说好的是他请客，他没钱你把他扣押在这里，等我去找他父母拿银子来赎人！”

店小二摇头不同意，和祝枝山吵了起来，掌柜的连忙过来观看。

掌柜的打量打量二人，看唐伯虎仪表堂堂，风流俊雅，不像是个缺钱的人，就赔笑说：“这位公子，您虽然忘了带钱，可看您的打扮，身上总有些值钱的东西吧？不是小店刻薄，我不认识你们二位，不好赊账，要不你拿出一件玩物，当场拍卖，换得银子，把账结了？”

唐伯虎犹豫了半天，从怀里掏出一把折扇放在桌子上。祝枝山抢先拿起来，展开一看，大喜到：“这把扇面竟然是姑苏才子唐伯虎的真迹？”掌柜的闻言接过来一看，扇子上画了一幅焦枝牡丹，寥寥数笔，却十分传神！

掌柜的看了一会说：“我不识字画，我只认银子，你们把它卖了，还我酒饭钱就行，其他我不管！”

祝枝山笑了笑，拿起扇子，大声吆喝道：“卖了，卖了！唐伯虎的真迹，价高者得！”食客们顿时轰动起来，纷纷过来围观。

一位员外模样的富人，看了一阵扇面，又看了看坐着不动的唐伯虎，忽然问：“公子气宇轩昂，风流倜傥，仪表非常。莫非就是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唐伯虎？？”

唐伯虎笑而不答，半晌才微微点头，顿时围观的人吵吵那嚷嚷，抢着要买唐伯虎的真迹！

一路竞价，那富人竟然出到了一百两银子，力压其他人！唐伯虎打量打量他，脑满肠肥，大腹便便，一副贪婪的样子，心中不悦，随手拿起扇子，递给旁边一位布衣秀才，说：“这位仁兄，你刚才不是出了十两银子？就卖给你了！”

布衣秀才大喜，接过扇子，谢了又谢，说：“唐才子，不是我压价，实在是身上只有这十两银子，已经是倾囊所有！可我实在喜欢你的画，我也爱绘画，拿出去临摹，必定获益匪浅，多谢了，日后我有钱了，再补你些银子吧。”

唐伯虎笑着摇摇头说：“不必补银子了，货卖识家，你拿走吧。”布衣秀才再次道谢，带着扇子乐陶陶地走了，那位富人不答应了，一把拉住唐伯虎的手说：“唐公子，你刚才分明说价高者得，大家都听到了，快把扇子追回来，卖给我，我出了最高的一百两！”

唐伯虎笑而不语，这时围观的食客中走出一名捕快模样的人，皂衣缁裤，劝道：“胡员外，你何必拘泥于一幅扇面？唐伯虎本人在此，你何不以礼相待，求他当场再画一幅，岂不比那幅强？”

胡员外一听，如大梦如醒，拱手笑道：“唐公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令名远播，某有眼不识泰山。足下之画，天下无双，堪称人间神品，老朽方才多有冒犯，乞公子海涵。”随即命掌柜的撤去桌上残羹，重上美酒佳肴，请唐伯虎、祝枝山、捕快三人一起喝酒。

唐伯虎和祝枝山对视一笑，也不阻止，吃喝起来。席间，胡员外和捕快频频举杯敬酒，唐伯虎来者不拒，却不说话，只顾吃喝。祝枝山大快朵颐，吃个不停，那胡员外和捕快不认识他，也不敬酒。

大约半个时辰，祝枝山和唐伯虎酒足饭饱，都打着嗝，胡员外忝着脸，请唐伯虎赐画。

唐伯虎招手喊来掌柜问：“掌柜的，我们的酒菜钱一共多少的？”掌柜的说是三两银子，胡员外一听，抢先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元宝，把两批酒菜的帐都结了。

唐伯虎又问：“掌柜的，你店里可有静室？我作画喜欢安静，不喜旁人打搅。”掌柜的想了想说：“后面倒有一间空房子，是堆放杂物的，平时没有人进去，靠近后门，倒是安静。”唐伯虎挥挥手说：“速速去腾空房子，摆下桌案，洒扫焚香，备下文房四宝，弄好了来告诉我。”

掌柜的有些犹豫，胡员外连忙又从怀里掏出五两银子，塞到他手上，要他火速去办！

掌柜的见钱眼开，笑嘻嘻地走了，胡员外招手喊来小二，要他泡一壶好茶来，给大家消食。

唐伯虎喝完两杯茶，掌柜地过来禀报，一切准备就绪。

唐伯虎带着祝枝山一起来到后院，先把周围看了看，还走出后门看清了路径，然后对胡员外和捕快说：“我作画不能有人打搅，不然就画得不好。你们两个和我这位朋友都站在外面，等我画完了你们才能进去。”三人都点头同意，唐伯虎施施然走进静室，很快就画了一幅画，走出来拉起祝枝山，出了后门就走。

胡员外和那捕快连忙进去看画，唐伯虎和祝枝山一路疾行，早已走得远远地。

路上祝枝山问唐伯虎：“小唐，你究竟画了什么，这么神秘，要匆匆地离去？”

唐伯虎笑道：“我画了几株梅树，但是细细观看，那些梅树排列的外形，正是一只王八，啊哈哈哈！”

祝枝山笑得前仰后合，二人一起离去，各自回家。

过了两天，祝枝山去看唐伯虎，果然没有在家读书，反而画画作乐。祝枝山拿起唐伯虎的画作一看，画的梅树，笔笔传神，和那天梅园所观之树一模一样，不由得佩服唐伯虎的记性和画功。

祝枝山见唐伯虎若无其事，也不苦读诗书备考，索性三天两头去找他，一起出去游玩，还喝花酒！

转眼间夏去秋来，眼看快到了应试的时间，唐伯虎才静下心来，在家读了三天书。

三天后，文征明找到门上，邀请唐伯虎一起去应天府参加乡试。

二人早已考上秀才，到了应天府挂号，官府安排他们住进驿馆，让他们自己准备吃食。等开考的那天，官府在贡院里每人安排一间“号舍”，唐伯虎和祝枝山提着考篮进入贡院，篮内放各种用品，经检查后对号入座。然后贡院大门关上，三天考期完结前不得离开，吃、喝、睡都得在号舍内。

主考官按四书五经、策问和诗赋分三场进行考试，每场考三天。唐伯虎和文征明都鼓足了劲，各自写文章。三天考完，出了贡院，二人先找了家酒楼，大吃大喝一顿！唐伯虎笑嘻嘻地对文征明说：“文兄，听说应天府有许多青楼，颇多才貌双绝的美女，我们去见识一番如何？”文征明把头摇得拨浪鼓似地，连连说：“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为，那等地方岂是你我去的？”唐伯虎笑了笑，也不勉强，陪着文征明游山玩水。

一个月后，贡院门口贴出告示，开榜了！文征明和唐伯虎连忙去看，榜文前人头济济，无数秀才在围观，有人欣喜若狂，榜上有名，中了举人就可以做官了！有人如丧考妣，榜上无名，垂头丧气地离去。

唐伯虎一看喜出望外，老远就看见红榜上的金字，第一名解元正是“唐伯虎”三个字！高中了！

文征明仔细看了三遍榜文，却找不到自己的名字，顿时惊愕地站在当场。

唐伯虎连忙安慰说：“文兄的才华，其实在我之上，这科只是运气不好，文兄的文章不合主考大人的口味，下科再试吧。”

文征明叹气道：“不瞒唐兄，两年前我已经单独来考过一次，也是名落孙山了！大概是江南天才极多，文章超过我的大有人在，我失败也算正常。”说完便告辞唐伯虎，要回杭州去。

唐伯虎急忙挽留说：“文兄好歹回驿馆一趟，你的行李还在那里呢，容小弟为文兄饯行，吃了饭再走不迟。”

文征明却不过情面，陪着唐伯虎回到驿馆，取了行李，来到一座酒楼吃酒。

唐伯虎春风得意，自然开怀畅饮，文征明郁郁寡欢，也借酒浇愁，二人喝得大醉！

等到半夜唐伯虎醒来，一看已经被店小二安排住进了酒楼里面的客房，行李也放在床上。唐伯虎敲了敲有些发涨的头，走到外面，看看已经天色微明，小二正给自己送早饭。

唐伯虎忙问：“小二哥，和我同来的那位公子哪去了？”小二想了想说：“那位公子半夜醒来就走了，行李也带走了，对了，还给你结了账。昨夜你们俩都喝醉了，是我们小二把你们抬进房间的，对了那位公子还留了封信给你。”说完伸手入怀，掏出一封信。

唐伯虎一看，信没封口，随即伸手掏出信笺一看，只写了一首诗，正是文征明的笔迹，题为《客夜》：功名无据频占梦，风土难便苦忆归。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唐伯虎看完，喟叹不已，吃了早饭，带着行李，买舟回乡。